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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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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簡單單一問,卻問在了楚子苓心神動搖的時刻,她渾身一顫,猛然回頭,入目的那雙眼,卻沒有探究和疑問,似在問一個已經知道了答案的問題。

她想回到宋宮嗎?其實在踏出宮門的那刻,就有了答案。

那些登上高位,用所知所學救治世人的念頭,她曾想過。但是她沒想到,只“攀登”這個過程,就要踏過枯骨無數。權力的王座又豈是白璧無暇?若自己漠視性命,踐踏無辜,那麽坐上寶座的會是誰呢?良知尚存的“自我”,還是另一個仁善些的“奴隸主”?

她當然不想回去。就如巫祝賜的那句,“素履,往,無咎”。

張了張嘴,楚子苓好容易吐出句話:“你帶我來漆園,是為了出逃?”

不需要答案的問題,自不必回答,因而她選擇了發問。田恒為何會帶自己前來漆園?她可以為了還未出生的先賢,前來“憑吊”,田恒卻不會只為了觀景散心。此處距蒙城甚遠,又多山林,可不正是出逃的好去處?

“然也。”田恒答的坦然,“若華元截殺不成,必反手害你,怎能不早作準備?”

似華元那般狡詐,萬事都會有兩手打算。若真抓不到屈巫,大巫孤身在外,難免要出些“意外”,才好對樊姬交代。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楚子苓沈默片刻,低聲道:“那屈巫呢?”

她的存在,才是華元動手的理由。若她走了,華元說不定樂得輕松,何必與屈巫糾纏?那她的仇,要如何報?

田恒扔下了手中草枝,唇角一挑:“出逃亦需時機,我自有安排。如今只問,你願跟我走嗎?”

何時出逃?怎麽計劃?去往何方?他一句都未說,然而楚子苓也未問,只輕輕點了點頭。

這陌生又險惡的世界中,若還有人可信,怕也只有面前這人了。他不言明,必有不說的理由。楚子苓信他,又何須多問?

如此幹脆利落的應答,讓田恒眸中閃出笑意,話鋒突然一轉:“竹鼠味道也不差,晚上吃這個?”

“好。”楚子苓頷首,唇邊也有了笑意。

正在此時,竹林中傳來一聲驚叫。楚子苓嚇了一跳,轉身觀瞧,就見兩個小家夥手牽手跑了出來。

“讓你莫碰生漆,怎地不聽!”那年長些的少年語帶埋怨,拉著對方的手,快步走在前面。

後面跟著的少年則跟長了一身跳蚤也似,苦著臉撓來撓去:“我以為是個長角的蛇兒,哪知是漆桶……”

“哪來的長角蛇兒?!”那少年聽的天靈蓋都快炸了,恨不得一掌在這蠢貨臉上。

“出什麽事了?可是遇到了毒蛇?”楚子苓見兩人出來,開口問道。

那個年長些的少年臉上頓時一紅,吭吭哧哧道:“無事,就是阿弟碰了生漆,出疹子了。”

聽他這麽說,楚子苓才發現,那被兄長扯著少年臉上、臂上都起了紅色疹子,應該是生漆過敏,生了漆瘡。

她不由自主道:“取些蜂蜜……”

蜂蜜可用於生漆過敏止癢,然而話一出口,兩個半大小子就露出一副聽到“何不食肉糜”的古怪神情。這是怎麽了?楚子苓後半句頓時說不出來了,那個當兄長的趕忙略帶尷尬道:“何必用蜜,采些草擦擦就好……”

說著,他把弟弟按在了地上:“坐著別動,我尋藥去。切不可亂抓!”

叮囑了兩三遍,他才快步離去。剩下那小子兩手交握,顯然是癢得不行,又不太敢撓。呆坐著掙紮了半晌,他突然扭頭對楚子苓道:“女郎可見過長角的蛇兒?”

這是耐不住,想要轉移註意嗎?楚子苓笑了出來:“未曾。”

“我見過呢!還聽阿爺說,有生著翅膀的大魚,可以在天上飛!”他頓時來了精神,也不撓了,兩眼睜得大大,一臉興奮道,“女郎可見過海?”

宋國地處中原,哪裏見過海?然而楚子苓見過,不止見過,還知道那大魚的故事。

“自是見過,那魚名……鯤。大者十餘丈,騰空之時,可敝天日,落水之時,巨浪翻騰……”

像是講述故事一般,楚子苓講起了鯨魚。講它龐大,貪食,在浩瀚大洋中的不可一世,這當然不如“不知其幾千裏也”那般雄渾綺麗,但是面前孩童依舊聽得雙目圓睜,忘乎所以。

一旁田恒挑起了眉峰,覆又舒展。他不知子苓還會講這樣的故事,然而他喜歡她講述這些時的神情,眉目生輝,與那冷靜自持的巫者,判若兩人。

講完那海中巨獸,又說起了會唱歌的鮫人,故事一個接著一個,似夢如幻,直到那跑去找藥的小子匆匆趕回。飛快把藥揉爛,塗在了弟弟身上,那少年也不敢留在這邊捕鼠了,向楚子苓道謝之後,就想帶人離開。

誰料那一頭一臉都是綠漿的小子,卻眼巴巴瞅著面前女子,哀求道:“女郎明日可還來?我還想聽那如矛的大魚!”

