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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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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自紙窗射進來,曬得房間很溫暖,室內那陣藥香也變得更濃郁。

躺在房間裏的荊裂仍舊閉著眼睛。日光透過眼皮,讓他感受到光華與溫暖。

然而他的意識並沒困在這k靜的房間裏,也不存在於這個已入秋的溫煦下午。

而是遠在薩摩國一片廣闊優美的沙灘上。

鹿兒島海岸之美,教荊裂這異國來的浪子多麽震撼。灘岸遠處是奇偉的崖巖,上而踹立著數株翠綠雄健的松樹,猶如守望海岸的將軍;海灣對面是高聳而孤獨的櫻島,冒著白煙的火山尖充溢強大的能量,仿佛隨時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憤怒爆發,與灣岸裏徐徐的海潮,恰成強烈的剛柔對比。

赤著上身與雙足的荊裂,盤起一頭辮發,站在灼熱的沙灘中央,出神地瞧著火山,汗水沿著他壯碩的胸膛流下。

「你還在發什麽呆?繼績吧。」

一把柔美中帶著強悍的聲音,以日語跟他說。

荊裂回過頭來。穿著燦爛紅衣的虎玲蘭就站在他身後,跟他一樣挽著長長的木刀。虎玲蘭的衣服於陽光映照下如在燃燒,幾乎令人無法直視。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膚反射著光彩。

荊裂點點頭,右足在沙上劃了半個圓弧,雙手握刀擺開架式。虎玲蘭看了不禁微笑,同樣架起陰流劍技的預備姿式來。

此刻並非荊裂的回憶。在薩摩國那時候,他從來沒有跟虎玲蘭到過這片海灘。他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二人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荊裂與虎玲蘭的弟弟又五郎比試時;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薩摩守將她許配給荊裂。

——他心裏有點可惜。當年假如能夠跟她並肩在這沙灘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費了如此美麗的風景……

荊裂展開架式之際,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蓋移動有點窒礙,好像關節裏被什麽異物黏著了,轉動伸展時還不夠靈活。

虎玲蘭柳眉輕皺。

「沒事的。你已經好了,要這樣告訴自己。」

荊裂點點頭,深深吸進一口氣,身體重新充盈著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來,擺成他所學的雙手倭刀法裏最擅長的「大上段」姿式。那態勢竟從上方壓制著比他還要高的虎玲蘭。

虎玲蘭健美的雙腿站得更寬,身姿略沈,雙手把刀柄縮在腹前,刀尖仍然遙指荊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麗又無懈可擊。

荊裂吐氣發聲,右腿往前大力邁進,全無受傷的跡象,木刀勢如山崩,迎虎玲蘭頭上擊下。

虎玲蘭瞬間微笑。

——你以為我跟弟弟一樣嗎?

虎玲蘭也像當天的又五郎一樣,將木刀橫舉頭頂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荊裂的攻擊。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剎那,她將刀尖斜垂向左側,將荊裂的直斬卸向一邊,同時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轉過來,以陰流「燕飛」斜劈荊裂頸項!

——虎玲蘭經過與「破門六劍」的修行,將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術,這從守轉攻的回刀以身體重心帶動,輔以運氣吐納,圓轉的幅度更小,反擊也更快!

眼看荊裂木刀被卸去已經無法收回抵禦,他卻借剛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體迅速往後飄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後方斜仰,「燕飛」的刀尖僅僅在他前頭數分處掠過!

