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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番外】青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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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青天 (1)

春分時節的京城內,總是格外熱鬧。漫天日光籠罩著街邊束束燦爛的櫻花,空氣中是新綠的沁人香氣。熙熙攘攘的寬闊官道兩邊商鋪林立,燕京最豪華的酒樓——七香閣內,響起一聲清亮稚嫩的呼喊。

“老板,結賬!”

正在前櫃忙活的跑堂一聽,立刻堆了笑應了一聲,拿著算盤打帕子上來,站在八仙桌前一頓劈裏啪啦撥算珠,看得桌上的人目瞪口呆。

穿掐腰粉色馬甲的小姑娘看得兩眼發光,指著那算盤,對身旁稍大一些的姑娘說,“阿姐!我要這個!”

稍大的姑娘看起來也就十歲出頭,眉宇間青澀稚嫩,穿著一身綠色羅裙,笑起來頰邊有淺淺的梨渦,她杵著粉腮揉揉吃得滾圓的肚子,漫不經心的道,“你要就回去叫渠公……”她眼裏神色一頓,立馬改口道,“叫渠叔叔給你做一個!這種東西,要多少都不礙的!”

“我不!”小姑娘瞪著圓滾滾的眼睛,鼓著腮幫子道,“我就要他手上這個!”

那店小二一聽,笑呵呵的道,“客官兒,小的這算盤不值錢,您要的話……”他伸手比了個數兒,賊兮兮道,“三錢銀子給您!劃算不?”

另一旁的小男孩坐不住了,他看了看自家老姐,頗為不耐煩的道,“一個算盤有什麽好要的。前兩日父皇……”那姑娘瞪了他一下,小公子立馬改口,結巴道,“父……父親還給了我三盒和田玉珠呢,都是南邊兒進貢的,你若是要,咱們做一個更好看的,拿玉珠做算珠,可不比這個好玩?”

店小二在一旁,聽著他們又是和田玉珠又是進貢的,巴巴兒眨了眨眼,心裏狐疑起來。

七香閣有三層樓,一樓被這三個小家夥很豪氣的包了,二樓同樣空曠安靜,除了南窗一角垂下了牙色輕紗,輕紗後坐著幾人,桌案後有裊裊茶香飄起,一雙修長的指握著白瓷茶杯,緩緩擱在檀木桌案上。

樓下傳來小二響亮的諂媚聲音,他算盤一轉,流利的道,“客官兒,您這一桌,東坡豬肘,珍珠排骨,翠黃鱔尖,手撕鹿肉,鮮蝦炒蚌,核桃蜜酥,香芒蹄髈,統統是我們這兒上好的一等菜品!加起來統共是八十有六銀株,加之包店的費用……”小二笑瞇瞇道,“統共是一百二十銀株。”

“嗯。”綠衣女孩兒笑著點點頭,從懷裏掏出鬥大的荷包,豪氣的丟到桌上,“不用找了!”說罷牽著弟弟妹妹要走,那小二撿過荷包打開一看,嘿了一聲,立刻上前攔住他們,臉上笑意不變,卻已有了些不善,“我說小客官兒,你們這裏頭全是銅板兒,加起來連一銀株都不夠!裝什麽闊呀!”

三人露出不解而驚訝的神色,那店小二瞥他們一眼,把荷包打開倒過來,一荷包的銅板兒哧溜溜的滾了一地。小姑娘叫了起來,“呀!該不會是我拿錯了吧!”

小二眼裏的狐疑一重,語氣也硬了幾分,他叉腰一個個指過去,“我早就看你們幾個不對勁!穿得有模有樣,就是為了到這兒騙吃騙喝!好高的段數!你們哪個破廟的,頭兒是誰!咱們這七香閣遇到不少這攤子事兒了,你們仨從實招來,否則帶你們上衙門!”說著就要去抓小公子後頸的衣裳。

“哎哎哎!”粉衣姑娘上前拉開小二,皺著鼻子對他道,“不準動手動腳!燕國律法怎麽教你的?不許於公用場合單挑或群毆,這裏是公共場合,你這麽抓他,抓傷了有你好受的!”

