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節

葉子忍不住嗚咽起來。

自從她背起生病的大兒子，背井離鄉向東走，到媧皇神殿祈求靈藥，她就決定不再哭泣。

族裏的人都勸說她留下來，畢竟一個已經懷孕四個月的女人獨自跋山涉水旅行實在太辛苦了。況且去了神殿也不一定能見到媧皇。

“與其歷盡艱辛換來毫無結果，不如好好照顧大兒子，減輕他的疼痛，讓他走得安詳一些。”祭司大人的話現實而殘酷，他幾乎篤定媧皇不會為一個兩歲小孩顯靈。

“你不為第二個孩子打算嗎？如果你真的走了，你準備在露天野地裏把他生下來嗎？他難道是野狼的孩子麽？”族人認為她的舉動只是一時腦熱，太缺乏考慮和責任感。

當時她沒有哭，但現在她真的忍不住了，淚水刷刷地掉下來，停不住。

那個仙童般的姑娘說，大兒子要麽死，要麽瘋。

她說自己應該把大兒子扔了再生一個，她的口氣仿佛在說一件再輕易不過的事情——事實上，裏面的輕重權衡也不難理解，她確實有理。

可自己的心還是比被生生剜走一塊肉還要痛，因為冷漠無情的神明，和自己命途多舛的孩子。

我怎麽能讓他死。他是我的兒子，我要保護他。

葉子緩緩擡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求您救他。”

逆龍冷冷地說：“我說得不夠明白麽？即使救回來也是個傻子，一個只會拖累旁人、浪費糧食的廢人。”

“我養他一輩子，不會讓他給別人添麻煩。”

“你這話真是可笑，你終究會有老得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一天，還想多養一個什麽都不會做的傻子？”

“等我養不動他，還有他的弟弟或者妹妹繼續養他。他的弟弟妹妹不願意養，我們母子二人就一起上路，下冥界時，還能照顧他。”

盡管挺著肚子，葉子還是把身體盡量伏了下去，以無比謙卑低下的姿態。

“無論如何，請您救他。您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逆龍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開。那個目光呆滯、不會哭不會鬧的孩子靜靜地臥在她懷中，她盯著他的臉，若有所思。

樊溪對葉子說：“快起來吧，你身子不方便。”

葉子卻執拗不肯起來。

半晌，逆龍開口道：“我不會救這個小孩，你跪到死也沒用。”

葉子擡頭，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我與人界本無幹系，我如果救他，就等於介入了人界的法則，這與我的原則相悖，這種事我絕不會做。”

樊溪看不下去，低聲道：“大人，這未免太……”

逆龍白了他一眼，對面如死灰的葉子說：“恰好我要去見一個人，她手中就握著你們人族的法則。如果我遇見她時還記得這件事，我會順便提一提的。”

葉子半晌才從痛苦中反應過來，她疑惑地問：“她肯救我們？”

“我怎麽會知道。不過她那個性子，應該吧。”

“那她是誰？”

“小媧。哦，你們叫她媧皇。”

葉子被留在了附近山裏的村子。

人族雖然遍布第四界，人口也遠遠多過第四界任何其他物種的數量，但他們分散居住在第四界的各處，彼此間路途遙遠，溝通困難。村子裏的人們對這個挺著大肚子跋山涉水而來的陌生女人和她所在的部落十分好奇，他們熱情地留下了葉子，還從部落裏為老弱病傷囤積的公糧中勻出一份送給了她，叫她安心待產。

逆龍和樊溪繼續向東走，路過媧皇神祠時，小媧果然不在那裏，只有絡繹不絕前來朝拜的人族，和擺滿案頭的供品鮮花。

第二節

過了幾日，他們終於走出崇山峻嶺，進入平原。聽住在平原的部落說，平原的盡頭就是一望無際的東海，那個臭名昭著的海壑就在東海裏，但從來沒有人族到達過。

他們在樹林裏歇腳，冷不防頭頂的樹枝一陣劇烈搖晃，從茂密的樹冠掉落的樹葉紛紛飛到他們頭頂。逆龍一揮袖子，看不見的爪子挾著風聲撲到書上，折斷了幾根樹枝，每一根的斷面都和人族的臉盆差不多大。

一聲輕笑從上方傳來。

逆龍喝道：“下來，我可不是來陪你玩的。”

從樹頂上冷不丁跳下一個女子，容色俏麗，身姿曼妙豐腴，皮膚紅潤健康。她似乎活力十足，腳剛一落地又高高地蹦了起來，張開雙臂熱情如火地抱住了逆龍——

“小龍我好想你！你終於肯來看我了！！”

逆龍十三四的小身板結結實實地被女人按到自己馨香的懷裏，整張臉都埋進成熟柔軟的部位，她瞬間炸毛了，手腳並用地掙紮起來：“放開我啊臭女人，咳咳……我……不能……呼吸了……混蛋……”

