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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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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一月初,參加金門島戰役的青年師接到了返回休整的命令。接到命令的狄爾森放下電話,雙眼望著一片平靜的海峽兩岸,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他緊緊的閉了閉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藍色的眼睛時,表情已然變得平靜。

他轉身對著在門口站著的勤務兵六子道:

“六子,下面報上來我們團一共俘虜多少共、軍?”

六子聞言,轉身對著他,一挺胸,大聲而快速的回答道:

“一共俘虜四十六人,最高長官是一位政委。”

狄爾森一聽,有些吃驚的擡起頭來,看著六子詫異道:

“什麽?還有一個政委?聽說共、產黨的長官們是寧死不願當俘虜的,怎麽還會有被我們活捉的政委?”

“他就是在想要舉槍自殺的時候,被我們的人一槍打飛了手裏的槍,這才俘虜的。”

“這個人現在在哪兒?”

“在後山和所有共、軍俘虜們一起關著。”

“他叫什麽?”

“周世龍。”

“周世龍?”

“對,聽說和團座您還是同鄉呢!”

“同鄉?周世龍……周世龍……”

狄爾森的嘴裏反覆的念著那個名字,眼睛裏飛快的閃過了什麽,濃黑的眉毛高高的一挑,長長的“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道:

“把他帶來,我想見見這位‘同鄉’。”

六子沒有多說什麽,只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團座,轉身飛快的跑出了臨時指揮所。不多會,他和拿著槍的憲兵領著一個雙手被綁、穿著破敗不堪共、軍軍裝的男人來到了狄爾森的指揮所門前。想到那場死傷無數同伴的戰鬥,六子自然不可能對敵人有多少好顏色。他有些嫌惡的將那個人用力朝前一推,推得那個男人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老實點!”

六子沖著那個男人大聲喝斥了一句,然後向著狄爾森報告道:

“團座,人帶來了。”

狄爾森的視線從手中拿著的正在看的資料上擡起,向著眼前站著的那個衣衫上滿是灰黑色炮灰和血跡的男人身上瞄了一眼,點點頭,淡淡的說道:

“好,你們先出去吧,有需要我再叫你們。”

“團座!這個人可是危險的共、黨份子!萬一他要對您不利……”

六子急得叫了起來,反讓狄爾森忍不住微微一笑,擺手道:

“他身上沒有武器,雙手又被綁著,還能對我有什麽不利?沒事的,你們先出去吧,有什麽事情我叫你們。”

六子本還有些不放心,還想再說什麽,但見到狄爾森沈靜的面容,終於訥訥的將到了嘴邊的話全都咽了下去,和前來押送的憲兵一起靜靜的退到了門外守著。

房間裏只剩下狄爾森與共、軍政委兩個人。他們一開始誰都沒有說話,兩兩相對而站,相隔不遠卻恰似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沈默良久,狄爾森輕咳一聲,首先說道:

“你叫周世龍?是共、軍的政委?”

男人低著頭,並不搭話。狄爾森對他的沈默並不介意,他想了想,繼續道:

“你們這次渡海來戰,卻一敗塗地,幾乎全軍覆沒,活下來的被俘者不過百餘人。沒想到就在這區區百餘人中,竟然還有你這麽一條大魚。共、產黨的政委,不錯,真是難得。”

男人依然不說話,低著頭,仿佛並沒有將狄爾森略帶嘲諷的話語放在心上。狄爾森看著他,靜靜的看了很久,許久過後,他才自嘲似的低笑起來,仰頭長嘆一聲,沈聲道:

“造化弄人啊,真沒想到,你我,會在這樣的場合見面。好久不見了……阿龍!”

男人的身體微微一顫,一直低著的頭終於緩緩的擡了起來,當兩人四目相交的時候,男人的目光裏發出覆雜變幻的光芒,滿是煙火灰痕的臉上露出輕輕一笑,淡然道:

“是啊,一別數年,再見已是換了人間。”

“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你的消息,真沒想到,你竟然當了共、產黨。”

“每個人對將來要走的路總有自己的選擇,我的選擇就是跟著共、產黨幹革、命。”

“幹革命?哈哈哈,阿龍,我們都是什麽出身大家心裏最清楚不過了,所以,在我面前,還是不要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沒有講大道理,這是我的真心話。只有跟著共、產黨,才能過上有吃有喝的好日子。只有推翻了國、民黨的腐敗統治,老百姓們才能有平安幸福的生活,孩子們可以有學上,有飯吃,有衣服穿,再不會過我們當年的苦日子。這就是我為什麽加入共、產黨的初衷!”