荊裂閃過一刀後,順勢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來,刀刃向內拖割虎玲蘭前足小腿。虎玲蘭收起左足同時,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荊裂的右眼。荊裂提刀以脊背把這刺擊蕩開。

兩柄木刀在晴空下交擊了五、六回。他們彼此都太熟識對方的習慣和動作特征,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難攻。交手間兩人不禁發出爽朗的笑聲。

在進退攻守之間,荊裂的動作越來越靈活,久未運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體其他部位配合,可是還沒有達到十足協調的地步,荊裂要極專註地做每一個動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隨心而發。

——不過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與錫昭屛對打時,又再改進了不少。

這時虎玲蘭卻突然大步躍出戰圈。她取下腰間汗巾,抹一抹臉和手掌,之後重新整好架式,朝荊裂笑著說:

「好。那些都夠了,現在試試你的『浪花斬鐵勢』吧。給我看看你在十足傷愈之後,這一招會有什麽威力。」

荊裂猶豫:「蘭,不行。這一招,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蘭笑笑:「你忘了嗎?我不是真的呀。」荊裂想了想才點頭。

他身體放松沈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貓,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蓋以下的高度。

舍身絕技的起手姿勢。

荊裂隨著呼吸聚斂心神。耳畔漸漸聽見怒濤之音。

赤裸的雙腳,從沙上躍起。

之後荊裂睜開了眼晴,意識重回那寧靜的房間。可是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仍然嗅到海風的鹹味。

「練完了嗎?」房間一角響起說話,是在蒲團上打坐的圓性。他抓抓胡子從地上站起來。

在圓性身旁有一團灰黑色的東西,正是那頭在樹林中跟隨了他的獵犬,一直安靜躺在圓性身邊,一看見主人站立它也站起來。

一到達湘潭之後,童靜就替這頭忠勇的獵犬改了個名字叫「阿來」。圓性其質不太喜歡這名字,但童靜一直堅持這麽叫它,漸漸就習慣了。

荊裂沒有回答他,仍在看著窗外的陽光出神。那想象中的虎玲蘭實在太鮮烈逼真了。

——也許是因為我太掛念她吧……?

「看你出了這許多汗,來,先喝點水。」

圓性上前,走到荊裂躺臥的那張特制木床前,將束縛在他雙手、雙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幾條皮帶一一解除。荊裂右手抓著上方的一個繩圈借力,加上圓性的幫助,在木床上坐起來。圓性從房間的桌上拿來小水壺,讓荊裂拿在手,就著壺嘴喝水。

荊裂行動笨拙,只因他的左邊身子,以肩關節為中心,從胸口直下至手腕為止,都被一副銅片打造的奇怪護殻包牢死鎖了,整個左上半身只有手指還能移動。右腿也是一樣,自大腿根以下整條腿都套在一個大銅管裏,完全不能屈曲活動。

這兩副黃銅硬殼就只有一個目的:令荊裂的左肩和右膝兩個受了重傷整整一年的關節,不能動弾半分。這是醫師的吩咐。

荊裂喝完水後,圓性接過水壺。「來換藥吧。你先開始吐納。」

荊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閉起眼晴進入深沈的呼吸,依照圓性所教的少林坐禪之法吐納,將全身筋骨都放松,仿佛進入嬰兒狀態e

圓性輕輕替荊裂松開左肩的銅殼:「這種事情,應該由島津小姐來做的。」

「別逗我分神好嗎?」荊裂笑著說:「前功盡棄的話,就怪你。」

圓性把銅殼打開後,室內藥香更濃,原來那銅殼內側跟荊裂的身體之間塞滿了大堆滲滿草藥的棉布。圓性把已經敷了半天的藥布取出來,盡量小心別動到他的肩頭,然後從房間角落一直用小銅爐溫著的瓦罐中,取出熱的新藥布,敷上荊裂刺著紅花的肩膊,接著再把銅殼緊緊合上束起來。

圓性在為荊裂的右腿換藥時,兩個人進來房間了。為首推門那人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身材矮胖,一雙大眼不停轉來轉去,神情古怪之餘,又像對身邊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張臉應該已經六十有餘,奇特的是須發都又濃又烏黑,還泛著光彩,單是看這點,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絕不成問題。

跟隨在老人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徽州八卦門當今掌門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卻瘦小了一整圈。

