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章 劫持 (1)

關燈
龐天順跟燕橫和刑瑛道別後,就穿過走廊往大宅後門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輕捷,臉上是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郁。

到了最後,刑瑛還是沒有跟他多說一句話,別說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盞茶」之類客套。

他走著時不免回想:先前與刑瑛和戴魁從袁州共騎來湘潭的旅途上,自己與她相處是何等愉快,當時她自己腳上有傷,卻很細心照料龐天順被她割傷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後,他也曾帶她在縣城到處賞玩(當然,為了避嫌還帶著戴魁和幾個師兄弟),刑瑛當時還玩得很開心……

——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龐天順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再非初出茅廬的少年,當然知道女人心就是這麽難懂。可是許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當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劍道上,他能夠鍛練到連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這種剛強並非也可應用在生命裏任何事情的……

——她年紀應該比燕少俠大許多,應該不是真的喜歡他吧?也許見了他之後,就覺得我不外如是嗎?……她也沒錯,我確實比不上……

龐天順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裏轉,心情也就越差勁,垂著頭快要走到大宅的後院。為了避免被秘宗門人發現這地點,他跟同門每次來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飯館停留,再暗中換乘轎子到來,而且直把轎子擡進大宅後院方才下轎,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見。

這大宅的後院前面是廚房和糧庫,今天陪他同來的師弟馬明熹,一直留在廚房那邊吃著飯等他。

龐天順正要穿過廚房往後院,進去前卻已隱隱感到不妥。

太靜了。

不管多麽憂愁,龐天順沒有忘記此際湘潭正處於大戰邊緣。下一刻他已將背後的長穗古劍拔在手,以尖鋒開路,謹慎地跨入門坎。

六個廚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處角落,每張臉都恐懼得失卻血色,身體戰栗不止。竈上一窩粥已滾熱冒泡,卻無人敢去理會。

他們暴瞪著眼晴,瞧瞧閱入的龐天順,然後看著廚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條靜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見面目,身子下方溢著一灘深色的東西。龐天順當然認出馬師弟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著來不及拔出的湘龍派長劍。

廚房裏沒有什麽混亂的跡象。敵人猝然而至,一擊解決。

龐天順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但他仍能異常冷靜地判斷狀況:馬明熹身下的鮮血仍然在緩緩擴散,也就是被殺未久。敵人剛剛閱入大宅裏。

若是平常遇上這狀況,龐天順必先全神戒備,慢慢退出廚房,逃往敵人難以偷襲的較空曠地方才作打算.,但現在他不顧一切就全速轉身,未理會有否伏擊,直往宅邸深處「破門六劍」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龍劍派矢誓要保護的盟友。

——當然,特別是其中一個人。

龐天順提著古劍奔過大段走廊,就看見前頭有個紅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擔心的人。龐天順今天首次感到遇上好運。

可是這並非純是運氣:龐天順剛離開,刑瑛就徘徊在這走廊處,心裏期望龐天順會回來。

——我是不是幹得太過分了……?

刑瑛正在躊躇後悔之時,竟看見龐天順真的跑著回來,心裏大喜過望,卻又告訴自己要壓抑著別表現出來。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見,他手上提著明晃晃的湘龍派古劍,知道事情並非如自己所想。

「快過去!有敵人來了!」

此時他們聽到,宅院深處傳來狗吠聲。

◇◇◇◇

在房間裏,童靜拿著燕橫送給她的木蘭人偶,十分愛惜地賞玩著,回味剛才偷聽到燕橫的話,不自覺笑得眼睛也瞇起來。

那人偶仍沒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態。燕橫顯然不太會揣摩怎樣刻劃女孩的面相,那木蘭的臉孔只有發髻鼻子,面目幾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細的是手上的長劍,這是燕橫人生裏最熟悉的東西,自然全無難度。木蘭持劍往前指點的姿態,卻也出奇地剛中帶柔,果然呈現出女武士的優美。

