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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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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需牲牢血食,因而獻牲也是重要一環,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親手奉上,且必須得到巫兒的許可。這句話,就代表著身為家主的父親,和身為巫兒的姑母,同時認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這可是十幾年前想不敢想的事情,然而田恒心底湧起的,卻不是歡喜,而是說不出的嘲諷。

以田恒的敏銳,哪能看不出父親態度的變化?田獵上出的風頭,終究動搖了他的心思,想要重新考慮立嗣之事。這是在賭自己會受君上看重,前途無量,給田氏帶來更多榮光。幾經周折,父親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姑母竟然也點頭默許,難怪此刻他會滿面喜色。

只沈默片刻,田恒便道:“父親看重,小子自當從之。只是不曾參加過祭祀,怕是難承重任。”

這話中,有著不輕不重的譏諷,使得田湣一噎,生出些尷尬。的確,二十二年沒讓他入家祠,第一次參加祭祀,就予以重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然而田獵上的黃羆和公子環的看重,讓他不得不做出取舍,這可是真正加官進爵的坦途,怎能不壓些寶?

於是田湣輕咳一聲:“往日錯待了你,吾心中亦有愧疚。現今能入家祠,也算圓了你母親的心願。”

田恒頓時抿緊了唇。進入家祠,供奉先祖,確實是母親日思夜想之事。當年兩人相依為命,窩在小院時,縈繞耳邊的,盡是母親滿懷希望的叨念。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入家祠,得先祖庇佑,掌田氏一脈。那時母親眼中,何等渴盼。她信他能像父親那樣,以庶子之身繼承家業,信他才幹卓絕,是個誰也比不上的君子。那殷殷希冀,何嘗不是耗去她壽數的元兇之一。

如今父親重提此事,他又如何能說出話來?

見田恒面色陰沈,卻不再反駁,田湣松了口氣,笑道:“吾會讓人教你禮儀,無需擔憂。你在田獵上如此勇猛,也該讓祖先知曉才好。”

話到此處,已沒了拒絕的餘地,田恒終是點了點頭,應了下來。田湣自是大喜,命他下去準備,而當田恒把這消息告訴楚子苓時,得到的卻不是笑容,反倒是滿面憂色。

“讓你獻牲?你那姑母不是恨你入骨嗎,怎會輕易讓步?”楚子苓也不像田湣那麽好騙,第一反應就是有詐!

當初她是見過孟媯的,也能從那女人眼中,辨出和其他巫者一般無二的野心與權力欲。這些日後宅不寧,鬧得厲害,連她都有所耳聞,孟媯怎會在這時候讓步?還就給出家祭的獻牲之權,簡直想想就覺得不對!

田恒卻道:“我心中有數。”

他怎會覺不出異樣?這看似向父親投誠,斷了扶持嫡子須無的心思,以報覆那整日同她爭吵的弟媳仲贏。但是仔細想來,若是事事都已家主為先,認輸聽命,孟媯就再也沒有一個巫兒應有的權力,她一個未嫁女子,如何在這家中自處?

因此,突然落到他肩頭的差事,未必真是好事,說不定家祭之上還要弄鬼,惹出禍端。

“是不能推掉此事嗎?”聽田恒這麽說,楚子苓立刻猜到了另一個方向。現在田恒立足不穩,還需要依靠家中,若是跟父親鬧翻了,也不好辦。難道他為了自己,又要忍辱負重?

田恒卻平靜的搖了搖頭:“我想看看她的打算,若能一勞永逸,總好過時時提防。”

他和母親在這家中遭受的苦難,有不少來自孟媯,對這個家,他並無念想,但是對那身為巫兒的姑母,卻未必沒有恨意。如今終於有個正面交鋒的機會,怎能錯過?

“可這是家祭,她身主祭,難免辦出什麽事情……”楚子苓拉住了田恒,“我能去嗎?有我在,她必不敢使什麽詭計……”

田恒笑了:“這是我的家事,怎能讓你沖在前面?放心,只要你住在這院中,她便不敢妄為。”

子苓已經為他擋下了太多,現在,是該他出面的時候了。

這話聽來有些大男子主意的味道,但是對方面上笑容,卻是沈穩堅定,有著旁人不可動搖的決心。

楚子苓只覺一肚子的話都憋在了喉中,是啊,這是田恒自己的戰場,是他必須親自邁過的坎兒。自己能做的,其實不多,只能留在這邊,等他回來。

“我等你回來。”楚子苓輕聲道。

“回來一起守歲嗎?”田恒問道。

楚子苓不由笑了出來:“過了宋國的年,也當再過過齊國的。”

之前在宋國過的是農歷十二月的新年,現在到了齊國,又改成十一月過年,這樣新奇的事情,自然要好好體驗。

看著她面上仍舊有些擔憂的笑容,田恒輕輕握住了那柔軟的手掌:“放心,等我回來。”

※※※

就如詩三百中的《豐年》所言,谷物堆滿倉廩,新稻米釀成美酒,首先應該供奉的,就是家中先祖,唯有祖宗神靈滿意,方能使得來年豐收。有如此先祖崇拜,年末除歲,就成了極為重要的節日,非但要祭祖,還要懸掛桃茢,飲用椒酒,辟邪除穢。