「老頭,進人家房間不敲門嗎?」圓性故作生氣地問。

「醫師進病人的房間,還敲什麽門?」老者不懷好意地瞧著圓性笑了笑:「你怕什麽?難不成和尚也會偷漢子?哈哈!」

三人聽了這麽無聊的笑話既笑不出來,也沒能接上口。後面的尹英峰只能無奈地皺皺眉,朝圓性做了個「沒辦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個大笑了好一陣子。

只是在場不管誰都得忍受他。因為這個看來有點猥瑣的胖老頭,就是間名江南的嚴有佛。

「笨手笨腳的,讓我來吧!」嚴有佛上前搶過圓性手中藥布,親手為荊裂換藥。那兩副固定荊裂手腿關節的銅殼,也是嚴有佛設計,著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沒有人用「神醫」來稱呼嚴有佛,因為他自己討厭這樣的稱號:「『神』什麽?世上本來就沒有醫者能夠稱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嚇壞你們!」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麽重病傷殘,第一個該找的仍然是嚴有佛。

然而嚴有佛非常難找。他近六年以來只治過兩個人——自從有次治療南京漕幫百帆堂堂主失敗,把他弄死在床上,幾乎遭幫眾亂刀砍死之後,嚴有佛從此就不再隨便替人治病,僅有那兩次都是礙於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嚴有佛居無定所,非常難尋找,只知他為人怕冷,故絕少渡江北上。

荊裂如今竟能得到嚴有佛的治療,實在是天大幸運。首先是尹英峰跟嚴有佛有交情,當看見練飛虹傷病垂危,又知道荊裂久傷未愈後,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請托當地消息靈通的商人代為打聽下落,怎料嚴有佛正好就在鄰省江西,於是派人輕車快馬將他請來。

——嚴有佛無法拒絕尹英峰的請托,因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當地的八卦門弟子。請來嚴有佛之後,尹英峰不禁笑著對「破門六劍」說:「這個人情,我本來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時才會動用,可真比千兩黃金還貴重呀。」

嚴有佛察看荊裂的傷勢後,皺著眉說:「本來還不至於這樣。可惜你傷後沒有馬上休息調理,還要再去打架,結果現在覆元的機會,只餘下大概兩、三成。」

荊裂聽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當天他負傷為廬陵百姓而戰,從不後悔。

「如今就只有兩個醫治的方法:一個是從前物移教的一種奇藥,叫『蛻解膏』,專治這種筋腱的重傷,不過藥性極猛,也可能令傷殘更重,而且這藥我手上也沒有——『蛻解膏』裏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種不易得的草藥,因此我雖然知道藥方,也不可能調得出來。物移教已經滅亡,『蛻解膏』武當派手上也許有一些,只是我聽說你跟他們是死敵,他們也不可能送給你吧?」

說著嚴有佛從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個皮革的袋子打開,裏面整齊插著一排銀光閃閃的鋼針,每枚都有手掌般長。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種『刀針』,可施用於這傷處:將針刺進關節的深處,把受傷黏結的地方割開,再連續用藥二十天把傷治好。可是這跟『銳解膏』其實一樣冒險,我稍稍錯手就會將筋脈割斷,令你從此完全殘廢。而且不管治傷成功與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後才能夠知道,而且這二十天內你的傷處不得活動半分。又辛苦,又危險。」

嚴有佛人雖肥胖,卻擁有十根格外修長、巧細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針」,伸到荊裂眼前。荊裂仔細看那長長的鋼針頂端,原來不是一般的針尖,而是一個斜斜的刀刃,細小得像蒼蠅的翅膀。

嚴有佛人在江西其實並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廬陵,正是要找天下間唯一會磨他這「刀針」的人——寒石子。

