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夜裏已有了幾分涼意，夜幕四合，墨藍色的天壁臥著一輪圓月，皎潔的光輝與街道間通明的燈光交相輝映，紅色的燈籠沿著街道一路向遠處延伸，琳瑯滿目的與中秋有關的飾品被推到了小攤上，涼爽的清風中蕩起了愉快的歡笑聲和濃郁的芳香。

雖說在貴陽呆上了七八年，這卻是空第一次見到如此盛大的中秋場面，姣好的面容掛著溫柔如玉的笑意，清澈的眸子透出幾分好奇。遠處隱隱約約的傳來了悠揚的樂曲聲，如縹緲的煙霧，籠罩在貴陽上空。

“貴陽以前也是這般模樣嗎？”空出口詢問，讚嘆之情無法言表，初到貴陽之時，尚是陽春三月，柳樹抽芽之際，貴陽亦是繁華一時，卻因先王臥病在床，逐漸顯示出衰敗的跡象。而隨後的幾年，吹不散的陰霾包圍起這座城，路有凍死骨的現象屢見不鮮。食不果腹，室不遮風，這樣的日子又怎麽會有中秋而言。

景侍郎笑了笑，臉上顯露出類似與懷念的神采，深色的眸子如搖曳的燈火，“是啊，只是黃州要比這裏更加熱鬧幾分。”感嘆的話引得無暇於此的黃尚書腳步一頓，波平浪靜的心如被人刻意的扔下一粒石子，蕩起漣漪。

空稍稍一偏頭，恰巧看到那張長年戴著面具的臉。會很痛苦吧，只身一人從黃州來到這裏，前進的路上荊棘叢生，依然一路走到現在，即使身負才華，但外人所能看到的、讚美的卻都是那張絕倫的容顏。胸懷天下，以為百姓謀福的心願而努力走到了如今的位置，與這赤誠的夢想相比，她當日想要成為官吏的心願如笑話一般。

但是，至今，她仍由衷的感謝那時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必須成為官吏，不斷的磨練自己，淚水淹沒了委屈，堅定不移的走到如今的位置。

“小空、小空”

景侍郎染上笑意的聲音，讓空迅速回過神，心裏慌亂的意識到她已經盯著黃尚書看了許久，而這讓想要看熱鬧的景侍郎也不得不出口提醒。空默默在心中嘆口氣，她甚至可以想到面具下的人是如何不悅的緊皺起眉角。

“抱歉，剛才想到些事情。”空故作鎮定的解釋，白皙的臉上染上幾絲微不可查的紅暈，目光游離著飄向街道兩旁的小攤上。

景侍郎對此但笑不語，連深色的眼眸也染上了實質性的笑意，即使七年過去了，這孩子也依然同當日的心性。這在官場上是極少見的現象，就連他也都在潛移默化的改變著，內心極力抗拒著那種無形之力，卻又不得不擺出妥協的態度。

佇立在街道小攤前挑選頭飾的女孩在看到空的身影時，高興的急忙放下手中的頭飾，提起放在一旁的點心盒追趕上去，丹鳳眼愉快地彎起。女孩攔在了三人面前，嬌小的面容透出蘋果紅的顏色，雙肩微微松下，呼吸因不正常的喘息而紊亂。“我剛才到客棧找過老師，但老板說老師有事離開了，但是，幸好，能在這裏碰到老師。”女孩輕快地說，面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送給老師的，中秋節快樂，可能月餅的樣子有些奇怪，但是希望您能收下。”

女孩雙手遞出盒子，明眸緊緊盯著空，緊張的情緒裹挾者內心，卻期盼禮物能被收下。

空一楞，清楚的感受到女孩的心情，空輕松一笑接過女孩手中的盒子，“謝謝，很高興能夠收到柳絮的禮物，中秋快樂，”眼眸瞇成月牙形，“中秋的禮物過幾天補上好嗎？”

“嗯”女孩重重的點頭應道，“我要老師親手做的，就像送給秀麗老師的那樣。”

女孩飛快的補充道，怕空說出反對的話，女孩的雙眸眨了眨，急忙從原地跑開，揮手向空喊著，“老師不要忘記了。”

幸虧不是楸瑛和絳攸在身旁，想到的同時空重重的嘆口氣，她還沒有到要對這樣小的孩子下手的地步，雖然女子十三四已是可以嫁人的年紀，也許這不是她該糾結的重點，空偏頭看向景侍郎和黃尚書，猶豫著是否要出口解釋。

“小空也到了要成親的年紀。”

聽到景侍郎感慨的話，那是一種淺淡的喜悅，仿佛恍惚間一切已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模樣。空幹笑兩聲，尷尬的說，“我對這種事情不是太在意，也許會追隨霄太師的腳步，也說不定。”孤獨一生。

如銀輝的發絲，猩紅的血眸，鼻尖似乎仍縈繞著濃重的血腥味，已是許久不曾憶起的事情，但當星野說出追隨霄太師的腳步時，那日的回憶卻如洪水般充斥在黃尚書的腦海中。一位女子可以入朝為官，幾年內升至戶部侍郎[1]的位置，可以親口說出不願成親的話。思緒一凝，玉琢般的面容上蒙上一層朦朧的煙霧。

景侍郎的府邸與鬧市相距甚遠，也許這源於夫婦都是溫和之人，喜好寧靜，進入府邸的一刻。喧囂的聲響如褪去的潮水，耳畔還殘留著輕快的樂曲聲，而靜靜聆聽，便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稀疏的蟲鳴聲。

