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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巡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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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難過。

張盛和無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時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剛才一模一樣: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風卷進來,蹂躪一切。

可是那並非看不見的風,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幾個披麻帶孝的人,口鼻蒙著布巾,二話不說就闖進了這家位於湘潭縣城正街上的「盛昌號」紙衣店,如狂風般把懸掛在店內的各色花燈都掃下來,一一撕毀踏碎。店裏遍地散著落葉殘枝般的七彩紙片與竹條。

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法動作迅猛雄健,在店面裏來回縱躍如飛,店工只能驚恐地躲在櫃臺和桌子底下,更別說要出手阻撓。

——因為這些人除了披著喪服之外,還有一個共同之處:每人腰間或背後都掛著兵刃。

張盛和呆呆張著嘴巴,看著自己店裏準備了半年的中秋彩燈全數毀碎。就連縣衙老爺特別訂造的那座以諸葛武侯為造像、有半個人身高的大花燈,也都給兩個穿喪麻的家夥踢倒並踩成粉碎,三個月的心血與足足八兩銀子的工錢,化為烏有。

直到「盛昌號」裏一盞完整的燈籠都不剩後,十幾人才無聲無息地魚貫離去,看他們平靜的神情,就像剛上飯館吃了一頓。

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站在張老閱跟前說:

「早就說過,我們秘宗門在辦喪事,誰都不許張燈結彩。」

「我……我……我……」張盛和說時已經快要流淚:「……我們不過是在做生意,又不是慶祝什麽……而且你們這門喪事,已經在城裏辦了半個月,難不成要整個湘潭的人——」

「你有什麽不滿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門說。」

男人說這句話時,擊著張盛和的神情,就如獵鷹盯著一只麻雀。張盛和的身體仿佛馬上萎縮起來,顫抖著目送男人步出店門。

那秘宗門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後,回到同門的隊列之中。

只見寬闊的縣城正街上,塞著大大一支送喪的隊伍,全體披著麻衣頭縛白巾,一眼看去多達兩、三百人,正是今次奉了掌門雷九諦號令討伐「破門六劍」、遠自滄州總館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館而來的秘宗門弟子。

隊伍中還有四十幾個秘宗門雇來的仵工,擡著十副上等棺木隨隊而行。躺在棺木裏的死者正是秘宗總館「玉麒堂」的掌門親傳弟子董三橋、簡昭等人,都在密林裏圍捕「破門六劍」時反遭伏擊身亡。

這十人已死了幾乎一個月,而且是在這種大熱天氣之下,雖然已雇人用藥保存,又在棺材內塞了大量各種香料,還是難掩陣陣屍臭冒出。但眾多秘宗弟子仍然忍受著,因為這是雷掌門的命令。

擡棺的仵工雖然收了三倍的工錢,但也難忍這臭氣,本來都不想繼續打這工,但在秘宗門武人的威脅下,誰也沒膽量說不幹,只有蒙著口鼻強忍下去。

自從齊集到湘潭之後,秘宗門人十幾天來每日正午就這樣帶著同門的棺木,在縣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處湘江之曲的繁華商埠,許多水陸貨品都經這兒轉運集散,縣城裏靠近江邊的河街更是牙行(註)林立。秘宗門每日如此出巡,來回於河街及滿布商鋪的正街之間,天天都令湘潭的商業癱瘓個把時辰,那飄溢的屍臭,還有眾人身上大刺刺掛著的兵刃,更嚇得商賈途入絕於市面。這半個月來縣城商業損失甚巨,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終要向朝廷繳納的稅賦,就大搖其頭。

註:牙行為古代貿易居中的商行,負責介紹和說合交易雙方,並評定貨物的品質異偽。

可是他們就算向縣衙申訴也沒用。秘宗門人帶著朝廷所頒的拿人駕帖,誰敢稍加攔阻?即使沒有駕帖,期望衙門那些雜魚似的兵丁保甲,去驅逐名滿天下的滄州秘宗門三百個武林好手,更是連在夢裏都辦不到的事情。

曾青峰回到同門之間,走到董三橋的棺木跟前,向一個年紀比他還小的男人抱拳:「韓師兄,已料理了。隨時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來大概三十四、五年紀,身材也如其他秘宗門人般偏向修長高大,一張臉甚是英偉,眼角帶著魚尾紋,唇上和下巴蓄著很好看的胡須,散發著一股淩厲的傲氣。

他一只手撫摸著董三橋的棺材,沈默不語。曾青峰卻不敢再追問,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顯然這「韓師兄」就是這裏所有秘宗門人的頭領。