那小二一下就橫了,卷起袖子指著他們,“你們一個個小鬼頭,當爺我是吃幹飯的!吃霸王餐還有理了!還跟爺提燕國律法,那律法有沒有教你,吃霸王餐是要打官司的?!”

那小公子從他手中掙脫,不耐煩的扭扭肩膀,狹長的眉目透出不可侵犯的貴氣,只那麽冷冷瞧他一眼,就讓小二的氣勢低了低。綠衣女孩見勢,上前聲音清亮的道,“老板,今日是我們拿錯了錢袋,不如您讓我們雇匹馬回家,等我們安全到了家,一定加倍賠償你!”

店小二摸摸下巴,覷著眼睛道,“我哪知道你們會打什麽鬼算盤!這麽著吧,你們統共欠我一百二十銀株,就留在這兒給爺跑個堂洗個碗,拿苦力湊,湊夠了就放你們出去!”不就是三個小乞丐麽?放他們出去還有要得錢的道理?不如從他們身上撈點好,橫豎都是沒爹沒媽的東西,誰會來找?

“啊?”綠衣女孩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兩位天之驕子,遲疑道,“可我們……不會啊。”

二樓的輕紗之後,一老者捋了捋胡須,瞇眼看了看身旁的人,他面色淡淡,悠然自如的做著茶,茶水熱氣蒸騰飄浮,蘊在他臉上,有一種謫仙般的不真實。

樓下又傳來小二不耐煩的輕喝,“不會就學!總之欠錢得還!“

粉衣姑娘像小大人似的抱著手,眼神頗為不屑的瞅了瞅店小二,“強用童工,你不怕官兵抄家?不就是欠你錢麽?我堂堂大燕長公——唔……”話還沒說完,她便被身後的綠衣姑娘捂住嘴,那女孩擡頭訕訕的笑,“老板,不然你押我們去衙門吧,到了那兒我們就有辦法還你錢了!”

小二還沒開口,就聽得樓上一聲不冷不熱的輕喝,“餵!”小二轉過頭,當頭接住樓上落下的錢袋,那人皺著眉道,“你這店好生聒噪,配得上稱燕京第一?我家主子替這幾位付賬,你趕緊閉上嘴!”

小二掂了掂錢袋,面上立即眉開眼笑,他弓腰擠著眉毛道,“是是是,小的閉嘴,閉嘴!”

這時,臺階上下來好一長串人馬,為首的人一身靛青色錦袍,金線鑲玉腰帶勾勒出精壯的腰身,舉足之間有出塵的貴氣灑脫。他面色淡漠,眉目如峰,就那麽直直走出去,身後跟了許多護衛。

店門外有人牽來一匹馬,通體紅棕,馬面垂下紅纓,很是威風凜凜,廳堂裏的粉衣小姑娘一看那馬就跳著叫了起來,“汗血馬!”說罷立刻雙眼放光,拔腿沖了出去。青衣男子剛拉住馬韁,便聽到身後一身軟糯糯的輕喊,回過神來時那抹小小的粉色身影已經先他一步踩上馬鐙了。

“阿蒔!”綠衣姑娘提著裙子沖出來來拉她,“別在這裏撒野,仔細摔著!”

晗蒔卻置若罔聞,小胳膊小腿的上不去,苦著臉對她抱怨,“阿姐……你扶我一把……”

她還在這兒努力攀爬著,身後卻已有一只大手托著她放上了馬背。晗蒔又驚又喜的回頭,看到那雙淡漠的眼睛,依舊笑了起來,摸著馬背甜甜的喊他,“叔叔,你不是燕京的人吧?”

他被她問得楞了,只輕輕瞇了眸子,不予回答。

這時,小男孩也從廳堂內踱步走出來,不屑的瞧著那匹馬,道,“汗血馬咱們家也有,偏你稀罕這頭?”