要把這樣的東西刺進自己的關節裏,任誰都會膽寒。但當時荊裂只露出他一貫豪邁爽朗的笑容。

「我本來就已經殘廢了,有什麽冒險不冒險的?請準備動手吧。」

如今已然過了十天。荊裂一直就困在這房間裏,睡在這特制的木床上,為怕他睡夢中誤觸傷處,全身要用皮帶將身體拘束。由於整夜保持一個睡姿不動,會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壓太久血流不暢,形成「癱瘡」,故此每隔一個半時辰就要有人幫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這些都由圓性和燕橫輪流幫忙。

這些對荊裂來說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長期動彈不得,完全無法練武。於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鍛練的方法,每天跟曾經戰鬥過的不同對手,在想象裏一次接一次比試交鋒。這修練非常困難,最初那幾天完全無法進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時間;但在圓性教會他少林禪功的吐納冥想之後,他就漸漸打開法門。

——在進行這意識的修練時,他更必須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牽動而誤用力量,觸及傷處。盡管修練時連指頭都未動,但每次完結後荊裂仍是汗流滿身,因為臟腑和思想都進入了戰鬥的狀態,同樣在消耗體力。

嚴有佛那雙靈巧的手為荊裂換藥同時也輕按檢查他的膝蓋。其實就算沒有尹英峰的人情,嚴有佛也必定願意為荊裂治傷,只因他早就從寒石子口中聽聞這個奇男子的俠行。不過既然能夠順道還個人情給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說,還耍裝作很不情願的樣子,其實心裏非常希望這次療傷成功。

——不要老是讓好人的身體壞在我手上呀……

看過太多生死的嚴有佛,絕不相信好人有好報那一套。只是這次他卻前所未有地關心自己的病人。荊裂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歡。還得再過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換作以前嚴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餘下的事情交給尹英峰就離開,這次卻堅持留到最後看看結果。

「荊少俠今天又在練習嗎?」尹英峰皺眉說:「大家都是練武之人,我當然明白……但何必急於一時呢?要是再弄傷……」

「不,這樣更好。」嚴有佛一邊把銅殼合到荊裂的腿上一邊說:「他在進入修練狀態時,血氣運行變得旺盛,傷處更容易痊愈。」

「休息一陣子之後,我還要再練一回。」荊裂說著,朝圓性眨眨眼:「這次換你了。」

「不錯。」圓性抓抓亂發:「要想打贏我,你就只有趁發夢的時候。慢慢享受吧。」房裏眾人都哄笑起來。

這時有人敲房門。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門弟子範秋橋。

尹英峰瞧著弟子,卻見範秋橋站在門前沒說一句,只是看著掌門。尹英峰知道他有話不能在這兒說,也就向嚴有佛等人拱個拳,隨範秋橋出了走廊。

圓性這時也摸著肚皮,打個哈欠朝荊裂說:「照顧你這家夥還挺費力的。我又餓了,出去找吃的。」荊裂一邊讓嚴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帶,一邊目送圓性離開。獵犬阿來自然也跟著圓性出去。

到了走廊後範秋橋才向尹英峰稟報:「剛收到信鴿。」

「終於也……」尹英峰嘆息。他們一直隱忍不出,是為了爭取時間給「破門六劍」休養,但似乎再難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準備。」尹英峰說時,原本謙和的臉容變得像鐵一般剛硬:「替我拿劍來。」

範秋橋點頭時,也不敢直視師鎿。相比嚴厲又藜躁的尹英川師叔,徽州八卦門總館

「方圓堂」的眾弟子都更喜歡親近掌門。尹英峰指導弟子時總是非常耐心,極少生氣責罰。但總有些時候,尹英峰會像此刻瞬間變臉,發出連親隨多年的弟子也無法直視的氣勢。

「九大門派」的掌門,天下就只有這九個,當然每個都絕不簡單。

範秋橋急步去了後,尹英峰的罡氣突然又收斂起來,只因他感應到身後有人。

圓性與阿來一僧一犬走過來,和尚雙手不斷在捏弄指節,似乎正準備活動那雙已經好一陣子沒打人的拳頭。

「也讓我去。」圓性熱切地說。

尹英峰卻果斷地搖頭。他很了解圓性此刻的心情:面對強敵卻要躲起來,靠別人代為抵抗,這是每一個具有強烈尊嚴的武者都難以接受的事情。

「荊少俠還需要時間康覆。假如此刻讓秘宗門看見你們任何一人,戰鬥就無法延遲下去。」尹英峰解釋:「再說,『破門六劍』畢竟是朝廷欽犯,你們公然在湘潭露面,隨時會給湘龍派和這裏的商賈百姓惹許多麻煩。」