童靜再賞看幾遍,忽然想到: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來,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童靜一想到這裏更感亢奮,將木偶放在幾上攤開的絲巾上面,站起來取下掛在墻上的「迅蜂劍」,一把「錚」地拔出鞘,那獨特的細長刃尖發出彈震鳴音,在房間裏回蕩不止。

於空中虛舞了數劍,童靜感覺精神都恢覆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練老頭學習崆峒劍法,直到練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劃著練飛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練手劍」之時,有人在外頭敲門。童靜從敲門節奏就聽出是誰,忙將「迅蜂劍」回鞘,整一整微亂的頭發,這才去開門。

燕橫仍然拿著一雙木劍站在門前,略帶緊張地向童靜點點頭。

每次見她,燕橫就想起一個月前在那樹林外,他把木偶交給她時,兩人手掌相觸的情景。當時他們以為大群八卦門人馬是追殺到來的敵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絕路,故而情不自禁;現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卻有些不知所措——燕橫多花了時間與刑瑛一起,心底裏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來找你練劍……」燕橫說著低下頭來,卻見童靜手上提著「迅蜂劍」:「原來你已經在練?」

童靜其實很歡喜看見燕橫來找她,卻故作淡然:「沒什麽,太久沒動,隨便練練。」燕橫想,自己確已好幾天沒有教童靜,心裏有點歉意,也就沒作聲。這時他看見房間裏的木幾上,放著他造的那個人偶。

「啊……那個……」燕橫搔搔頭發:「可以先還給我嗎?」

「什麽?」童靜皺起眉頭,面容變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認識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俠嘛。」

「你……說什麽……」

「你不想給她知道,我收過你的禮物吧?」童靜滿不在乎的樣子,回頭抓起那人偶,就向燕橫遞過去:「你要收回就拿去。」

童靜這話半是說笑,另一半也是要氣一氣燕橫,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緊緊的,並不舍得還給他。

燕橫其實想說,這木蘭人偶還沒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還沒說完下半,童靜就這麽使氣。看著她的臉,燕橫覺得自己如果再辯解,就像屈服於她的無理之下,於是沒說一句,就伸手將人偶接下。

童靜只想稍稍刺激燕橫,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將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氣又冒出來,用力將人偶塞向燕橫。

「快拿走!我不要!」

燕橫看著她紅了的雙眼,有點後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開這一局。

這些年來燕橫不管在武道和處世上都已成熟了許多,獨是面對童靜時還是常常回到從前那個靦腆少年的模樣,每次這樣他就覺得自己很不爭氣。

——不可以再退縮逃避了。不要再變回那側樣子。

燕橫強令自己直視著童靜似乎快哭的眼睛。

「靜。」

童靜呆住了。燕橫過去從來沒有這麽親密地稱呼她。

燕橫抿著嘴唇,很努力要說出話來。童靜耐心地等待著。

可就在這時,他們聽見外而傳來非常激動的狗吠聲。

童靜臉色變了。她跟獵犬阿來相處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過鷹揚幫嚴格的訓練,等閑不會胡亂吠叫——否則經常驚動獵物,又如何擔當獵犬?

聽那異常焦慮的吠聲,只有一個可能:

它嗅到危險來犯。

燕橫已經太熟悉童靜,看見她的表情變化,馬上知曉她在想什麽。

雖未確定情況有多緊急,燕橫不想多費一刻回自己房間取劍。他看見童靜房內墻上還掛著「靜物左劍」,也就拋去木劍,沖進去抄劍在手,同時另一手將人偶放回木幾上,朝童靜呼叫:「緊跟著!別自己走丨?」