姓韓的男人閉著眼,口中開始隱念有詞,似乎對棺木裏的董三橋依依不舍。

不一會他才張開眼來,輕輕向曾青峰說:「好。起行。」曾青峰點頭領命,吩咐仵工將各副棺木再次擡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掛在背後和左腰的兩柄單刀。他左腕處纏著像鐵鏈的東西,正是董三橋生前的得意兵器九節鋼鞭。男人徐徐撫摸著它,又再喃喃說:

「董師兄……我會將那人的頭顱斬下來,祭你在天之靈。安心往生吧。」

這英俊男人名叫韓山虎,乃是掌門師弟「烏符鐵手」韓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紀比韓天豹小了十六年,在秘宗門的輩分低一級,拜雷九諦為師,與董三橋同是「玉麒堂」的「內弟子」。

自「雲隱神行」雷九諦接任秘宗掌門以來,因他只潛心於獨自修練,對弟子調教並不用心,滄州總館的「內弟子」裏近年再沒有出過什麽頂級髙手,只是門下人數眾多,且仗著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脈關系,聲名不墜;然而韓山虎卻與眾多同門不一樣,雷九諦五年前往山東,閉關修練外道「神功」以參入秘宗武學,唯一帶同的就是他這個「內弟子」。韓山虎最近才跟掌門回到滄州,秘宗門人並不清楚他這五年裏受了雷九諦什麽特別的教導,只知他在館內練習時露了幾手武功,比從前直如脫胎換骨。韓山虎雖然天分不高,但因這特殊的際遇,隱然已是將來繼任掌門的人選,門派上下對他敬重的程度,猶甚於對韓天豹等一眾師叔輩。

秘宗門的喪儀隊伍在正街上繼續前行。街上當然途人杳然,兩旁所有店鋪無一不是緊閉門戶。先前紙衣店「盛昌號」就只因為忘了關一面窗,讓秘宗門看見店內懸掛的彩燈,就被他們進內搗毀一切——下這命令的人正是韓山虎。

——韓山虎雖然由族兄韓天豹引介入秘宗門,但他與性格謙和的韓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門師父非常合得來。雷九諦帶同他往山東就是明證。

隊伍行進時,曾青峰又再重覆向四周呼喊:

「湘潭人聽著!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見我派同門的棺木的話,就把『破門六劍』那幾個狗男女交出來!」

一個月前秘宗門人在樹林裏發現董三橋等同門遇害後,知道「破門六劍」已突破他們的圍捕,並且逃出林外,他們一路追蹤,在林外郊道發現大隊馬匹經過的蹄印,推測「破門六劍」必已被人救走。

「破門六劍」多人都有傷在身,其中練飛虹更被雷九諦重創,秘宗門人知道他們定難走遠,而且需要大夫及藥物醫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鎮,最近之去處就是湘潭,於是群起追擊到此。到了湘鄉一帶,他們遇上也是來捕殺「破門六劍」的其他門派武人,打聽之下得知,確有一支不明人馬進了湘潭縣城,更肯定敵人匿藏於此。

雷九諦齊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試圖搜捕敵人下落,但卻連個影子都找不著。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協助窩藏「破門六劍」。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諦就下令門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縣城雞犬不寧,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門六劍」的所在。可是已經過了十多天,還是沒有人說話。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諦斷言:「那些商販才不敢說出來。」

韓山虎伴著董三橋的棺木一直走,思考著師父所說的話。

隊伍裏其他同門都忍不了屍臭,用布巾蒙著下半臉,但韓山虎沒有。他忍耐著。在韓山虎心裏,呼吸這腐臭的氣味,等於在分擔死去同門的痛苦,也時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這仇恨。

尤其是董三橋師兄。

秘宗總館眾多「內弟子」裏,韓山虎與董三橋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門那幾年,韓山虎格外得到董師兄照顧。瀟灑的韓山虎早年頗好留連花街柳巷,有次因為爭奪妓女,與滄州當地的幫會沖突,殺傷了八個人,幾乎被秘宗門的長老逐出師門,最後是董三橋護著他才沒事。

「喜歡找女人又有什麽關系?」當年董三橋與韓山虎月夜對飲時說:「你殺的都不過是道上的家夥,在我們堂堂秘宗門眼中,跟幾只螻蟻有什麽分別?」

韓山虎從此非常敬佩這位師兄——雖然入門六、七年後,他的武藝已然勝過董三橋。

韓山虎走著時,瞧瞧棺木前後的同門。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默然隨著棺材步行。

雖然沒有掛在臉上,但韓山虎深知,這三百同門已經漸漸不耐煩,只是靠雷掌門的威信穩住。每日如此冒著屍臭巡行,實在苦不堪言;他們許多都來自各地分館,跟死去的總館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丟下老家的事情,應雷掌門號召而來,如今損兵折將,先就打擊了士氣,又不知道追殺「破門六劍」之行還要何年何日才了結,最初出發時那股銳氣和戰意已經消磨不少。

門人之間還有更大的抱怨:他們在湘潭這樣「巡棺」要挾居民,雖說是為了報門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無賴流氓,許多同門都不禁問:我們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門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門這麽任性妄為,豈非有損我們的聲譽……?