圓性想了想,只好無奈點頭。秘宗門每天在湘潭城裏「巡棺」的事,他們一直沒有告知荊裂,因為知道以他個性,必難忍受這許多人為自己受苦,焦急難耐之下隨時影響覆元進度。

圓性扯高僧袍,蹲下來撫摸腳邊阿來的項毛,以排解苦悶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長長的新傷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戰中被秘宗掌門斬傷的一刀。

「尹前輩……」圓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諦……你要小心。」

尹英峰聽了點點頭。此話出自入選「十八銅人大陣」的少林武僧之口,分量十足。——何況已經有一個「九大派」掌門栽在雷九諦之手。

這時候另一個比較年輕的八卦門弟子,以本門最著名的靈巧步伐急跑而來,手上捧著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長得誇張的劍。那雙手劍單是劍柄,已經相當於尹英峰的前臂長度。

尹英峰提劍在手,整個人馬上像突然變得高大了。

「當然了。」尹英峰將長劍斜背上,離開前微笑向圓性說:「可是同樣的,雷九諦也要小心我啊。」

◇◇◇◇

「燕橫,再來一次!看招!」

這把女子的嬌叱聲,在大宅另一頭響起來。

聲音透過窗戶,從外頭的院落傳進房間來,童靜聽了露出厭惡的表情,仿佛滿肚子都是怨氣。

這句話,本該是她說的。

但此際她卻要在這房裏,餵著頹靡的練飛虹喝藥。

只見坐在床上的練飛虹一頭白發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著刀創藥,臉孔似乎比以前蒼老了幾年,沒有平日那頑螢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靜遞來的藥。

他在樹林裏被雷九諦一刀重創後受到感染,幾乎命畢,幸好被尹英峰與八卦門弟子及時救到湘潭治理,然後又得到嚴有佛的藥方醫治,已經清除所染菌毒,被斬傷的地方也結痂了。只是練飛虹年紀已不輕,覆元能力不似舊時,雖然過了大半個月,還未能活動自如。

童靜接過飮光的碗,看著練飛虹,默然無語。她知道年齢並不是練飛虹康覆的最大障礙,徹底敗給雷九諦才是對他最嚴重的打擊。喪失了武者的自信,練飛虹的身體就像缺了一股無形的氣場支撐,影響身體,機能也衰弱起來。

——「個老人受了這樣的身心重創,還能不能恢覆從前的狀態,沒有人能說得準。即使那人是飛虹先生。

練飛虹打了個呵欠,神情萎頓不振,全不像從前對什麽都躍躍欲試,只是初秋天氣卻緊緊用被子裹著雙腿,半點沒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經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幾乎都沒有離開過這房間。

童靜對練飛虹這副樣子很看不順眼,但也沒什麽辦法,只能等他的傷全好了再說。她把藥碗放在幾上,這時又聽見外頭木劍交擊的聲響,中間夾雜著女子的笑聲。童靜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觀看。

只見一紅衣一青衣兩條身影,在那廣闊的庭院轉來轉去,兩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劍互相打得燦爛。

刑瑛雙手一刀一劍,踏著快靴不斷斜走,兩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獨有「花法」,虛實交錯地向燕橫餵送各種快招。燕橫則以模仿「雌雄龍虎劍」的長短木劍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馬上回送一記點到即止的反擊,雙劍攻防的密度,絕不輸給面前這個崆峒掌門的親傅愛徒。

