我乘著他吹幹墨跡的那會兒，仰著脖子看了看，那畫中畫的是個極其漂亮的女子，穿著一身紅色的喜服，長得極其的靈動，約莫是與我有那麽八九分相似但又不大像我。

我看得羨慕極了，耳畔雖然還回蕩著吳王與長吉的談話聲，但心底裏卻已是在尋思著什麽時候能夠叫長吉也給我畫一幅來著，反正聽冷姬的口述可知，我與長吉之間的關系那是相當的密切。

“如此，那長吉明日便進宮面聖，只是到時候，需要借王爺的腰牌一用。”

我不過是思量了片刻，這二人卻已是談完了，那吳王一甩袖子，走得甚是瀟灑，我從角落裏溜了出來，道：“這位王爺難道一點都不想坐皇帝那個位置嗎？”

“正是因為太想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狄雲仙君竟然也會有這等的心思，若是他上界之後還記得他在凡間幹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麽樣。”長吉對那吳王上界之後的想法很有興趣，我卻是極想知道他若是恢覆了記憶之後，知道被自個兒媳婦兒打了，還把自個兒情敵拉到自個兒府上住了好一陣子之後會作何感想，那表情，應當是相當的覆雜的，我一面想著，一面不禁笑出了聲。

“傻笑。”長吉瞥了我一眼，讓阿貍收拾桌子，自個兒從輪椅後邊拿出本書來，我見他又要看書，正尋思著去找幾個鬼玩玩之際，他卻是輕飄飄的說道：“明日你也要進宮，所以哪裏也不許去。”

他說話之際語氣溫柔，我卻是不由的停住了腳步。

我不由的瞪大了眼，指著自個兒道：“啊？我進宮？我進宮會死的！”

阿貍連連點頭，她又覺著哪兒不對勁，道：“呦呦姐姐，你本來就死了！”

長吉聽了，甚是認同，我沒好氣的白了阿貍一眼，只見他們一個看書，一個收拾東西的，只我一個鬼沒事幹，我想了想，對著那螞蟻洞吹了一口氣。

很快裏邊便爬出一只黑乎乎的小螞蟻來，那螞蟻東張西望的看了半晌，從螞蟻洞中爬了出來，緊接著一連爬出來好幾只螞蟻，圍著洞口轉圈圈，看著極其的可愛，我懟著那幾只螞蟻看了半天，直到長吉滾著輪子過來，一柄鵝黃色的紫竹傘陡然遮住了眼前的光線，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的大氅，我一擡頭，便見著了傘下的長吉。

他已是很自覺的給自個兒披了件白狐貍毛外套，想來是冷得很，卻是天上下雪了，緩慢的從天上落下來，一沾地就融化了，是以一時之間，我竟是沒有發現下雪了，將那幾只還在暈頭轉向的轉圈圈的螞蟻送回了洞府，我方才站起來接過他手中的傘，推著他往屋裏去。

“我已是好多年沒有感受到這凡間的雪了，還真是冷。”

長吉空出了一只手，便緊了緊自個兒身上的外套，雖然房間門就在眼前，但那幾年他在聚陰之地待得太久，身子早已是禁不得一點冷，我猶記得那會兒因著沒有銀子，他冬天買不起厚棉被，於是找村裏人要了不少幹稻草、稭稈鋪在屋子裏取暖，我那會兒渾渾噩噩的，曾經一不小心點燃了那滿屋的幹稻草和稭稈，那個冬天，他冷得很。

想到這裏，我甚是愧疚。

長吉見我半晌不說話，語氣溫和的說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比放火燒了那些東西還過分的事情你都做過。”

我楞了楞，甚是慚愧的道：“對不起。”

“你這聲對不起實在是太過於隨便了。”

長吉笑了笑，彼時我已是推著他進了屋子，這吳王府中雖然幽靜，但冬日裏的暖爐卻是十足的，我被這一陣暖流熏得有些難受，但長吉卻是如魚得水的褪去了他身上的狐貍毛外套，露出裏邊雪白的長袍來。

“我身無長物，除了說聲對不起，我能怎麽樣？”

我撇了撇嘴，阿貍已是捧了文房四寶去書房，她似也不大適應這溫熱的環境，不過是轉了幾圈，額頭上便是細細密密的汗來。

“也是。”長吉聽了我的話，輕笑了起來，他不笑還好，這般一笑，我便覺著自個兒有些發糗。

我倒真是個身無長物之鬼，若不是有長吉，我只怕早已魂飛魄散了，招魂幡雖然是無上之寶，但絕非是我這等修為不足的殘魂能夠駕馭的，沒有了身體，招魂幡消耗的就是我的靈魂。

思及此，我不由的嘆了一口氣。

“明日裏入宮，我為什麽要跟著去？”我想了片刻，終究是沒有在這地方做太多的糾結，只等著長吉口中的那位貴人來取走我體內的招魂幡，今後會怎麽樣，以後再去考慮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長吉怎麽會想著帶一只鬼去皇宮？