青衣男子側過頭去看他,眼裏有打量意味。

晗蒔在馬上一本正經的搖頭,“阿晝,這不一樣。咱們燕京的良駒只有千裏馬,汗血馬都是次品,我唯一見過的汗血寶馬,除了這頭,便是除夕宴上南國使者帶來的那一頭了!”說著看到了綠衣姑娘的眼神,知道說漏了話,立刻捂住嘴,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白胡老者看了看這情況,對青衣男子低聲說道,“殿下,今日還要啟程麽?”

他擺擺手,看著馬背上興致盎然的姑娘,道,“明日再啟程,你們先回驛站,留幾個精銳暗地裏隨侍,另外……”他看了看身後的另外兩人,道,“再牽兩匹馬來。”

白胡老者頷首,“是。”說罷便叫人牽馬去了。

綠衣女孩不是沒聽到他的吩咐,見他望過來,不由得指了指自己,問,“我也可以騎麽?”

他看著她,點了點頭。小姑娘立刻笑起來,兩頰的梨渦甜醉。他又看了看穿紫色錦袍的晗晝,淡淡道,“我的汗血馬不一樣,想不想試試?”

晗晝本來不想理他,可看到被牽來的兩匹馬,眼睛裏明顯綻出兩抹亮光。這兩匹馬較矮,可馬蹄一仰,叫聲也是相當響亮。小孩子,心裏再傲嬌,也是貪玩的,晗晝立馬上前,踩住馬鐙哧溜翻身上去,淡薄的眉目下也有了稚嫩的笑意。

三個小孩兒都上了馬,青衣男人坐在晗蒔身後,拉過馬韁打馬上前,女孩兒興奮異常,笑聲如銀鈴般綻開,毛茸茸的發時不時蹭到他的下巴,他低低的瞥一眼,晗蒔的側臉如雕刻一般精致,眉眼彎如淡月,明眸皓齒間是另一種讓花黛失色的粉嫩。

看著看著,眼前浮現出另一張臉來。

漸漸來到郊外的河邊,和風清朗,頭頂是湛藍的天,四周春意盎然,晗蒔有些意興闌珊,這時身後一空,那人下了馬,親自伸手將她抱下。另一邊,綠衣姑娘也下了馬,跑到桃花樹下發呆,晗晝慢吞吞移到樹樁旁,砰的一聲坐了下去。

“你叫什麽名字?”他走過去,問桃花樹下的女孩。

她擡頭對他粲然一笑,小小的虎牙露出來,“我叫重衣,聶重衣。”

他看了她兩眼,點點頭,望向後方餵馬吃草的晗蒔,重衣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歪著頭笑了起來,“我堂妹最喜歡馬,整日都和馬膩在一起,身上一股子馬腥味兒。”她調皮的捏住鼻子,皺起眉頭甕聲甕氣的說,“我都不想和她睡!”

男人回過頭來,問,“宮裏有那麽多馬麽?”

重衣很自然的搖搖頭,完全沒註意到“宮裏”這兩個字,她道,“自然是沒有的,所以她只和燕哥兒玩。”見他神色疑惑,她笑著解釋道,“燕哥兒是她給那馬取的乳名,我覺得很荒唐,一匹馬怎麽可以和大燕朝同名呢?可是我嬸母說無妨,大燕朝就是踏過這些人人馬馬建立的,叫我們要愛護它。”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亮,笑道,“對了,我嬸母也姓燕!她也和大燕朝同姓呢!”

重衣說完,只見面前的人突然擡起頭,看著渺遠的蒼穹,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脖頸彎出的弧度,莫名覺得戚戚。

“你嬸母說得很對。”他突然開口,眼睛依然望著九天之外,“天下蒼生,皆有被愛護的理由。”

重衣還想說話,卻聽到晗蒔的喊聲從不遠處傳來,“阿姐——”她側頭望,只見小姑娘正興沖沖的朝河邊奔過來,臉上因為跑得太快有了兩抹紅暈,她在兩人面前站定,笑嘻嘻的擡頭看他,“叔叔,你是個好人,你幫了我們,還帶我們騎馬游玩,真是快活!”