刑瑛練功時仍是掛著面紗,但不時透出歡愉的笑聲,一雙大眼晴更是洋溢快樂的生氣,就像在玩游戲的孩子,這方面倒跟她師父有幾分相像。相反燕橫跟這個比自己年紀要大的姊姊鍛練,神情卻顯得拘謹,不敢直視她亮麗的雙眸,只是專註地應對那「花法」,但劍招氣定神閑,舉重若輕。經歷了樹林中與雷九諦及秘宗弟子的死鬥,燕橫的劍技和氣魄顯然又進一層。

——在樹林麟殺董三橋之時,他只專心協助同伴殺出重圍,並未多想。脫險之後回憶,才對自己的進步感到訝異:換在一年多前於西安,他的武功雖然也不會輸給董三橋,但絕不會有這樣的絕對自信和氣勢。

兩人對練看在童靜眼裏,教她火冒三丈。

——他們這個樣子,簡直就像荊大哥和蘭姊嘛!

童靜看著,更覺得此刻在庭院裏跟燕橫練劍的,應該是她自己。她氣得無處發洩,抓起幾上那個藥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見練飛虹瞧著自己,拿著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麽?死老頭!」童靜漲紅著臉說:「我不明白,外頭那個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麽是我端藥來給你喝,她卻在外頭玩耍?」

練飛虹似乎連腦袋也變得有點遲鈍,好一陣子才聽明白童靜在說什麽。

「沒辦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氣嘛。」練飛虹攤開雙手說。

當日「破門六劍」在樹林外頭得尹英峰相救,快馬將只得半條人命的練飛虹送往湘潭搶救。這麽大隊人到達縣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龍劍派的註意。而隨著艦天順到湘潭作客的刑談和戴魁,馬上就跟「破門六劍」會合。

與久未見面的戴魁重聚,荊裂、燕橫和童靜都甚是興奮。

「你來啦。」當時荊裂只是這樣說。

「嗯。」戴魁也只是這麽回答。兩人伸出手緊緊相握,其餘都不必多說——在你最艱難的關頭,當天下間四處都是敵人的時候,有個同伴不顧一切來到你跟前,那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看見危殆的練飛虹,這股熱血很快就冷下來。刑瑛一看見那時的師父,臉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沒有跟新認識的「破門六劍」眾人打招呼。練飛虹狀況最危險那七天,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候在師父病榻旁。

然而當嚴有佛到來,並用藥穩定了練飛虹的病情,而練飛虹也能清醒說話之後,刑瑛就不再理會他。龐天順背後向眾人解釋:刑瑛雖然關心師父安危,而不遠千裏從平涼趕來,但另一方面也惱恨練飛虹為了收童靜為徒而丟下了自己……

此刻童靜聽到練飛虹說刑瑛如何生他的氣,心裏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動求你這糟老頭來教我的!為什麽我倒要為你們兩師徒吵架而受苦?

她這時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藥碗扔向練飛虹,可就在這時房門傅來敲聲。

「……童姑娘,我來探望前輩。」房門只是虛淹,外面的人伸了半邊險進來,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龍派劍士龐天順。

童靜突然看見他進來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將藥碗收在背後,可是情緖仍未能平覆,急急向龐天順說:「那麽由你看著他吧!」然後打開門來擦過龐天順身邊而去。龐天順想不透她何以這般舉動,不禁搔了搔臉頰。

這兒是湘潭縣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長沙一名姓趙富商的別館。趙老爺營辦長沙、湘潭兩地的貨運,甚倚賴湘龍劍派照保,因此湘龍派借用它來安置「破門六劍」,趙老爺絕無半句怨言。「破門六斂」居於宅邸深處,從外頭街道絕難察知他們的形跡。

