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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心匪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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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是去了偏殿更衣凈面,稍作休息,用些茶點。

他人在這,卻管不住思緒亂飛。

老八真的生了。

可惜有了那不清不楚的一夜,縱使毫無證據,這個阿哥他也不能認下。

皇帝此刻當真恨毒了老八,連同十四,甚至還有在中間不知做了何種打算的十三,事情到了今日整個地步,他們都責無旁貸!

那日老八與他將事情說破,晚上回到澹寧居他私底下將雍正三年一直到四年十一月的政令又重新推演一番,發覺十月底老八去紅螺寺那晚他們尚未最後撕破臉兵戎相見,除非老八有先見之明,否則一切都是他心口胡謅。胤禛有九成把握,老八與十四並未有染,不過是心中有氣故意激怒於他。

可就算只有一成的不確定,身為皇帝也不敢輕易認下這筆賬,何況事關皇嗣龍裔、事關宗室血脈。

龍嗣!

眼前閃過方才紅彤彤皺巴巴的巴掌小臉,皇帝胸中似有碳火焚燒,又不得門而出,整個人憋著一口惡氣不得釋放。恨老八將自己置於兩難境地,可他又何嘗不知這正是老八刻意誘導至此,為的就是逼他!

這個孩子,他不能認。

至於老八,皇帝早已說服自己,滿人不興立貞節牌坊。兄弟用過的女人轉手相贈也不是沒有過,昔日太子也打過皇考後宮女人的主意,很多事情只是沒放在明面兒上來罷了。

就算老八與十四不清不楚,只要日後他肯一心跟著自己,再不三心二意,他亦能既往不咎。

只是這個孩子該如何處置?

皇帝看著太監忙忙碌碌為新換上的衣袍掛上相襯的薄荷香葉荷包,嘆了口氣。

蘇培盛適時遞上話頭:“萬歲可要再進些羹湯?這裏小廚房裏也有些現成兒的,萬歲若是餓了奴才這就去瞧瞧。”

皇帝心思微動,沈吟一刻道:“去弄些熱的一並送到隨安室去,早膳擺在那兒。讓高無庸跑一趟澹寧居,把折子發下去,傳旨讓馬齊張廷玉遵旨照辦即可,其餘不緊要的讓他們自己處理,再把新遞上來的折子都一並送過來。”

這是打算再住上一二日了?蘇培盛心裏盤算著讓徒弟將萬歲用著趁手的茶具杯盞都拿一套過來,以防萬一。

……

皇帝再度踏入隨安室時,室內血腥氣味還未曾散盡,但被褥都換過一遍,並未有先前腌臜淩亂的痕跡。

皇帝離著隔著屏看床上閉目仰臥的人,那種隔簾看紙人的感覺又回來了。老八隆起的肚皮像是被整個兒削掉一塊,微微凹陷下去。很好,裹上一件體面的壽衣就能直接送入皇陵斂葬。

聽見響動,橫躺的人微微睜開一半眼睛,盯著天頂兀自發呆。

胤禛走過去,一撩袍子坐在榻前,盯著他看了半響,才出聲相問:“在想什麽,發了這許久的呆。”

躺著的人居然有興致為他解惑:“臣在想,當年先帝禦前侍候湯藥的太醫首領蘇拉,是何時消失無蹤的。”

皇帝面色瞬間冷硬。

胤禩難得展現暢快笑意,吐出口的卻是毫不相幹的話:“皇上是不是打算連同劉太醫一道,將這島上的人都滅了口?”

胤禛正要斥他胡言亂語,餘光瞥見屏風後面有人手裏捧著藥碗抖著身子下跪,一腔激怒瞬間只做嗤笑一聲:“什麽時候都不忘播弄是非,何時才肯歇歇?”

胤禩目光難得松了一松:“是該歇一歇了。”

心裏不祥之感愈濃,只是話已經讓人聽見了,皇帝不得不繼續道:“跟著朕做事的人,朕不會虧待。人誰無過,錯而能改才是正途,楚宗大過朕尚能寬免一二,何況一心侍奉左右的衷心臣子。”

胤禩哪裏聽不出皇帝話裏的另一層深意。先前幾番試探,早已老四心頭存了非同尋常的念頭,眼下說出這番似進實退的話,並不稀奇,他卻並不領情。

一時無人說話,皇帝揮手示意劉聲芳將要放下滾出去,此刻對著藥碗犯了難——老八不肯自己用,難道又要讓朕親手服侍?

