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節

樊溪無奈道：“好好好，我不回頭。可我們怎麽下到第四界？”腳下就是滾滾雲浪，禦風而行怕是極其危險的吧。

“會有人馱我們過去。先等等。”

片刻之後，身後響起了沈重的腳步聲。腳步聲止，只聽見一名顯然也是龍族的男子恭謹地問候了逆龍。

“我們要去下界。”逆龍如是說。

——“大人的命令我不能違抗，但那個人是仙族。”

逆龍頓了頓道：“你就當他是我帶著的一件東西，委屈你了，下不為例。”

——“……是。”聲音裏依舊帶著些許不情願。

話音剛落，身側便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白龍，生有雙翼，它慢慢曲起四只腳，頭卻撇到一邊並不看他。

“上去吧，應龍會帶我們到天都峰。”

盡管應龍看起來相當不高興，樊溪還是得苦笑著道一句“得罪”，然後爬上他的背脊。很快逆龍也坐了上去，應龍煽動翅膀，長長的身體向上一擡離開地面，在空中打了個回旋，向下快速俯沖進雲中。樊溪只覺得眼前一下子迷蒙了，肺裏吸進冰涼清新的雲氣。

“應龍是我們族裏飛得最平穩的，也是唯一一個天生能夠穿越雲海下界的龍族族類。不過每次應龍下界都會給第四界帶去雷雨——你看，前面的雲層被閃電照亮了。”

前方果然黑雲密布，轟隆隆的雷聲由遠至近傳來。隨著應龍繼續前進，雲層壓得更加密實，樊溪抓緊了應龍的鬃毛，用衣袖遮擋迎面打來的大風。他瞇起眼，似乎見到鎧甲的銀光在不遠處一閃而過。

樊溪放下手揉了揉眼睛，卻一個鬼影都沒再見到。

“大人，這不是我攜帶的雲雨”，一直沒有言語的應龍突然疑惑地出聲，“您聞聞，雲氣裏似乎有硫磺的味道。”

逆龍問道：“會不會第三界哪裏的火山活動後落灰被風吹到雲海裏來了？”

“這可從未聽說。”

“那會是什麽……”

“大人！”樊溪出聲打斷她，“前方右側有人影閃了過去，您看見沒有？”

“哦？”逆龍一下子認真起來，她似乎在環顧四周尋找那個人影。

突然間應龍的身體微微一輕，樊溪只略略側頭，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筆直地墜落的黑色身影，看不清身姿面容，只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散開，如同一幅被吹到半空的黑緞。

“大人？”樊溪楞楞地叫了一聲。

應龍突然間加快了速度，刺破最後的雲層，伴隨一聲雷響出現在大雨滂沱的空中——第四界的空中——最後緩緩降落到一塊巨大的石頭頂端。

樊溪翻下龍背，頂著大雨問道：“龍神大人怎麽辦？”

“在這兒等著吧，我走了。”應龍簡略地回答，轉身又躥入雲中。

樊溪望天，天空依舊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他在頭頂開辟了一個結界阻擋雨水，瀝幹身上噴濺到的雨點。四周有些暗，但透過雨簾他能看見一大片莽莽蒼蒼的山林。

這裏就是第四界，極少有人關心的第四界。

山的模樣倒是與第三界相似，怪石嶙峋，林木秀挺。

他環顧著這個未知的世界，不自覺移動腳步——轉了個身，然後目瞪口呆地立在了原地。

眼前站著一個小女孩。

說她是小女孩真的一點也不過分，因為她看上去比人形的小白龍驍白還要嬌小一些，因此看上去年齡似乎更小。她個頭甚至還不到樊溪的肩膀，因此他不得不稍微低頭打量她。

她沒有束發，烏黑的發色襯得臉蛋越發白皙，但此刻她明艷的五官全部擰巴在一起，內心的不悅表露無遺。個頭雖小，但她下頜微揚，血紅的眸子卻似乎是居高臨下一般瞪視著他，顯露出不可一世的威風來。

生氣時的表情某位大人簡直如出一轍。

樊溪摸了摸後腦勺尷尬道：“大人，我不是故意轉身的。”

——“哼。”

“我真不知道您回來了。”

——“哼。”

“所以懲罰可不能作數。”

——“……”

逆龍抿了抿嘴，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樊溪立刻領悟這是放他一馬的意思，低低地笑了一聲，跟了上去。

“很好笑嗎！”

樊溪繃緊臉認真道：“不好笑。”

逆龍沒有說話，但臉上的不悅沒有散去分毫。

樊溪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說：“只是沒想到大人的人形是個小女孩，而且，很可愛。”

逆龍停下腳步，面無表情道：“可愛？”

樊溪連連點頭：“嗯，可愛。”

逆龍彎彎的眉頭可疑地挑了挑，她突然伸出手打了個響指，全無征兆地，瓢潑大雨毫不留情地把樊溪澆了個透濕。

樊溪不知道，龍神大人最討厭別人叫她小女孩了！

第二節

樊溪和逆龍要從天都峰向東走去到海壑。

路上，樊溪免不了要問起下界時雲中出現的穿鎧甲的人影，“他是誰？大人認識麽？”

“我不認得他，但我認得這個。”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枚玉牌，大約手掌大小，瑩白的玉面上爬滿了粗細不一的紅絲。這些紋絡清晰且細膩，相互交錯，顏色殷紅如血，鮮活得仿佛是血液在流動一般。逆龍將玉牌翻了個面，之間上面刻了兩個字“玄英”，看得出是新刻上去的，並且雕工並不精細，到處都是粗糙的劃痕，第一個“玄”字甚至刻歪了。