小媧放開她半蹲下身捧起逆龍憋得通紅的臉蛋湊上去響亮地親了一口：“我最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多可愛！不要變回去了好不好？”

一想到平時威風凜凜呼風喚雨的逆龍跟面娃娃一樣任人搓圓揉扁，樊溪就覺得不可思議。

但人形的龍神大人，真的意外地合適這個動作……

逆龍一臉嫌棄：“一點也不好！”

小媧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被拆臺，反而心滿意足地狠狠蹂躪起逆龍的臉：“哎呀呀生氣時也很可愛！咦，那邊那個仙族是你帶來的嗎？你終於把自己嫁出去了嗎！！你是來請我回去吃喜酒的嗎——”

“你腦子進水了嗎！！”逆龍被她神奇的聯想能力搞得冒火，忍無可忍地直接打斷她喋喋不休的問題。

小媧笑瞇瞇地點頭道，“我猜也是，不然這個小仙族真是太可憐了！”

逆龍：“……”

“其實他是被你抓來的吧？”

逆龍一昂頭：“嗯。差不多。”

小媧立刻向樊溪投去同情的眼神：“可憐。如果你想逃走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幫你。”

樊溪：“……不，不用了。大人對人很好，我自願追隨她。”

“哦！不用客氣，我這個人沒什麽優點，就是好打抱不平，助人為樂！”

“真的不用了……”樊溪無奈地向逆龍求助，“大人你也說兩句啊？”

逆龍意外地沒有生氣，她只是默默地皺了皺眉。

“說吧。”小媧攏了攏鬢發，很自然地把話題轉開。她身上有著與她的姐姐少月截然不同的親切感，即使在她美目流轉間，風情萬種，奪人眼目，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女神的氣場，卻不會使人不舒服。

“啊？”陷入沈思的逆龍猛地回神，有些迷茫地看她。

“什麽事啊？難不成你是特地來看我的？”她咯咯笑了。

“我才懶得來。”

小媧了然一笑，問道：“姐姐……還好嗎？”

“呵呵，她是你姐姐，不是我姐姐，不放心就自己去看她，別問我。”

小媧無奈地道，“我想她，但不很擔心她，我姐姐很強的。比起她，這片土地上的人更需要我。

“先帶你們看看我守護的這片大地吧。這裏和第三界不一樣，每個人族的生命都很短暫。但是你看，他們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這都是我的努力的結果哦！”

小媧將他們領到一片高高的山崖，俯瞰腳下大地，蒙蒙白霧籠罩下，畦畦農田，阡陌交錯，幾個人影依稀點綴其間。

“他們手中是什麽東西？還能把土翻過來？”樊溪好奇地問道。

小媧笑了：“我剛剛才說呢，他們的力量太過弱小，只能借助工具。這是犁，只要向前推，就能把土松開，之後才好播種。

“這個世界由於沒有解因樹的緣故，一切物產都不似第三界一般豐饒。第四界的人經過這百年繁衍生息，也有了一定數量，依靠采摘捕獵得來的食物，已不足以支持了。因此他們就學會了自己種植作物，豢養牲畜。”

樊溪不太明白：“豢養？就像我們仙族狩獵怪物和仙獸一般麽？”

“不不不，他們會把牲畜圈養在搭建好的棚或者窩中，餵養它們。等它們大了便能夠宰殺，變成食物。”

逆龍皺了皺眉：“這是業障。”

小媧無所謂地聳聳肩：“這是報答。你忘了麽，是他們把這些畜生養大的。”

“你就是人界的法則，你樂意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逆龍淡淡地說，“我只是提醒你，這麽做會招來不好的東西。”

“哦？什麽不好的東西？”

“海壑最近怎麽樣？”

“沒有異常。”

“真的？”

“絕對沒錯，我幾天前才檢查過。”

逆龍閉上眼睛道：“那就糟糕了。恐怕他們找到了新的入口。”

“你發現了什麽？”小媧的聲音一下子嚴肅起來。

“幾天前，我們遇到了一個從西方部落來的女人，她的兒子的魂魄被蒙蔽了，丟了兩魄。你覺得兇手會是人族的人麽？”

“也有可能是他誤入了禁地。第四界有一些人族無法居住甚至通行的地方，也有一些自然成形的妖精，這些都可能傷害到人族。”小媧解釋道，“平時我會告誡他們不要隨便接近禁地的。”

逆龍輕輕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那枚精美無比的血玉：“這是我在穿透雲海時，從一個人身上奪來的。看了這個東西，你還能堅持說人界很安全麽？”

小媧結果血玉看了幾眼，驚得倒吸一口氣：“血玉！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他跑掉了。”逆龍搖頭。

“你是對的。”小媧嘆息，明媚的臉上也染上了不協調的悲傷，“他們來了。不祥的東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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