——一想到可能出現的敵人是誰,燕橫就絕不敢讓童靜落單。

童靜提著「迅蜂劍」,隨著燕橫往大宅北面急奔。燕橫一瞬間就做出決斷:假如有敵人侵襲,此刻最危險的自然是荊裂和練飛虹二人;這兒距離荊裂的房間較近,先去那邊。

童靜也馬上領會燕橫的決定。她加快腳步趕到燕橫身旁,跑著時不禁瞧瞧他的側臉。燕橫已經進入戰鬥狀態,那剛毅的臉冷靜而且貫註,充滿自信,與方才跟童靜相對時,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雖然危機當前,童靜還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夠將握劍時那種果斷和勇氣,分一點點來對待我,那要多好呢……

◇◇◇◇

一一太松懈了。

圓性在走廊裏隨著阿來奔跑,心裏正在後悔。

也許因為經過樹林中的困獸死鬥後,突然得到這麽充裕的休息,加上許多天來都匿藏在這大宅裏,與外頭的情勢隔絕,「破門六劍」不自覺放松了警戒。此刻圓性的「半身銅人甲」跟齊眉棍都不在手,但為免延誤片刻,赤著手就趕去救援同伴。

阿來一直奔跑時仍在吠叫。圓性展開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卻沈了下來:阿來跑的方向,正是飛虹先生的房間所在……

——老頭睜了眼才不夠十天,如果這時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圓性運起在少林寺苦練多年的雄長氣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轉過走廊彎角,就到了剛才燕橫與刑瑛練劍那個庭院。果然圓性遠遠看見刃光在太陽下閃耀。

一人一犬咆吼著,從樹木間沖出!

四個提著刀劍的身影正在練飛虹房間之外,其中兩人正各自破門窗而進;另兩人本來想緊隨同伴,卻被圓性和阿來的威勢所驚,回頭看過來。

——遲了!

圓性在此危急關頭卻仍保持不動禪心,運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個敵人沖去!

「阿彌陀佛!」

世上再無另一人,念起佛號來如此暴烈。

那被圓性迎頭攻擊的秘宗門人也非庸手,是滄州總館「內弟子」之一岑維平,門內年輕一代的刀法高手,否則也不會選為這次突襲的一員。圓性雖突然出現,但他們深入敵陣早就戒備,此刻岑維平立時運起秘宗門的「雪落斷門刀」,第一擊就從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躍而來的圓性下陰!

另一個仍在庭院裏的秘宗門「內弟子」淩全美亦想運劍來夾攻圓性,卻察覺一團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竄來,去勢頓被阻截,正是獵犬阿來,機伶地與圓性分頭纏住敵人!

圓性瞥見刃光自下而來,卻竟不後退閃躲,反而更全速全力沖進去,以單足躍前,左膝提起保護下襠同時,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節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記「夜豹過澗」,乘著體重猛擊而出!

圓性如此硬沖並非有勇無謀:他看出岑維平這招撩刀,目的只為將他逼退,刀勢欠缺一擊破敵的決心;相反地圓性為救同伴一往無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將此刀正面壓倒!

——即使實力相當的對手,決勝往往都判定在這意志的差別上。何況眼前二人功力有距離。

「雪落斷門刀」的刃鋒未至,圓性已躍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駿在岑維平喉結上,岑維平眼珠暴突,登時昏死!

岑維平雖先一步中招,手中單刀餘勢卻未了,仍繼續朝圓性下路撩斬,但圓性的左膝護在襠前,正好頂住砍夾的刀刃近護手根處。一般兵器刀劍只有前段刃身開鋒,故圓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圓性全身都經過少林「鐵布衫」排打硬功鍛練,加上岑維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渙散,那無鋒的刃部碰上圓性堅鐵似的膝蓋馬上反彈開去,未能傷他皮肉分毫。

正當岑維平的身體軟倒在圓性跟前時,另一邊的淩全美已經揮劍趕開阿來,沖前來攻系圓性的左側!