“我是個好人?”他重覆問。

兩人一起點頭,像花兒一般的笑開了。

晗蒔笑夠了,突然問道,“叔叔,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他神色一滯,頷首道,“我姓玉。”

“姓玉?”開口的是重衣,她眼睛亮亮的,看了晗蒔一眼,道,“我們還認識一個姓玉的人,他也是我們的叔叔,和你長得一樣好看。”

他哦了一聲,覆又問道,“他怎麽樣?”

晗蒔低頭玩自己采的一束黃色小花,漫不經心的笑道,“他很好呀。他的夫人生了兩個寶寶,可漂亮了!”她擡起頭,興致又高了些,“綠瑤姨母現在肚子又大了,可惜了,今天沒能帶他們出來玩兒,要是他們也在,我就更開心了!”說著還跳了跳。

他眼裏的顏色突然濃重了起來,兩個小姑娘見他不說話了,牽著手去找晗晝玩了。唯他一人站在原地,側過頭看波光粼粼的湖面,眼裏倒映著數尺清波,蕩漾悠遠。

回去的路上,他問了晗蒔許多問題。

“你母親……還好麽?”

晗蒔奇怪的回過頭,“叔叔,你認識我母親麽?”

他神色閃爍,垂下眼道,“只是見過她。”

晗蒔突然鬼精的笑了,她向他眨眼,“叔叔該不會是喜歡我娘親吧?”見他怔忪的擡起眼看她,她咯咯的笑起來,“我娘親長得那樣好看,被人喜歡太平常不過了,可是她只愛我爹爹一人。我爹爹說,曾經有三個人和他搶娘親,一個是我舅舅,可是我不信,我舅舅怎麽可能要搶娘親呢,我舅媽都給他生了兩個弟弟了!”

“是麽?”他語氣波瀾不驚,牽著馬韁接著問,“那另外兩個呢?”

晗蒔得意的轉回頭去,天邊橘紅的落日映照著她的臉潔白無瑕,她晃著腦袋說,“還有一人,聽說比較慘,被我娘親拒絕了,然後想不通,出家了。”

他踢著馬腹,眼裏倒映著兩個紅彤彤的落日,深邃而清明。

“還有一個……”晗蒔皺著眉回想,“好像被我爹趕回老家了,從此再也不敢覬覦我娘親。”

晗蒔感覺身下馬兒走得快了些,身後的人好像僵硬了一般。她剛想回頭,就聽他不冷不熱的道,“別老聽你父親胡扯。不是被他趕回老家了,是那人高風亮節退出情場,才給了你爹可乘之機。”

“你說什麽呢!”小姑娘不悅的回頭質問他,“你別欺負我年紀小聽不懂話,可乘之機一聽就不是好詞!我翠娥姑姑說,我爹我娘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多人來拆分都不可能得逞的!”

他不說話了,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的路,嘴唇也緊緊抿著。晗蒔不服氣的輕哼了一聲,徑自回頭哼起歌來了,軟軟糯糯的調子,散在這一方溫柔的暮色中,也感染了他的眼梢。

回到城中時,已入夜了。春寒氤氳在天地間,讓人的眉梢都結了淡淡的霜。一行人在棧道旁停下馬,他看了看迷茫的前路,問身邊的護衛,“信傳過去了麽?”

護衛頷首,“回殿下,燕後回信說,戌時三刻會親自來接。”

他波瀾不驚的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熟睡的女孩,伸出手,猶豫再三,還是揩了揩她沾了黑灰的鼻尖。一旁的晗晝晃著小胳膊小腿兒下馬,看了看在男人懷裏熟睡的自家老姐,什麽也沒說,徑自走到重衣身邊,兩人相攜著去撿草餵馬了。

沒過多久,前方響起陣陣馬蹄咚隆之聲,一隊人馬漸漸在暮色中清晰起來。他坐在馬上遙遙望去,拉著馬韁的手突然緊了緊,如自己的心尖一般,像是觸到了什麽,直往裏縮。

“籲——”清亮的叱馬聲響在不遠處。有人利落的下馬,三兩步向這裏跑來。身後是重重禁衛,她的身姿還是一樣輕盈,暗紅色的披風隨著她獵獵飄蕩,如靈動的眉目一般,總在人心湖劃下漣漪。

“母後!”晗晝最先喊出聲,跑過去一把撞進她懷裏。燕長寧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責怪的道,“可擔心死我了!你們怎麽偷溜出宮了?也不知會母後一聲,出了事看你找誰!”