那皇宮乃是人間至高之地，偽龍生活之所，不論裏邊的凡人會做多少骯臟下作的事情，皇宮外邊的妖魔鬼怪都不能突破那宮門口門神的威勢，進宮為禍，是以那些個話本子之中的狐妖皇妃啊什麽的，只是一種基於宮中妃子的美貌的遐想罷了。

“我想……”長吉轉身看我，阿貍已是收拾好東西跑出屋了，她見著門窗洞開，便甚是貼心的關上了門窗，殊不知，若非是我的身體終究不是真人，此刻額頭上早已是熱汗密布了。

“你覺得你現在的狀態還好嗎？”

他沈吟了半晌，這樣問我，我心知長吉這人，獨斷獨行的很，他八成早已是在做這事的路上了，只他突然間這般問我，叫我誠惶誠恐的很。

“非常好啊，除了有時候會把自己嚇到之外，倒是挺方便的。”比如穿個墻啊，跑到別人背後給人吹冷風啊，這吳王府中的王爺雖然是潔身自好的很，但那些個下人之間做一些茍且之事，想要偷窺卻也是極其的方便的，我於心底裏點了點頭。

長吉聽罷我的話，又笑了起來，道：“我問的或許是太籠統了點，我的意思是你願意做人嗎？或者再次飛升。”

我想了想長吉平日裏那吃不飽穿不暖的樣子，連忙搖頭。

況且做人的話，重新投胎，等我十八年後再變個大姑娘，長吉現在約莫已經二百五十多歲了，剔除了仙骨，按照凡人的壽命來算，早已是垂垂老矣，想來縱使他身上有什麽秘寶或者施展了什麽秘法維持這副模樣，他的壽元也不多了。

想到這裏，我只覺著這個世界忽然間暗了下去，變得甚是可怖。

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低著頭道：“我若是做人，亦或者飛升，還能再見到你嗎？”

“當然。”他含笑點頭，我道：“那你叫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他楞了楞，思慮了半晌，方才說了一聲好。

翌日一大早，吳王便讓人備好了馬車，讓管家將他平日裏不離身的象征著身份的令牌交到長吉手中，昨夜長吉抱著暖爐子在床上睡了一晚上，我怕把自己給熱化了，便甚是憂郁的在回廊口蹲了一晚上，可能是做鬼做的久了，那深夜的穿堂風竟是更讓我感覺到舒服，只又是忍不住回想起長吉那雙略帶冰冷的手，一寸寸的撫過劍身，撫過我的脊背。

那是一種極具溫柔的感覺，輕柔到可以讓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栗。

我正想著，長吉已是推門而出，他倒是沒有因著今日要進宮而穿得隆重，依舊是一身雪白長袍，他一出來，那管家便迎了上來，道：“馬車已是在門口了，先生請。”

長吉點了點頭，轉頭看了看我，我坐在回廊的盡頭，因著這冬日的嚴寒，我身上所裹挾的陰氣竟也顯得不是那麽突兀，我含笑沖他點了點頭，化作陰風繾綣著入了他的衣袖，感覺著他打了個冷噤，我心有愧疚，蜷縮在他袖中愈發的無言了。

他在管家的幫助下上了馬車，在天光朦朧之際出了吳王府，我感覺著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走了很遠，方才從長吉的袖子裏邊鉆出來，他那甚是好看的手指之中夾著一張紙，只還不及我要看清到底是什麽之際，他卻收紙入袖，顯得甚是神秘，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想要再縮回他袖子之際，他卻是拋給了我一塊金色的東西，那是面內斂了許多氣息的小牌子，正面陽刻四爪金龍，反面寫著一個吳字。

我左右翻看了一番，方才問道：“你將這個給我做什麽？”

這是吳王的身份令牌，我若是拿著這令牌，那兩個一向是目不斜視的門神定然是會將我認作是吳王了，只是我想不明白，他進宮幫當今身上去惡，為什麽要帶著我。

“到時候自是有用的。”長吉低垂著眉眼，分明是一派溫順的模樣，卻無端的給我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從前我與他是怎麽樣的我不知曉，只是這一刻，他在我眼中，顯得愈發的遙遠起來。

馬車很快便到皇宮，宮內不能乘車，我握著手中的令牌，化出實體隨著長吉下車。

昨日的大雪今日還沒有停歇，紛紛揚揚的，看著甚是好看，長吉一手撐傘，一手抱著個手捂，宛若風中柳絮，身姿在這大雪之下的紅墻綠瓦之中，愈發的遺世獨立。

我推著他在那守宮門的將士謙恭的語氣下邊進了宮，那倆門神在大門上邊張牙舞爪，若是一個恍惚，說不得便要將我一口吞下。

這樣的地方，真的會有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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