圓性轉身面對淩全美同時,聽見練飛虹房內爆發殺氣充沛的叫聲——那聲音很年輕,絕不是飛虹先生。

圓性心頭像被刺了一針,但他仍然專註於眼前的劍光。

◇◇◇◇

敵人沖破門窗進入房間的一刻,練飛虹仍然蜷縮在床上。

從昏迷中清醒後這些天以來,他只感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連最珍愛的那套「崆峒八大絕」武裝去了哪裏,他也從沒有問過同伴一句。

支撐著他六十二年人生的東西,仿佛在與雷九諦一戰中粉碎殆盡。

甚至是童靜,也無法令他振奮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慚地說,要將她培育成絕世高手……我還有這個資格嗎……?

被一個過去的手下敗將如此超越,自是絕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練飛虹知道自己到了這個年紀,要再發奮勝過雷九諦,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當那兩個殺氣騰騰的秘宗門「內弟子」闖進來時,練飛虹甚至連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來。

——也許,就這麽結束,並不是壞事……

兩名秘宗門人林千越與武康,帶頭闖進時本來十分緊張:對手就算受了多大的傷,始終是名動關西的「風狻猊」飛虹先生啊……

然而看見練飛虹一臉病容又白發蓬松、虛弱地躺在床上那個樣子,兩人再無半點畏縮,反而馬上被另一個念頭燒熱了心窩:

——不管是誰,殺得了崆峒派掌門,必定名動天下!

兩人擎刀爭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銳氣已經襲到練飛虹身上。

他瞧著這兩個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幾歲的後輩,從房門和窗戶兩邊往病床撲來,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麽不是雷九諦親自動手?

雷九諦追蹤飛鴿,找到這大宅所在,帶著徒弟自後而閱入,率先擊殺湘南劍派弟子馬明熹,再深入尋找「破門六劍」所在,第一個找到的正是練飛虹的房間。

雷九諦遠遠透過半掩的窗戶,就看見躺在裏面的練飛虹。「你們料理他。」他只留下這四個秘宗門弟子,就迫不及待帶著餘人再去搜索。

——對這手下敗將,雷九諦已完全失去興趣。

此刻練飛虹看著兩人殺過來,仿佛也看見他們背後雷九請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於承認那笑容。

練飛虹一瞬間臉色變了。

——還沒有完結的。沒有。

從正門閱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秘宗門單刀朝著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這個老人,已經不是剛才他看見的那個。

只要心轉變了,身體自然也跟著轉變。無間苦練五十年的反應瞬間都回來了。

刀尖刺進那厚厚的床板。

練飛虹已從躺臥姿勢彈起來半跪在床上,一記崆峒派「八大絕·花戰捶」的劈拳,如鞭擊打往林千越握刀右臂的肘關節上!

骨頭斷裂的聲音。

在練飛虹身後,穿窗而入的秘宗門人武康發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橫斬練飛虹腰背!久未活動的練飛虹從床上勉力躍開閃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這是活著的證據呀。

練飛虹臉上重現有如游戲中的笑容。

不過笑容不能令身體馬上恢覆。練飛虹著地時動作太僵硬,右膝承受體重,衰老的關節發出被針刺似的痛楚,幾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練飛虹再追擊。

練飛虹一站起身,只覺得頭重腳輕,幾手無法控制身體。但他還有可靠的經驗。眼見秘宗單刀襲來,練飛虹憑過去對敵經歷,估計武康出刀的方位距離,身體往左方橫移後仰,躲過武康的第二刀!

同時林千越抱著斷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滾。

成名的黃金機會就在眼前,武康沒理會受傷的師弟,紅著一雙殺氣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練飛虹連續追砍!

練飛虹在房間內背靠墻壁游走,一口氣閃躲武康三招,每避過一刀,他就越感到身體四肢的活動更順暢,原本僵硬的關節肌肉也都再無窒礙。

有了信心後,練飛虹不退反進,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單刀迎頭劈擊練飛虹白發蓬亂的頭頂,不想對方竟反而沖進來,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師父不是說他重傷了嗎……?

那單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搶入身的練飛虹以左手拍截著握刀的手腕。練飛虹乘勢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圈往下帶,扯在自己腹側,同時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馬轉身。

崆峒「八大絕」裏的摔跤武藝「摩雲手」!