“這是？”

“這種玉石，之前我只在第五界見過。把玉石強灌入活物口中，擊其頭，鎖其喉，將之活埋，十年以後掘出，屍身早已化為枯骨，而玉石卡在喉嚨處卻飽食血氣，形成這瓜絡一般的血紋，名為血玉。一般說來，制作血玉的人偏愛有意識的生物的身體，因為這樣做出來的玉不僅顏色更鮮艷、紋理更覆雜，而且死者死前匯聚的那口怨氣便會附著在血玉上，形成煞氣。按我們龍族的話來說，就是玉被汙染了。這種玉石我們是不會吃的，但第五界的魔族們卻喜歡得緊，因為它能夠混亂別人的心智。

“這塊玉不是普通的血玉，它是血玉中的至煞，別名心頭血。它所成型的地方，不在喉嚨，而在心臟。也就是說，有個人在心臟處被硬塞進了一枚玉石，然後活埋了。這種手段，不借助靈力，或者魔力是不可能辦到的，一般人根本吞不下這麽大的玉石。這塊玉煞氣十足，看來那個犧牲者死前也沒少受折磨。

“那個家夥腳底抹了油似的，一見打不贏立刻溜得無影無蹤。這是唯一的戰利品，還不能吃，真掃興。不過，單憑這個邪物，他和妖魔界十有八九脫不去幹系。反正我也是為了妖魔界而來的，等到了海壑，順藤摸瓜，不信找不出人來。”

“既然這樣。”樊溪皺了皺眉，“恐怕把它放回雪洞比較好。”

“我住的地方又不是垃圾桶，它自有它的去處。”逆龍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煞氣四溢的血玉，“‘玄英’，恐怕是那個小子的名字吧，我記住了。”

逆龍這趟行程並不著急，從山上下來之後，遇到有人族的地方，她偶爾也會去看看。

樊溪對人族也頗為好奇。

聽說他們最長只有七十年壽命。

聽說他們脆弱易折，小小的病痛都有可能讓生命隕滅。

聽說，他們沒有一點自保的能力，不能禦氣，盡管他們的外表和仙族相差無幾。

這樣的種族，竟然還具有靈根，他們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真是奇特。

然而，逆龍和樊溪在普普通通的人族中實在是紮眼，這就註定他們不可能成為全無關系的圍觀者。

首先是著裝。他們的衣服質地柔軟細膩，衣緣、袖口還有覆雜的雲紋，逆龍身上的黑衣甚至還有金線紅線織出的暗紋。而人族大多衣飾簡單，以麻、棉居多，顏色也灰暗樸素得多。是以當逆龍和樊溪出現在人族面前時，對方總是以為自己見到了神明，有的甚至戰戰兢兢地站在遠處向他們屈膝膜拜。

對於人族的舉動，樊溪總是感到很不舒服，但當他準備開口解釋時，卻又被逆龍攔下了。

逆龍說：“他們不會聽的，別費口舌。就當什麽也沒看到。”

但終於有一天，一位人族女子在逆龍和樊溪眼前跪了下來，苦苦哀求他們為自己的孩子治病。這個女子面容憔悴，背上背著個孩子，大腹便便，顯然腹中還懷著另一個，走動起來十分辛苦。

逆龍並不打算聽這個年輕女子繼續說下去，揪住傻站在原地的樊溪的袖子使勁往外拉，“走了啊，沒什麽好聽的！”

變小了的逆龍連身體都變得很輕，樊溪稍稍一扯就把她拉了回來，試圖勸說：“聽一聽又何妨？於我們沒有半分害處，對她來說卻可能非常重要呢。何況你看她這樣，於心何忍啊。”

“反正我不會管。倒貼都不管。”逆龍撇了撇嘴：“聽了又有什麽用？難道你會幫她？”

樊溪楞了一下：“若我做得到，自然會幫。”

逆龍幹脆地松開樊溪的袖子，揚長而去：“那你不用跟著我了。”

樊溪無奈地撇下了那個人族女子。

一路小心翼翼才漸漸哄得逆龍臉色回暖幾分，一擡眼，那名人族女子又出現了，依舊是蒼白的臉，蹣跚的步伐。

如此往覆幾次，逆龍也不耐煩了，只能開口道：“什麽事？”

人族女子驚喜地擡頭看她，然後解下背帶，將背上的孩子遞了上去：“我的名字叫做葉子，這是我兩歲的孩子，從小生病，吃了無數藥也不見好。求神明大人，救救我孩兒。”

逆龍只瞥了一眼，便道：“沒救了。六魄被人封了兩魄，活不長久了。即使能救，救回來也是傻子。”

那女人強忍著搖搖欲墜的眼淚哀求道：“大人慈悲，救救我孩兒……”

樊溪聽了逆龍的話，不敢置信地走上前親自探視了那小孩的魂魄，逆龍所言竟是絲毫不差。他嘆了口氣，對那位飽含期望的母親搖了搖頭。

這種情況，落到仙族身上，也是無法可解的。就他所知，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逆龍。她把自己的六魄多少都封印了起來。逆龍肯定清楚這些。

那麽她到底是無能為力，還是不願意？

逆龍的目光落在葉子鼓脹的腹部——“你不是又有了嗎？扔了再生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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