重衣走過來,垂下頭咬唇道,“嬸母……是重衣攛掇他們出宮玩兒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燕長寧伸手過去摸摸她的臉,把她一道摟到了懷裏,撫著背道,“好孩子,嚇到你們了吧?外面可不像宮裏那麽安全,萬一你們出點什麽意外,叫父皇母後怎麽活?以後別這麽莽撞,要出宮和福公公說一聲,母後帶你們出去,或者派人領你們出去玩兒好不好?”

重衣摟緊她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嬸母最好了!嬸母舍不得怪我們的!”

她輕笑一聲,問晗晝,“晝兒,你姐姐呢?”

晗晝在母親懷裏溫存了一下,心裏的脆弱被填平了,那股子傲嬌又上來了,他滿不在乎的哼道,“阿姐最不安分,非要和陌生人上馬,要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麽晚才見到母後!”

燕長寧笑著摸摸他的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玩性最大的。”她放開兩個孩子,站起身來望向前方。

只是三尺清風的距離。

翠娥這時拿著大氅從後面走上來,拉過兩個孩子為他們披上,蹲下身子,眼裏都有了淚花,“嚇死姑姑了!可有傷到哪兒?有人欺負你們麽?”

晗晝伸手擦擦姑姑頭上的汗,只是臉上神色依舊是別扭的,“我們沒事。”

翠娥松了口氣,將他們抱進懷裏。

只是這麽半刻,她已經脫離身後的重兵禁衛,一步一步走到另一邊黑壓壓的人馬中,仰起臉看著馬上的男人,良久,輕輕打了聲招呼,“無痕。”

這樣沈默的相望,好似可以持續百年。周圍的火光照亮她的臉,那份皎白有了些淡淡的粉,她的輪廓那麽柔和,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他不知此刻心中是什麽感受,只覺得喉中翻滾,他吞咽了一下,抱著熟睡的晗蒔翻身下馬,走到她面前。

燕長寧伸手接過孩子,晗蒔許是覺得不舒服,哼哼唧唧的鬧,她抱著孩子在懷裏哄了哄,拍著她的背,晗蒔漸漸安靜下去,伏在母親身上又睡了過去。

玉無痕淡淡的看著這一幕,就像隔著結滿霜花的玻璃。眼前的長寧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五年未見,她的容顏還是艷艷獨絕,只是有什麽東西在隨著歲月發酵,在她身上變得越來越醇厚香甜,他卻錯過了這漫長的過程,再也無法親自看著她開花。

周圍安靜下來,只有火把在劈啪的燒。連風都靜止了,像在聆聽誰的低語,時光那樣悠長。

“無痕,”她看著他,真摯的頷首,“謝謝你。”

他的心裏突然很苦。眼梢一顫,他鼓起勇氣望進她靜若明淵的眼底。她亦不躲閃,眼中映照的火光如她赤誠的感激,搖曳著,明亮著。

這聲謝謝,包含了太多。她想,也許他當年看懂了她的用意,沒有為難南下的軍隊,一路退回寧川。也許他在某一刻放下了執念,從惡魔變回君子,還四海太平。

還要謝謝他,在聽聞她入獄的消息後,急切的出兵想要攻破燕京救她於危難。謝謝他在她將要死去之時焦灼的陪伴,謝謝他在玉屏山的陪伴和包容,謝謝他救下她的性命,才讓她有了如今的人生。