練飛虹這接刀摔膠,精細處雖不能跟武當派「太極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劈刀的力量,再加上練飛虹自身的轉體之力摔出,武康整個人從已穿破的紙窗飛回外頭去,在庭院中央以後腦先著地,餘勢未止,身體像被拋往地上的人偶再彈起翻轉,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靜止,身體一動不動。

房間內的林千越這時忍痛定下神來,抱著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彎中了一記掃腳折跪下去,再被一記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梁骨折,昏迷癱倒。

練飛虹隨手將仍然釘在床上的單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戶,出到庭院外。

這時圓性早就以少林「龍形拳」的擒拿手,讓餘下那秘宗弟子淩全美的腕關節脫臼,淩全美吃痛失劍的同時,圓性一記「黑虎偷心」將他胸膛擊得凹陷。

擾敵有功的阿來這時回到圓性身邊,毫發無損。

圓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練飛虹,只見崆峒前任掌門那白發飄飄的臉上,雖然左邊仍然包紮著傷藥,一雙眼晴已恢覆了從前的光芒。

可是圓性知道,這並非應該欣慰的時候。

二人對視間,想法一樣。

——最可怕的敵人,仍在前頭。

兩人一犬,展開步伐奔往荊裂房間的方向。

◇◇◇◇

在快要轉過走廊臂角前,龐天順突然感受到前頭一股無形的壓力,剎那間立馬煞停步伐,同時橫伸手臂止住後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彎角,停下來才不到一個呼吸,一道銳芒就自角落後橫襲而來,狠狠砍進墻角的木柱裏!

——龐天順如非經驗和感應足夠,恐已被這突來的一刀所傷。

龐天順吐了口氣,手中的長穂古劍往前發動,一邊絞出刃花,一邊以弧形步法側轉過角落,劍鋒逼向角落後的刀手!

那口單刀帶著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時刀手往後躍了一步躲過龐天順的劍鋒。龐天順乘勢占著能正面面對敵人的位置。

在他後面刑瑛也自轉角閃出,援護在龐天順身後。她沒帶兵刃在身,右手只拿著剛才練習用的一柄木劍,左手指間則扣著身上僅有的一柄飛刀。

龐天順這時收劍戒備,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裏的三個敵人。

走廊一邊是整排房間的紙窗,另一邊有及腰的欄桿,外頭是種滿了竹樹的花園。剛才偷襲一刀不遂的秘宗門「內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遙指龐、刑二人,一步步沿著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師尊身邊。在走廊另一頭的同門許方南亦回身前來。

夾在二人之間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襲黑袍,左右腰間各佩一柄狹長快刀,一頭白發散亂地揚起,額上幾道刀刻般深的皺紋有如虎斑。

龐天順和刑瑛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雲隱神行」雷九諦是什麽樣子。

雷九諦那移轉不定的眼珠瞧向龐天順,面容似笑似怒,龐、刑二人感受到他散發的邪氣,跟他們以往見過的頂尖高手都不一樣。

雷九諦緩緩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門師尊的氣勢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師父既要親自出馬,也就等於宣告敵人的死刑,秘宗門弟子完全沒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諦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單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就令龐天順全身冷汗。他平生沒有承受過如此強烈的壓迫力。

龐天順無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於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後。

雷九諦卻停下來,流著涎的嘴巴展出詭奇笑容:「怎麽樣?你要出劍嗎?」——那語氣像在問龐天順:你真的要做這麽荒謬的事情?

刑瑛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門親傳弟子,當然一眼看出而前這個形貌帶著瘋狂的秘宗掌門,可怕到什麽程度。

她夾著飛刀的左手,不期然抓著龐天順寬壯的肩頭,好像在跟他說:

一一不要……

龐天順慢慢垂下劍,也低下頭來。在雷九諦壓倒的氣勢跟前,他已然擺出投降的姿態。

雷九諦的嘴巴笑得更開了。

龐天順低著頭,但其實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緩緩不斷地把氣吸進去。

瞧著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貫不在乎的神色。

龐天順身體瞬間從極靜到極動,嘴唇吐出罡氣,古劍借著身步前跨之勢,朝雷九諦心胸刺擊!