除了鯤,她還知道的不少生物,只是聽在這個時代的少年耳中,怕都像山海經中的怪物吧?然而楚子苓並不介懷,這跨越千百年的認知,除了當成故事,說給小兒,還有誰會細聽?

於是,她點了點頭:“明日還來。”

那小子喜得叫了起來,硬是被兄長按住行了禮,才一步一回頭的向遠方去了。

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生出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在這迥異過往的世界中,在這猶如洪流的歷史中,她能保有什麽,又能抓住什麽?

一時間,話語凝滯,她竟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坐著,任憑思緒萬千。

見她那模樣,田恒猶豫片刻,開口問道:“你見過海?”

楚子苓驟然回神,點了點頭。

“喜歡海嗎?”田恒面上的表情,似柔和了幾分,“臨淄便離海很近。”

田恒是個齊人,定然是見過海的,突然提起,是想到了故鄉嗎?

“海邊很好。”楚子苓的確也喜歡海,只是兩個世界的海,怕也有些區別。

田恒聞言,只輕輕“唔”了一聲,便起身向竹林走去。楚子苓楞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去捕竹鼠了,不由輕笑出身。那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已然散去,楚子苓放開心神,就這麽隨意在山中閑逛起來。吃些野物,看些風景,直到太陽西斜,晨光昏黃,才重新登車,返回居所。

晚霞似火,映得山林盡赤,馬兒輕快,不多時就把霞光拋在身後,前方就是他們居住的小院,似已能看到炊煙,然而當馬車飛馳,到了院前時,斜刺裏突然沖出了三輛戰車,百來兵士,一個個持戈舉刀,把他們團團圍住。

楚子苓心頭一緊,覺得不妙,田恒已從車上站起身來:“等了尊駕許久,終是等到了。”

一句話擲地有聲,就見面前的人群分散,走出了一人,一個熟人。依舊容貌俊秀,身姿挺拔,但那人臉上,沒了整日掛著的和煦笑容,不再圓滑世故,到顯出了幾分冷峻,不是之前失蹤的林止,又是那個?

“田兄,許久不見。”他遙遙沖田恒拱了拱手,開口道,“家主得知大巫在此,特來相迎。”

田恒唇邊顯出嘲諷:“敢問林郎效命何人,才能做出這等恩將仇報之事?”

為他治療足跡,為他妹妹診治心疾,換來的卻是背叛和陰害,任是田恒,也要問上一聲。

林止望了那半掩的車廂一眼,恭敬道:“林某乃蕩氏門下,當初若非家主,吾兄妹二人怕是再就棄屍荒野了。這等大恩,自當舍命相報。”

他沒說子苓救治之恩,反倒說起蕩氏恩情。顯然,區區診治,還比不上家主的命令。

原來是蕩氏!田恒心底冷笑一聲,之前向氏奪權,紛爭不斷,蕩氏倒是安安分分,還以為能投靠華元,誰曾想,竟然是藏在後背的黑手。他帶子苓到漆園,正是為了引蛇出洞,只是沒想到,竟是這個奸詐小人帶隊,且還來得如此之快!

見田恒不答,林止輕嘆一聲,沖著車廂深深一揖:“大巫莫慌,家主只是看不慣華元弄權,並不想傷了大巫。等回到商丘,必好生供養,不遜宮中。”

聽到這麽厚顏無恥的話,楚子苓都氣笑了:“不願傷我?林郎是為了嬌娘嗎?”

她又何止一次救過那小姑娘,不求感恩戴德,卻未曾想成了救蛇的農夫。若是被蕩氏抓住,就算留下性命,怕也是籠中之鳥。用來攻擊華元的把柄,怎能活的安穩?

林止卻道:“若無家主施恩,嬌娘哪有黨參可用?吾自是為了嬌娘,還請大巫見諒。”

他說的正大光明,無分毫悔意,倒是讓聽到這話的人背心發涼。這人也許確實愛自己的妹妹,但因這愛,生出了利爪獠牙,幾欲噬人。任何道理,任何情誼,都成了過眼煙雲,無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記。冷血的毒物,又豈會顧念他人?

楚子苓的心劇烈躍動了起來,一下一下砸在胸口,讓她呼吸急促,手心冒汗。這夥人來的太快了,如此多人,怎能逃過?也許她可以讓田恒先走,林止必不敢殺她……

然而似是料到了她的打算,林止沖身邊人揮了揮手:“抓住大巫,其他格殺勿論。”

一聲令下,幾輛戰車奔馳了起來,持弓的車左,執戟的車右,同時舉起了手中兵刃,駟馬飛馳,如同橫沖直撞的猛獸,向他們撲來。

“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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