龐天順恭敬地上前,向練飛虹行了個禮:「前輩今天覺得如何?有什麽需要的,請隨便吩咐晚輩辦來。」

練飛虹還是一副懶懶的神情,蜷縮在床上:「我沒事……不必特意來探我的啦……」

龐天順苦笑。他到來大宅,其實並不是真的為了探望飛虹先生。

這時窗外的木劍格擊聲又再轡起。龐天順不禁跟剛才的童靜一樣站到窗前,看見刑瑛笑著與燕橫鍛練,這次她換了用雙手的鞭桿與燕橫對戰。

龐天順看了,內心不禁沈下來。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為了見刑瑛,可是在前廳等了許久都不見她,原來她在這裏跟燕橫一起。

看著刑瑛打鬥時優美的身姿動作,龐天順不禁呆住了,臉上失去了往日那種對什麽都漫不經心的神情。他撫摸著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劍鋒所傷的疤痕。

當曰在袁州城與刑瑛結識,並一同來湘潭的數天之間,龐天順已經被這位個性爽朗的甘肅女俠深深吸引,但自從她跟練飛虹重聚以後,一直沒有機會再接近。如今練飛虹已恢覆不少,龐天順卻發覺刑瑛對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樣。龐天順心想:也許她正跟師父賭氣,心情不好吧……

可是現在卻看見她跟燕橫練武,還笑得如此開懷。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這時突然收招躍開,向燕橫說。兩人並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橫放下雙劍,微笑看著刑瑛:「剛才練了好多種招式呀……真感謝師姊……」卻見刑瑛這時取下面紗,一張臉因為鍛練而紅通通的,顯得更美麗又有生氣。雖然右下頷那疤痕是個缺陷,但看在燕橫眼裏不但沒有嫌棄,反倒生起一種令人憐惜的感覺。燕橫急忙把目光移去。

龐天順在窗前遠遠看著刑瑛的臉,心裏跟燕橫也是同一感覺。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眺望著她。

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刑瑛一直沒有往龐天順這邊方向看過去,似乎沒發現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顧自地跟燕橫說話。

「你不累嗎?」刑瑛取出一塊手帕來抹汗,看著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橫微笑說。

「沒有,早習慣了……」燕橫說著時,嗅到刑瑛那手帕熏過的香氣,心中一動,本來因鍛練而血氣旺盛的臉顯得更紅了。

「我聽戴師兄說過你的事。」刑瑛乃關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橫額上汗珠。燕橫從未遇過這種事,全無反應,絲毫不敢動一動,就讓刑瑛為他抹汗。

「你一個人就要向武當派報仇,真有骨氣。」刑瑛以欣賞的眼神擊著燕橫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夠覆興青城派的。」

童靜偷聽到這句,幾乎將手中的瓷碗掰成兩半。

——她又偷了我的話來說!這話明明是我在臨江城那時候先說的!

原來童靜逃出房間後並沒有離去,躲在後院角落的樹後偷窺燕、刑兩人,結果越聽越是氣憤,心裏恨死了刑瑛。

——這刀疤婆娘,在湘潭這麽多天,別說是說話,連正眼也沒瞧過我!她以為自己是什麽?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嗎?

童靜起初還以為刑瑛只是不擅交際,對誰都一樣。但自從練飛虹好過來之後,她對許多人都很健談,就只是對童靜視而不見!尤其燕橫,刑瑛跟他特別多話說,這幾天更一直拉著他練劍,結果童靜就沒有機會跟燕橫學習,甚至連談話也不多,全因為這個「刀疤婆娘」霸占著他!