雷九諦確實因龐天順這突擊感到意外——不是被龐天順的詐降騙倒,而是因為此人竟然真的鬥膽向他發劍!

秘宗掌門右手迅速拔刀相迎,龐天順的刺劍卻半途離手,藉出劍的勁力飛射向前!來劍的速度和距離突變,雷九諦剎那臉孔變色,運起秘宗門「借相?游泊之法」,仿佛浮於水上滑步,側移閃躲那飛劍!

龐天順的古劍才離手數寸,手指突又抓著柄尾長劍穂卷收回來,瞬間再次握住劍柄;他將保留體內另一半的氣息吐出,以之帶動身手再次變式,古劍尖鋒巧妙地削擊正向側面閃身的雷九諦右眼!

——以飛劍為二次虛擊,乘氣勵變化劍勢,正是湘龍劍派的最高絕技「雲中炫電」!——龐天順知道,面對雷九諦這樣的絕頂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機會,故此全無保留。

那吐呑的飛劍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諦做出閃躲反應,龐天順真正的攻擊發出,眼看當九諦移動中途再難應變,「雲中炫電」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對手不是這個人。

雷九諦神色劇變,就像同時在湘潭後街裏與尹英峰相鬥的弟子韓山虎一樣,他的臉剎那如化惡鬼——但那兇邪的程度是韓山虎數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虛招影響,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彌補一切錯誤,龐天順的古劍仍在雷九諦眼前數寸之際,一道銀光橫裏襲來,與那已有百多年歷史的劍刃發出驚人的鳴響!

龐天順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震蕩力自劍身一路傳至掌腕,五指與手腕十幾個關節一同麻瘤。

——等於手中劍已「死」。

刑瑛這剎那直覺不妙,沖前去抓龐天順的後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進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諦?

當刑瑛將龐天順往後拉開時,龐天順左肩、左胸、腹側已連中三刀,身上冒著大股血霧!

刑瑛一邊拼命把龐天順往後拉,一邊揮動右手木劍在他身前抵擋。連續兩道刃光將那木劍削得只餘半尺。

雷九諦卻已對這兩人失去興趣,收刀同時恢覆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體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個湘龍派劍士逼得使出,雷九諦已覺浪費。

刑瑛將受創的龐天順抱在懷裏,低頭察看。龐天順不愧是湘龍劍派新一輩中的頭號高手,剛才危急中仍能勉力扭身閃躲,雷九諦「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讓他避過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時將他扯回來,接著的刀招定然再躲不了,必死無疑。雖說傷處不致命,但畢竟結結實實中了三刀,龐天順血流如註,身體不斷在顫抖,仰頭瞧著刑瑛透著大氣,一時無法說話,顯然極是痛苦。

刑瑛瞧他這模樣,登時急得流出眼淚來。

其實自從在袁州城認識,刑瑛就對這個救了自己的湘龍劍士暗中傾心,但她個性剛烈,不願表露,在與「破門六劍」會合之後,就故意對龐天順表現冷淡,又刻意親近燕橫,想借他刺激龐天順更主動來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來:燕橫跟童靜互相傾慕,故意與燕橫制造暧昧的情景,亦是順道要向那個搶走她師父的娃兒報仇。

看見龐天順渾身是血,刑瑛既悲傷又憤怒,心裏那股關西高原女子的悍氣立時爆發,紅透的雙眼瞪著前面雷九諦,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斷木劍朝他擲去!

刑瑛才擲出木劍,身體乘勢旋轉一圈,左手的銳利飛刀亦緊接扔出,擊向雷九諦心胸!