“皇上打算將……如何處置?”胤禩忽然開口,卻有些語焉不詳,說到最後幾乎辨不出字句。

幸而胤禛聽懂了,心裏一松。

“朕以為你不會開口。”皇帝語氣中略有嘲諷,以此掩飾面上古怪笑意。

胤禩說不出是恨、是憐、是釋然、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他以為對腹中孽種由始至終只有一腔不可逆轉、縱使往生輪回也不會磨滅的恨意,才會在最開始以此為質為利器,用他來做打擊老四不切實際願望的最後手段。

他以為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反悔,就算帶著他一起赴了黃泉也不過是求仁得仁的解脫。

只是沒想到,在昨晚劉聲芳不聲不響進屋,交代順嬤嬤用與前半夜截然不同的催產手法時,他心頭才升起難以言表的抵觸。

一直到他聽見小貓哀叫般嬌嫩的呼號,心頭那抹不明意味的不舍才漸漸明晰。原來他還沒有自以為是的那邊狠心絕情。

一個因為仇恨蔑視侮辱而生的孩子,就算因他註定不得善終,臨到頭也會讓他牽掛一場。

多可笑,他在一瞬間居然有些明白額娘臨去前的心境。皇考當年也定然不稀罕一個罪仆生下的皇子,額娘豈能沒有怨懟,但她為自己忍了一世,至死無悔。

額娘,兒子終究還是做不到狠心絕情,這一點定然隨了您。

胤禛最沒耐心,政務繁忙,比拼發呆熬不過胤禩。好不容易得他開口問了一件事,且正是自己今日前來的目的所在,自然解惑:“在順嬤嬤那兒,死不了,只是要養著。”

胤禩目中光滑閃了閃,半闔了眼皮掩去心緒,將到口的話咽下。

他太了解胤禛,此刻顯露過多在意,只能圖招禍端。於己如此,於那個先天恐有不足之處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少老四方才的話已經透露些許松動的意思,於他來說,夠了。

……

許久之後,胤禛才接著說:“朕本打算放在尋常貴人名下,日後……如今卻是不能了。你有何打算?”

胤禩釋然一笑,不再劍拔弩張:“但憑萬歲做主。”

胤禛因為他臉上驟然流露出的溫柔順從一怔,幾乎忘了前一日二人之間恨之欲其死的敵對。

皇帝心裏苦味幾乎湧上喉嚨,不止為了失之交臂的皇子,更為老八不適時宜展露出的沒心沒肺。

他不敢再留下來。

雖不承認,一日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征兆都已在他心頭敲響警鐘。

老八怕是不成了,這句話縈繞心間不能深想。

他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樣用身家來威脅劉聲芳。方才老八貌似挑釁的一席話逼他在衷心屬下面前做出承諾,不殺不負不遷怒,容他頤養天年。

“你且歇著,朕過兩日再來。”皇帝起身落荒而逃,行至殿門口時委實不放心,又背對老八扔下一句:“若你敢死,朕就把你生的兒子過繼給老十三養!”

……

蘇大總管還未將從澹寧居運來的茶具擺放出來,就接到皇帝回澹寧居的口諭。

這一切並未徹底結束。

皇帝在澹寧居暴躁兩日,不得其解。他雖用老九南下路徑詐了老八,但假以時日老八就能想明白一切不過是他虛張聲勢的手段。事實上告密的人並非楚宗身邊卒子,而是他安插在保定衙門李紱身邊的人。

至於烏蘭巴托也是推測,是事後他清理老八身邊不尋常的異動時,發覺每日送進宮裏的小物裏紅金小馬不似京城鋪子裏能隨便買到的貨色。老九先北進而南下的行蹤更是以己度人的猜測:烏蘭巴托地域雖廣,但要藏一個生面孔的胖子卻難上加難,往北走是俄羅斯黃膚黑發馬尾辮更是鶴立雞群,唯有南下滴水入海才能行蹤全無——何況老八一黨的勢力大多散在長江以南,以此類推並非難事。

不能捉住老九用來拿捏老八堪稱遺憾,皇帝反覆琢磨,才覺左右都是死局。

世人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卻不知皇帝殺人易,如何絆住一個自斷生機的弟弟,才是束手無策。

……

皇帝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八只怕痛恨十三不下於己。他知道老九已被桃代李僵,但十三並不知情。保定監室裏的人死得如此之快,除了楚宗暗中放任之外,少不了老十三的‘揣摩上意’,這當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原本以為那一句“敢死就把你兒子交給十三去養”至少能一時絆住老八一心求死的腳步,誰知第二日便有劉聲芳求見。

彼時皇帝正在召見張廷玉與四阿哥,商討開恩科取仕、與雲貴總督鄂爾泰上的廣順長寨土司挑釁朝廷兵丁一折,聽見內侍奏報劉聲芳來了,心中當即一沈,揮手讓張廷玉等人先回去自己擬個條陳再議。

劉聲芳快步走進來,進了殿就直接跪下磕頭:“皇上,蓬萊洲那位主子說,想見皇上。”他不敢原話覆述,選了最溫和的詞匯。

皇帝沒有料到有一天老八會趕著求見一面,往日裏他可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事既有異必成妖,皇帝煩躁扯松衣領盤扣:“他說什麽?”

劉聲芳那日在屏風後聽出八爺有替他求情之意,心中不是沒存下感念。這次離島求情,也是胤禩授意,告訴他只要能把皇帝弄來時他還有一口氣,醫術不精、弄死幸臣的罪名就落不到他頭上。

可憐的老太醫聽見八爺自稱幸臣弄臣,已經不知該做何表情。

自然的,他在皇帝面前將離島那一位的情形往險惡裏死命講。明示那位一心求死,一連兩日吃什麽吐什麽,連五臟六腑都快吐得移了位。原本生產就是過鬼門關,那位主子一腳踏進去還沒來得及拔出來,這樣折騰如何受得住——萬歲要殺臣們陪葬微臣也認了,還是速速替那位爺置備後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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