另一邊的窗裏,龐天順看見刑瑛竟然為燕橫抹汗,心頭更是沈重如鉛。他沒有像童靜般憤怒,只是感到甚為失落——尤其想到燕橫曾在臨江城徹底擊敗過自己。

——也許她……看我不上眼……

正當龐天順在房間裏感到心灰時,外頭的信鴿飛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臉上那道傷疤,垂著眉幽幽嘆息。燕橫聽見便瞧向她。

「燕師弟……你說,我這樣是否很醜?你大概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孩子吧?」

燕橫吃了一驚,急忙揮手:「不!不……」

「是不醜?還是不喜歡?」刑瑛靈氣逼人的雙脾滿帶笑意盯著燕橫,捉弄他似地逗著再問。

「不……我沒有……我意思是……」燕橫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說話亂成一圑。

「這疤痕,是小時候被馬賊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著天空:「是那老頭救了我……」

一提及師父,她又不說話了,眉頭皺著透出怒意。

「刑師姊,你別惱練前輩吧。」燕橫看見她如此便說:「你應該也很了解他的性格……」

「哼,那個笨蛋,我當然了解他!」刑瑛冷冷說:「發現了那麽一個娃頭而已,就以為撿到什麽寶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沒什麽功夫可言。」

聽到這兒,童靜忍不住就要沖出去。

「刑師姊,你這麽說就錯了。」燕橫此時卻說:「練前輩絕對沒有看錯,童靜是個很有天分的家夥。我就親眼見過她一劍廢掉了武當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還是即學即用!」

燕橫說著時,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教導童靜劍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說:「假如說有天她的劍將會超越我,甚至是荊大哥,我絲毫不會覺得驚奇。」

童靜在樹後偷偷聽到這話,怒意瞬間消散無蹤,臉上燦爛的笑容跟燕橫很像。她不想讓燕橫知道自己聽見這番話,便悄悄後退離去,走的時候心裏仍在回味。

刑瑛察覺燕橫的表情,心裏有一絲淡淡的妒意。

燕橫一想到童靜,就省起好幾天沒有教她,於是收拾木劍準備離開。

「一再跟我多練一陣子,好嗎?」刑瑛卻央求。

燕橫想到,刑瑛遠從平涼而來,除了正在賭氣的師父之外,在這裏沒有一個熟人;而「破門六劍」都是生死與共的夥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單。於是他點頭答應。

「不過我還是得先去看看練前輩……」這時燕橫瞧向庭院前那房間的方向,才發現龐天順一直站在窗前。

「龐兄!你來了?」燕橫高興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龐天順。龐天順看著他倆過來也是面露尷尬,跟燕橫從前在臨江城結識的那個豪邁自在的湘龍派劍士,完全像兩個人,燕橫不免察覺奇怪。

「燕少俠好。刑女俠……好。」龐天順向二人拱拳。

「龐兄特意來探望練前輩嗎?」燕橫問。

龐天順看了刑瑛一眼,只見她還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說:「嗯……其實,還有一件事的。」

刑瑛雖不看龐天順,垂頭瞧著地上的眼睛卻亮了亮。

但龐天順所說並非她心裏所想。

「從北面來的客商,今天帶來了個非常驚人的消息。」龐天傾瞧著燕橫說:「是關於武當派的。」

一聽這三字,燕橫身體馬上散發出微微的戰氣,連刑談和龐天順都感受得到。

龐天順繼續說:「因為姚蓮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鐵牌,觸怒了朝廷,京師數千禁軍精銳大舉南下討伐武當派,現時已將武當山包圓。」

燕橫聽了,不禁連呼吸都止住,良久無法說出一個字,沈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才說話:「龐兄,小弟長居山野,對什麽朝廷禁軍不認識,只想問:他們能比武當派更厲害嗎?」龐天順搖搖頭。

「武當派再強大,也不過是一個武林門派。要跟君臨天下的皇帝對抗,不可能。」燕橫得知此事,心情極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當派真的被朝廷消滅,他的青城派師門血仇,還要找誰去報?

另一方面燕橫又很清楚,武當派惹怒朝廷,不是只為了收不收那面鐵牌的事,而是因為不願意成為朝廷鷹犬來討伐「破門六劍」。

燕橫只感到,自己跟武當派之問的宿仇,漸漸變得更覆雜難解。他緊握著長短一雙木劍,無言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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