——前一擲只為擾敵,後一刀方為殺著。

雷九諦瞬間展開「燕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動幅度把旋飛來那斷木劍閃過,再猛然向上揮刀,以刀背擊中緊接而來的飛刀,飛刀反彈朝上,深深釘入走廊的木頂上!

雷九諦接下這兩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變,極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武者。這暗器手法雷九諦一眼就看出來:是崆峒「八大絕」裏的「送魂飛刃」。

——原來是練飛虹的徒弟嗎……

刑瑛此時取下龐天順仍握在指間的湘龍派古劍,用那剛剛被擊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諦,擺起崆峒劍道的架式。

雷九諦瞧著刑瑛的姿式動作,還有剛才的飛刀勁力,已估算出她武藝不低,甚至比剛才的湘龍派劍士更強。這令雷九諦心裏更恨:秘宗門「玉麒堂」的眾多「內弟子」,除了近幾年貼身侍候他的韓山虎以外,恐怕沒幾個打得過眼前這崆峒女弟子。練飛虹調練出的徒弟比自己門下更強——這對心胸狹隘的雷九諦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這裏連你的後人也滅了。

雷九諦的銀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裏的憤怒,勉強蓋過恐懼的寒意。她叱叫著準備發劍。

就在此時,雷九諦感應到走廊另一頭正卷來一股戰氣。他仍然盯著前面的刑瑛,卻往後呼喝:「方南,小心!」

站得較近那頭的秘宗門人許方南猛然回身,已見有刃光自走廊轉角處卷襲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劍黯淡,只因劍刃呈灰黑色。

武當呼延達的逍物「靜物劍」。

許方南舉刀相迎,兩刃相交之下,他卻發覺那劍勢變了,軌跡劃成圓弧,平平用劍脊壓制著他的刀,那劍上有股綿密的勁力,令他的單刀一時無法抽離。

青城派劍道裏的柔劍「水雲劍」。

許方南被壓制著單刀同時,又聽間另一股奇特的鳴音。

因為鼓勁而刃尖顫震的「迅蜂劍」,自下路而來襲取許方南大腿!

許方南被兩劍配合無縫的夾攻打亂,不得已之下躍後逃避這攻擊。

可是「迅蜂劍」割腿原來竟是虛招,半路就凝住不發,等半拍後許方南跳起來,「迅蜂劍」刃尖突又伸前劃出,正是運用了練飛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許方南人在半空無法再發力閃避,那震動的劍鋒切進他離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只足趾,雖未斷去卻已深深割傷,許方南一著地,劇痛之下無從運力,整個人仆倒下來!

另一柄「靜物左劍」的劍勢仍舊壓著許方南的刀追擊前去,劍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燕橫垂著劍,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許方南,眼睛則盯著前頭的雷九諦背項。一劍得手的童靜亦從他身側走出來,朝地上輕揮「迅蜂劍」振去鮮血。

「你動手,他死。」

燕橫一字一字向雷九諦警告,字字重若千鈞,帶著超乎他年紀的氣度。

—十九歲而又有他這般歷練的,世上確無幾人。

雷九諦慢慢回過身來,以訝異的表情看著燕橫——世上竟有人向te雷九一s說這威脅的話語,實是平生第一次。

「原來是你,那天壞我事的家夥。」雷九諦說。當晩在樹林夜戰,燕橫臉上身上皆塗滿了隱匿用的樹漿,雷九諦本來認不出他的樣子,只是從他握劍的身姿記憶起來。

雷九諦笑著伸手指一指燕橫,又摸摸自己的臉頰。燕橫臉上一道仍很顯眼的刀傷,就是一個月前雷九論所割的。

——小子,忘記了那夜幾乎就死在我刀下嗎?