許多聲謝謝,她從沒機會說出口,如今一說,卻又覺得十分蒼白。

這五年來她一直關心著寧川那邊的消息。他已經是一個王,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曾經親手砍下父親的頭顱,如今他重新站在寧川,堅強的脊梁挺立著,俯視曾經的恥辱。她也知道,寧川王妻妾雙全,連孩子都比她多了。可他眼中的淡漠一如往常,找不到一點人情溫暖。但至少,他不再是魔,也許時間還不夠長,等到他們白發耄耋,再想想如今翻湧的心緒,只怕會覺得好笑。

棧道上終於開始起風,前方的街燈被蒙蒙細雨打濕,燭光也變得迷茫起來。兩人依舊相對站著,雨細如牛毛,沾在發絲上,眉梢濕潤,面目不再清晰。就像他們之間的一切,有過瞬間的溫暖,下一刻便被抹去,可抹得不徹底,只在他心裏留下迷蒙的痕跡。

她頭頂有一顆櫻樹,雨打濕了花瓣,落在她發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這畫卷很美。

他猶豫著,卻最終前進兩步,伸出手,拈起她發間櫻花。

她沒有動,低頭看到他靛青色的衣角,那裏有些微濡濕的痕跡。像那年的玉屏山頭,晨間的露水清涼,打濕了她的羅襪,亦沾濕了他的衣角。

他身子一讓,那抹衣角頓時出了她的視線。當她擡起頭時,只看到一個寬闊的脊背,那抹身影往前走去,漸漸遠離,直到消失在朦朧細雨中。

大隊人馬紛紛撤離,那匹汗血馬在迷蒙夜色裏仰頭噴出濡濕的白氣,被留在原地。一眾身影像潑墨畫,在昏黃的街邊燭燈下顯得不真實。

回到宮中,遠遠就看到宮門外候著王福。他勾著腰小步跑上來,四處張望了一下,終是看到了被人抱著的三個孩子,倏的松了口氣。他垂首打千兒,“娘娘,宮裏已經開始敲更了,您瞧這晚膳……”

她被翠娥攙扶著,只問,“皇上呢?在哪兒?”

王福一臉難色的擡頭瞅著她,苦巴巴兒的道,“皇後主子,就等著您救場了!沈相今日進宮,主子爺還有兩位大人現在還陪他喝呢!奴才手下的人勸了許久,就是不見他們停啊!”

她抿嘴沈吟。沈相是三朝老臣,最近立了不少大功,深得段麒麟寵信。今日是他親自進宮,幾個爺們兒聚在一起喝點酒也不是什麽大礙,她開口問道,“那今兒這事兒呢?瞞住皇上了麽?”

王福頷首道,“回娘娘,小主子們偷溜出宮的事兒奴才照娘娘吩咐瞞住了,沒走漏一點兒風聲。”

是沒走漏風聲,否則他也不可能喝得這麽開心了。

她嗯了一聲,往宮門走去,邊走邊吩咐道,“派人去支會玉總督,說貴夫人在府裏突感風寒,許是孕期不適,叫他速速回府。”她擡起一只手指囑咐道,“是當著他們幾個的面兒報,不必忌諱。”

王福覷了她一眼,畢恭畢敬的應了聲,帶著人去辦了。這邊,她被人攙著坐上轎輦,往寢宮方向去了。三個睡過去的孩子坐在後面的鑾轎上,一行人在禦道裏浩浩蕩蕩的向前方移去。

她有些心神不寧,翠娥看了看她,壯著膽子開口道,“主子……奴婢覺得沈相肚子裏有貓膩。”

她挑了挑眉,側頭睨著她,問,“哦?你說來聽聽。”

翠娥踟躕了一下,才道,“沈相最近這樣和咱們皇上套近乎,怕不是要攀親戚了!您忘了?他有個女兒,年方十八,喚沈桃,除夕宴露過臉的,雖說不像您有傾城之貌,好歹年輕個幾歲,皮肉都嫩得一戳一汪水,她若是有心勾引皇上,咱們這兒怎麽兜得住?”

她戳她腦門,不以為然的笑道,“你個鬼丫頭平常提防得夠多啊!我和他你不算一路看過來的,至少也窺過冰山一角,這麽多年了,恩愛是假的?哪能那麽輕易就讓人勾引了去!”