韓山虎這些天來間斷聽到同門間這些耳語,知道他們士氣甚低落,實在有必要速戰速決。

隊伍這時走到了正街的東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會往南拐,轉向河岸的方向,進入滿是牙行埠頭的河街繼績巡行。

一如以往,在這街口兩旁聚集了大群看熱鬧的各派武人。他們不像秘宗門帶有朝廷駕帖,也就沒那麽囂張,身上或手裏的兵器還是乖乖包上了布套。眾人大都準備了布巾掩蓋鼻子,看著秘宗門人到來,不斷耳語交談。

他們本來都是應「禦武令」的傳聞,想來殺「破門六劍」以取得朝廷封賜「忠勇武集」。不過聞得連秘宗門高手也遇害後,才知道「破門六劍」原來這般厲害,心裏早絕了僥幸之念,有的更慶幸沒有先跟「破門六劍」碰上。只是他們遠道而來,如果沒能看到「破門六劍」的下場結局,始終心有不甘,也就跟著秘宗門留在湘潭看熱鬧。

——如果能一睹「雲隱神行」的絕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借機跟秘宗門攀點關系,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韓山虎都代雷九諦一一謝絕,還冷冷回應:「除非你們有『破門六劍』的消息,否則別來打擾家師。還有,先把話說在前頭:那幾個狗男女是我們的。誰想搶在前面,就是與秘宗門為敵!」

世上沒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滄州秘宗門,於是他們更一心只在旁邊看好戲。但連續十幾天以來事情竟無寸進,湘潭縣城又充溢著一陣臭氣,不少人掃興而歸,聚在城內的武者已經越來越少了。

心意門弟子戴魁也在這些武人當中。他站在人群之間,用一片青巾包著口鼻,盡量顯得不起眼,密切註視著秘宗門人的動向。

其實幾天前也是在這街角處,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認出來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時就說了,還會再見面的。」當時曾靑峰走上前來寒暄。

當曾青峰跟戴魁打過招呼後,韓山虎就問:「那是誰?」

曾青峰當時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心意門總館的高手。我們在江西袁州時,跟他有過一面之緣,他也是來對付『破門六劍』的,那天更幾乎跟他動手呢。」並述說當日戴魁如何協助湘龍劍派的龐天順拯救「師妹」,惹起一場誤會。

「湘龍派?」韓山虎一聽,英氣的眉毛動了動。他早打聽到,湘潭本地名號最響的武林門派是湘龍劍派,實力與人脈關系都不弱。

韓山虎再次想到師父雷九諦的話。秘宗門人多勢眾又帶著駕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絕不敢違逆,唯有武林人能從中作梗。

——這裏的商號損失慘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門六劍」躲藏在何處,按理也會找最有力的湘龍劍派過來跟我們談判;可是湘龍派的人這許多天都未現身,好生奇怪……師父說有人背後搞鬼……

此刻巡棺隊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遠遠看見戴魁,朝著他點頭致意。戴魁揭開臉巾,也遙遙敬了個禮。

韓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沒有任何表情。

秘宗門人正要往右轉向近岸的河街,韓山虎卻大喝一聲止住。

「往左轉。」韓山虎說了一句。

秘宗門人雖未明白,還是聽命向另一邊的東北街道轉過去,前往主要是縣城住宅的後街。

街旁眾多武人見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個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呼:「那邊,是去湘龍派的……」

戴魁當然知道——這大半個月以來他就是寄住在湘龍劍派的總館宅邸裏。

「終於也來了嗎……?」戴魁皺起濃眉。看來秘宗門已失耐性,事情無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從人群中退後,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門緊閉的店舗。那店的門面裝飾甚雅致,專門賫各種賞玩的鳥魚、盆栽,顧客主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賈,不過已經許久沒做生意——縣城這般景況之下,誰還有賞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門上敲響一輪。

「誰?」門內不久就有人答應,以慌張的語氣問。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門九記,那節奏獨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門內人沒再說話,只回應以三記敲聲。

戴魁退後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會後,那店鋪二樓一扇窗子打開,四只信鴿振翅飛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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