景夫人是位婉約的水鄉女子，臉上無時無刻不帶著笑容，明眸似一灣清水，碧波蕩漾。一雙巧手，只是幾番下來便變出一桌令人食指大動的飯菜。既是中秋，又怎會無月可賞，凝練的月光傾灑在地面，投出樹的陰影。庭院側的幾盞燈也盡數熄滅，僅留下一地銀輝。

嗅到桂花的清香，叮咚的酒水落杯聲清脆悅耳，“是桂花酒嗎？”空想到了中秋桂花酒的習俗，因為詢問。

“是，援驥北鬥兮酌桂漿，說的正是這桂花酒，中秋之日，皓月、月餅、桂花蜜酒，三者更是缺一不可。”景夫人溫和的笑著說道，“不知星野大人的故鄉是否習俗有所不同？”

“啊，稍微有些不同罷了，——在家中會插上芒草、葦草，因為是慶祝豐收的日子，會擺出芋頭、紅薯之類。月下，也會和家人、朋友一同賞月、飲酒、賦詩。”空想了想，回答說。而隨之時間的推移，中秋的習俗也所剩無幾。

空輕抿了口桂花酒，醇厚的清香纏繞在舌尖長久不散，沒有辛辣感，這使得空又再次仔細的品嘗了一番。

夜盡天明，淡青色的長空鑲嵌著幾顆殘星，整個貴陽如酣睡在繈褓中的嬰孩。

清脆的鳥鳴聲從窗邊傳來，空被這雜音擾的緊蹙起眉頭，輕不可聞的咕噥幾聲後才睜開眼眸。熟悉的房間讓空迷糊的想要再次進入夢鄉，但又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勁，游離的目光在註意到桌上的點心盒時，空才忽然想起昨晚的事。頭昏昏沈沈的如被灌了鉛般，嗡嗡的不斷作響。

昨天是怎樣回來的，竟然全部沒有印象，空揉著腦袋，想要使思維有幾分清明，最終也只是徒勞無功。滴酒不沾，空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人和她說過的話。

房門被輕輕推開，店小二端著碗走進房內，看到空已經清醒了，臉上顯露出詫異的神情，“你已經醒了，這是老板吩咐我送上來的醒酒湯。”店小二將碗放在桌上，用探究的目光將空上下打量一番，誇獎道，“真是厲害，以你昨夜被送回來的狀態，遲早也應該要等到今日下午才能清醒。”

沒有絲毫被誇獎到的喜悅，空僵住嘴角幹笑兩聲，“能告訴我是誰把我送回來的嗎？”

“啊，就是那個戴著面具的怪人，”店小二隨意回答道，“雖然是個怪人，但心腸看起來不壞，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尋常人家穿戴得起的。”

如果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讓景侍郎碰酒，在店小二退出去後，空看著醒酒湯想到，喝酒後的景侍郎全然與平日判若兩人，所謂溫和、體諒人的優秀品質仿佛從未存在過般。想到被景侍郎“勸導”下喝進的酒，空就感到胃內一陣翻江倒海。

苦笑著將醒酒湯一飲而盡，空費力的走下床推開窗戶，清涼的空氣“呼”地從外湧入，昏沈的腦袋開始有了短暫的清明，如果這一層銀紗的街道靜悄悄的，人煙稀少，只有偶爾才會閃過幾個步履匆匆的行人。

讓酒意消掉大半，空匆忙的整理好向戶部走去。因是休假的日子，偌大的王宮顯得有幾分寂寥，以往人員眾多的走廊，今日卻只能聽到她踩在地面的回聲，但是，她心裏無比清楚的知道，只要走進戶部，那人便一定會在那裏。

面前的光亮忽然被一片陰影遮擋，黃尚書擡頭恰好看到一臉糾結的空，“把那裏的工作做出來，如果你來戶部不是只為了這樣無所事事。”黃尚書低下頭一邊快速的批改公文，一邊說道。

聽到和往日一樣的話，空松了口氣，“是——昨夜的事很感謝您。”

批改公文的手一僵，又恢覆了正常的批改速度。似乎空的話不過是一陣輕煙，風一吹就再也沒有了蹤影，就像星野空此人。

他知道柚梨醉酒時，會不問緣由的將其他人灌醉，黎深醉酒時，會越加無理取鬧，而星野，卻像平日的模樣，淚水止不住向下落，嘴裏說著真實卻如虛假的話。

“大人，您有沒有想過那時的我就像個怪物一樣，沒有人性，毫無理智，——其實我本身就是個怪物吧，為什麽七年了，卻依舊維持著原來的模樣，就連身高也從未改變，為什麽？大概是不被這個世界所接受吧，雖然存在這裏，卻被排除在外。人啊，總會刻意針對於自己不同之人，拼命要求所有人都應該和自己一般，所以，有時存在於這個世上，就要遭受許多誤解或是冷嘲熱諷。我，我所想要的不過是平淡如水的生活，但是，為什麽，為什麽如今卻要擔驚受怕，害怕有一日，會消失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國家，會再也見不到自己所愛的人。”

淚水如決堤般撲簌簌的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因為不被理解，所以極力忍耐、克制自己的情感。

人總會有軟弱的時候，無論你我，但是，軟弱卻總會包裹在厚厚的防備下，沒有人可以輕易破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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