這是雷九諦手勢的意思。

燕橫卻半點不為所勵,「靜物劍」刃尖又再下沈,已幾乎貼在許方南的喉結上。許方南半絲也不敢移動,強忍著足趾傳來的陣陣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頭刑瑛看見燕橫和童靜來援,心神稍定,這時用劍將自己的紅衣下襬割下一大片,按在龐天順中刀最深的側腹處,幫助他止血。

龐天順這時呼吸稍稍平覆了些,看著刑瑛的表情帶著歉意。

對不起,保護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這樣對刑瑛說。刑瑛只是輕輕搖頭,繼續用力替他按住傷口,另一手卻還是沒有放開劍。

——我要替你報仇一,用你的劍在這老渾球身上也刺三個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劍站起,卻聽到後頭傳來急密的足音。

獵犬阿來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園奔來,跨躍過欄桿站在刑瑛身旁,看見前頭的雷九諦,卻瞬間失卻威勢,沒有再吠一聲。雷九諦那渾身殺氣喚起了阿來的恐懼本能,四爪像被釘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體不住顫抖。

接著奔來的是少林武僧圓性,一看見躺在地上的龐天順,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數片,蹲下為龐天順紮著傷口止血。

最後是已經跑得氣喘籲籲的練飛虹,走到刑瑛身邊。

「瑛,你沒傷著吧?」練飛虹關切地瞧著女弟子。

刑瑛回頭,看見披頭散發的練飛虹提著刀趕來,本來病弱的瘦臉恢覆了不少精氣,‘心頭一動,再也忍不住了,流著淚拉著練飛虹衣袖,像個孩子般高叫:「師父!」

「別哭。」練飛虹其實連氣息也還沒調整好,卻上步擋在刑瑛跟前:「有師父在,無人能再傷你一根毛發。除非他先殺了我。」

練飛虹說到最後聲音有些抖震,也沒有正眼去看雷九諦。他心裏仍有揮之不去的陰影,一時仍無法面對這個曾徹底打敗自己的敵人。

刑瑛也感受到師父對雷九諦有所畏懼,但這只有令她更感動。

刑瑛回想起十一歲那年,隨著行商的家人遷移,途中遇上馬賊劫殺,全家死絕,她也在混戰中被馬賊的刀子斬傷了臉。

當最後一個家仆都倒下之後,生還者就餘下刑瑛一個。馬賊經過血戰都激起了最原始的獸性。他們瞧著刑談的目光就像帶著利爪,遙遙也足以將她的衣衫撕碎。

然後「風狻猊」練飛虹的騎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頭出現了。「不用害怕,再沒有人能傷害你。」那天練飛虹誅殺最後一個逃走不及的馬賊之後,將刑瑛抱起來,也是這樣說……

就像十一歲那天,刑瑛聽到師父的話後,就抹去眼淚沒有再哭。

童靜遠遠看見這對師徒的模樣,忽然感到很羨慕,先前對刑瑛的厭惡全都煙消雲散。

雷九諦看見練飛虹手上那柄秘宗門的單刀,眉毛跳動起來。那四個弟子看來都已栽在練飛虹等人之手,雷九諦後悔沒有花多一點時間先親自料理他。

燕橫劫持了秘宗門人許方南,但雷九諦似仍絲毫不為所動,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慮的原因,不獨是龐天順受了重傷,還有另外一個。

「你不走,就再也見不著這個徒弟。」燕橫再次向雷九諦警告。

「對!」他身邊的童靜也說:「別以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沒有殺過你們秘宗門的人!」

雷九諦臉上的皺紋瞬間深了一重。他狂氣的雙目盯著燕橫:「董三橋……是你殺的吧?我看過那劍傷,就是你的青城劍。」

燕橫沒有回答,等於默認。

雷九諦又將目光轉向童靜。剛才他雖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見許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這女孩用起虛擊誘敵來,竟如此利落。

雷九諦自從在山東完成修練出關回到滄州後,一直都在打聽仇人練飛虹的下落。後來秘宗門人從當日參與過西安武林大戰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嬌接任了掌門之位,只因練飛虹為了收一個徒弟而出走失蹤……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這女孩……有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