翠娥嘟著嘴揉腦門,“奴婢是為您著想……”

她不說話了,頭往後靠在椅背上,幹脆闔了眼睛。

回到宮中,安頓好幾個小家夥,在寢殿裏發了會兒呆,剛要起身走出去,卻被人扯住衣角,她回頭看,只見晗蒔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來,此刻裹著被子巴巴的看著她,“娘親……”

她淺淺一笑,彎下身子抱起她,坐到羅漢榻上,捏捏她的鼻子,“你夠精神啊!騎馬騎得快活?”

晗蒔笑起來,點頭重重的嗯了一聲,摟住她的脖子甜甜的靠進她懷裏,“娘親,是那個玉叔叔送我們回來的麽?”

她理理她的鬢發,輕道,“嗯,他送你回來的時候你睡著了。”

晗蒔咧嘴露出小虎牙,“娘親,我覺得那個叔叔真好,他幫我們付了一百多銀株的菜錢,還帶我騎汗血馬,我今天可高興了!娘親,他說他認識你,你認識他麽?你可以讓他經常來看我麽?”

燕長寧摸著晗蒔的臉搖搖頭,“他也是很忙的,能帶阿蒔玩這麽一天已經夠了。”晗蒔的小嘴撅了起來,她淺笑一聲,搖晃著小姑娘,臉靠在她柔軟的發上,“不過他送了你一份禮物,那匹汗血寶馬,他留下來了。”

晗蒔從她懷裏擡頭,眼睛亮亮的,“真的?”

她刮刮她的鼻梁,笑道,“嗯,千真萬確,渠公公幫你把它養在馬廄裏,你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可以看到它了。”

晗蒔笑瞇瞇的靠進母親的懷裏,突然想起了什麽,聲音落寞了下來,“娘,我想爹爹了,他怎麽沒來接阿蒔?他每晚都會來這裏,在我們睡覺的時候親我們的。”

她摸摸自家女兒的頭,聲音低了下來,“爹爹今天來不了了,他有應酬。乖寶貝好好睡覺,明天一睜眼就能看見爹爹了。”

晗蒔伸出嫩嫩的小指頭,“拉鉤。”

她笑著勾上,道,“拉鉤。”

晗蒔在她懷裏睡去,夜漸漸深了,鄧渠這時候跑進內殿,燕長寧在嘴邊豎著食指,要他噤聲,揮手讓他外面等。鄧渠立馬捂住嘴出去了。

她安頓好晗蒔走出來,鄧渠立馬迎上去,“主子娘娘,主子爺醉醺醺的到了燕羽宮,喊著醉話要找您呢!您快回去吧!”

窗外的天潑墨一般的黑,收了傘一進正殿,便聽見內殿傳來一人含糊不清的急躁醉吼。

“燕兒——朕要找燕兒……我的燕兒呢……”

有宮人進出內殿,端著熱水和醒酒茶,卻統統被燕皇趕了出去,就連王福都近不了身。她搖頭嘆口氣,松了身後的披風,獨自走進內殿,輕易看到了癱在床上胡亂翻滾的人。

她轉身吩咐翠娥,“重新端熱水和醒酒湯來。”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接近,他本醉著,聞到熟悉的香氣,突然癡癡一笑,拉住她的腕一把把她扯倒在懷裏,手順著寬大的袖口捋上去,直摸到圓潤的香肩。燕長寧被他壓在懷裏,頭頂滿是他濃重的酒氣和熾熱的呼吸,她對身後的翠娥使了個眼色,宮人們放下東西出去了,她這才回過頭狠狠打他一下,從他的懷抱裏掙出來,嘴裏嘟囔著,“喝得個爛醉還耍起酒瘋來了,趁機欺負我,以為我不會還手?”