提前十來日,田府就忙碌起來,打掃屋舍,清洗禮器,烹煮佳肴。到了當日,天還未亮,一族老幼都聚在了祠前,由田湣親自迎“屍”,開始了祭祀大典。

所謂“屍”,正是擔任神靈俯身容器的族人。在別國,可能是孫輩的稚子,但在齊國,巫兒就是主祭之“屍”,能在祭祀時請先祖魂靈附體,享受子孫供奉血食,並代為傳話,告誡子孫、賜福庇佑。此乃“視死事如生事”,唯有見“屍”,方能見親之形象,心有所系。

也正因此,巫兒在家中地位非比尋常。

作為獻牲者,田恒提前三日齋戒沐浴,換上了新衣。他身材高大,立在一群人中,更顯雄健,猶若野鶴立於雞群。如此一位庶長子出現在家祭中,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仲贏目帶怨恨,田須無一臉糾結,唯有田湣這個家主,志得意滿。

田恒卻沒把這些目光放在心上,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家祭,本該顯出些緊張或好奇才是,然而不論是面還是心,都如止水一般。隨著號令,田恒一絲不茍的叩拜稽首,聽著家主念完長長禱詞,高聲道:“獻牲奉祭!”

田恒直起了身,穩穩捧起了裝著整豕的銅俎,一步一步,向著祠中的高坐走去。在那裏,有香案神主,祖宗牌位,還有已經端坐其上,如帶了面具一般,掩去所有神情的女子。

那便是孟媯,田氏巫兒,他的姑母,亦是今日享受血食供奉的先祖化身。

田恒走到了她面前,屈膝跪下,兩手平舉,把那沈重的俎案擺在了“屍”面前。隨著他的動作,身後跟著的子嗣們,相繼把手中禮器奉與先祖面前。有谷有稻,有脯有羹,還有新釀的春酒,供神明享用。而這些,都要進入“屍”的肚中。

待所有祭品擺好,田恒便開口,誦讀起了長長祭文。這是他代表族人,請祖先品嘗佳肴的祈求,需要上首的“屍”首肯,才能在一旁伺候進餐。割肉舀羹,斟酒分米,全要獻牲者代勞,也唯有他伺候妥當,沒有疏漏,方可使祖宗滿意。

若是孟媯想要使什麽手段,必會選在此時。田恒心底提防,嘴上卻分毫不亂,把一篇祭文背的情深意重。而面前那女人,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僵坐原處,像是神魂真的被先靈奪去,成了木偶一般。

一篇祭文再怎麽長,也有結束之時。當最後一字落下,田恒再次跪倒行禮,座上那坐偶突然發出了一聲悠長嘆息,聲音粗渾,不似女子能發出的聲音。

這是先祖附身的明證,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而那女子身形微動,拿起了手邊金匙。她竟沒有當眾拒絕享受祭品?田恒心頭一凜,立刻切肉倒酒,服侍“祖先”。

就如真正的宴席一般,那“屍”在眾目睽睽之下吃起了飯,食肉極多,也頻頻飲酒,如此舉動,當然是對供奉滿意。下面諸人都松了口氣,益發恭順的伺候酒飯,按照祭祀規矩,有條不紊的進行儀式。

待到“屍”吃飽喝足,獻牲者退下,田湣才輕聲道:“敢問先祖,明歲可豐收否?”

“可!”上首的“屍”答道。

那仍舊不是孟媯以往的聲調,更為粗重威儀。田湣面上露出喜色:“敢問先祖,明歲可無疫否?”

“可。”依舊是簡單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厲,問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則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遲疑。不過這些都是往年常見的情形,田湣也不見怪,就這麽有問有答交談了下去。

直到問完了來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長子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這一問,莫說田恒,就連下面的仲贏、田須無都沒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亂開口,也引得下面一陣窸窣衣響。

原來是等在這裏,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輕笑。他還以為孟媯會在自己奉上祭品時作怪,沒想到父親竟然等不及了,直接問出這個問題。此刻先祖若說句不行,父親是聽還是不聽?

誰料座上“先祖”並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轉向了田恒,那雙眼中木然無波,似有什麽鬼魂透過孟媯的雙眼,打量他這個人。

就見那“先祖”緩緩開口:“可占之。”

言罷,她從懷中取了一個龜殼,並未親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遞:“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這下,連田湣都驚了。若是孟媯自己占,還有一定可能作偽,讓田恒占,則是把天意交到了這小子手中。是兇是吉,哪能操控?可是一看便知!難道那軀殼中藏的真是先祖魂靈,才會如此不偏不倚?這一刻,連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懼,不知會盼來什麽樣的結果。

田恒卻沒有猶疑,直接取過了那龜殼。龜殼陳舊,摸來粗糙,還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這是把決定的權力交給自己嗎?是考驗他的本心和抉擇嗎?還是……田恒擡眼,看向那神情木訥的巫兒,如今她已不是孟媯,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個家族的先靈……

拇指拂過龜殼,那隱隱臭味變得更濃重了些。田恒笑了,笑著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異象!”

他的聲音響亮,整個家祠內外清晰可聞。那註視著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動,似是驚疑,似是懼怕,又像要出聲阻止。

然而,來不及了!

只一邁步,田恒就到了火盆旁,並不像尋常占蔔一樣,舉著龜甲,虔誠放在火上,而是隨手一拋,任那片龜甲滾入火中。

下一刻,濃煙蒸騰,藍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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