他卻好像沒聽見,半瞇著眼神智不清的喊她,朱紅的唇一抿一翹,喉嚨裏舒服的嗯啊嗯的,帶著孩子般的笑意。

她解開他領口的盤扣,手指觸碰到他滾燙的身子,被他一把握住。他貪那抹冰涼,迷迷糊糊直把她的手往身上捋,從領口探進去還不夠,還要拉著往下,被她一把抽出來,當頭一句“登徒子”,起身走到銅盆前捏了把毛巾,這才坐回來,一下一下仔細的擦他的臉,還有脖子,最後是胸膛。

擦著擦著,心裏突然升起許多柔情來。這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喝醉了,她就是一個平凡的妻子,為他擦身子,醒酒氣。他即便耍酒瘋,在她眼裏也是可愛而真實的。五年的宮闈生活,這樣的機會既多也少,說到底,他是皇帝,平日政務纏身,身份不同,他不是她一個人的,他是天下百姓的,若是有臣子心懷不軌,想要把自家閨女送到龍床前攀龍附鳳,爭裙帶關系,她又有多大把握他不會接受呢?

她對翠娥把話說得那麽滿,其實心裏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是真正屬於她的,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她孩子的父親。

帕子漸漸涼了,他身上的熱燙消了些,她把帕子一甩,就這麽俯身貼上去,聽著他胸口的心跳,像打在她心裏的鼓,讓她感覺真實而安定。

“燕兒……”他又迷瞪的咕噥出聲,她回應道,“我在這兒。”

感覺到胸前躺著的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摟緊了她往床榻內側一翻,滾燙的酒氣噴在她臉上,她眼中柔情帶了一絲清明,仰臉望著他,撫上他的臉劃過俊朗的眉眼,在輕闔的眼皮上印下一吻。他伸手拉過她五指交扣,要去尋她的唇,被她用手擋住,怨聲道,“一股子酒氣,難聞。”

他閉著眼醉醺醺的嗯了好長一聲,按住她覆在嘴上的手舔起了手心,掌心又麻又癢,燙燙的濕氣噴出來,驚得她哎呀一聲想抽出來,奈何這人醉了酒都還氣壯如牛,固執的像品嘗佳肴一樣把她的手啃了個夠,這才放開來。她發狠在他衣服上擦拭,他抓過不規矩的小手按在赤裸的胸前,將她抱了個滿懷,嘴裏不停的嘀咕著,“燕兒……我的燕兒,燕兒……”

聲調啞啞的,聽上去帶了股委屈,她心裏密密麻麻酸起來,眼角一濕,嘴角卻是甜甜的彎起。她乖順的往他懷裏靠,他喊一聲,她便應一聲,“羽,我在這兒,你的燕兒在這兒……”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麽魔怔,不停的在她臉上吻,衣裳本就半開,他許是覺得熱,一把脫了丟到地下,迷糊著來扯她的衣服,扯半天扯不開,就直接上嘴,唇從脖頸一路往下,流連在他熟悉的香氣裏。

醉酒的人像飄浮海面的孤舟,急切的想尋找港口。即便意識不清,他也知道,她就是他的家,他的港灣,他的溫柔鄉。

胸前領子被他這麽一弄,也形同虛設了。她被他吻得熱起來,幹脆自己解開腰帶,扯下肚兜,湊上去抱住他。他得到回應,像吃了糖的孩子,貪婪的索要。那片胸/乳印著他的痕跡,那雙手不停的在光溜溜的身上游走,激起一片片酥麻。最終,他覆在那處,不輕不重的揉捏起來。

她被伺候得舒服,咬著唇隱忍著聲音,他不夠,往下俯身,托住她的臀,以嘴代手,這下她再也不能冷靜了,不自覺的從喉中瀉出羞人的低吟。她受不得這個,拉他上來,他也不糾纏,直接覆上來吻住她的唇。酒氣未散,他的手伸進她的三千青絲裏,繾綣的揉弄,唇齒交接間含糊不清的咕噥著她的名字,聽得她化成了水,兩條雪白的腿動情的勾住他的腰。

歡愛延綿,動人的吟哦像樂曲,刺激著他的耳根。於是他越發賣力,那具身體是他所有的眷戀和向往,他癡迷,品嘗,愛惜,舍不得放開,不願意分離。一次不夠,就再一次,直到天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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