狄爾森聽罷,只覺得自己滿嘴的大牙都要被他給酸倒了,禁不住大笑起來,搖著頭道:

“阿龍啊阿龍,沒想到你對赤色份子那套理論是這樣的堅信不疑,說起來還是一套一套的。看來共、產黨的洗腦本事真是厲害啊!”

周世龍平靜的看著大笑不已的狄爾森,正色道:

“且不論今天你我已經敵對的立場,就憑當年的情分,我還叫你一聲‘老大’。老大,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我相信,當年咱們過的苦日子,你一定還沒有忘記。還記得嗎?那時,你有多恨那些貪官汙吏,你說,咱們之所以會過上那麽苦的日子,都是因為國家有太多像他們那樣的國賊、蛀蟲,最好你能有本事消滅那些禍國殃民的壞蛋,讓這個世上再沒有那些人,那麽,咱們就有好日子過了,人人都有飽飯吃,再沒有人像我們那樣要靠坑蒙拐騙和打架度日。”

“是,我說過。”

“你說過,可是,你的行為卻完全違背了你說過的這些話。你看看你現在,已經徹底的變成了那些人的忠實打手,你在為那些國賊、祿蠹賣命,為蔣介石反、動派賣命!你站在了那些剝削人民的資本家的一邊,你現在拼命維護的根本就是當年你最恨的那些人!”

周世龍的情緒很是激動,他的聲音越說越響,眼睛越睜越大,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憤慨,仿佛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與他分離多年的結拜弟兄,而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狄爾森靜靜的聽著他的斥責,不怒反笑,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忿忿不已的周世龍,淡然回應道:

“你這個共、產黨已經我的階下之囚,這個時候說這些話,不覺得毫無意義嗎?”

周世龍的臉上露出頗為鄙夷的笑意,朗聲答道:

“是真的毫無意義嗎?還是你們的自欺欺人?我和其他戰友們的確成了你們的階下囚,這次渡海之戰也確實出師不利。可是,那並不代表你們就是勝利者。別忘了,現在,整個大陸已經是我們共、產黨的天下!你們國、民黨,是被我們趕到了這個小島上茍且偷生的失敗者!

你們才是這場較量的輸家!這恰恰證明了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共、產黨才是拯救中國的救世主!你跟著蔣介石是沒有出路的,難道你還要繼續為腐朽的蔣家王朝浪費生命嗎?既然你痛恨腐敗、憎惡國賊,那為什麽還要繼續和這些蛀蟲為伍呢?”

狄爾森摸著自己的下巴,目光灼灼的看著義正嚴詞、咄咄逼人的周世龍,嘿嘿一笑,搖著頭緩緩道:

“誰也不要說是誰的救世主,那是唯心主義!你們共、產黨人不是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嗎?說話還是實事求是的比較好。所謂人各有志,各為其主。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堅持,無所謂誰對誰錯。我們兄弟一場,走到今天這樣兵戎相見,你死我活的地步,絕對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永遠不要和你為敵,和我所有的兄弟們成為敵人。

我們都是打過鬼子的人,也都是從槍林彈雨裏走出來的老兵了。這個世上的生生死死沒少見,分分合合也經歷過許多次。每次從鬼門關前逃回來,我就更清楚自己心裏要的是什麽,最珍惜的是什麽。

我承認,你的理想比我高尚太多了,我的心裏裝不了天下,想不了那麽多的百姓吃穿,我能關心的只有和自己有關的一切。我承認,我是自私的,我沒想過其他人能不能過上好日子,我所想的,只是自己的老婆孩子跟著我會不會受苦受累。為了她們,我可以做任何事。

你說,國、民黨是反動的,是腐朽的,是必須要被消滅的。你說,我們輸了整個大陸,我們是失敗者。也許在你看來,我在這裏為這個腐朽的、反動的國、民黨賣命是沒有前途的,是錯誤的抉擇。但是,我今天得到的一切,卻也是它給了我的!

我不相信什麽共、產主義,外國人說的那套東西怎麽能比得上中國人更了解自己的國家?我只知道我在軍校裏學到的知識讓我受益匪淺,讓我學到了做人處事的道理,讓我明白中山先生想要建立的是一個怎樣的國家。我相信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一定能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一個自由、民主的樂土。

如果你一定要堅持,可以,我們一起打個賭,再過五十年,假如我們還活著的話,在我們已經垂垂老矣的時候,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來驗證,究竟你和我之間,不是誰對,誰錯,而是誰的主義更成功。時間是最好的驗證家,它來為我們作證,成為這場歷史選擇的旁觀者,它更有說話的權利。”

周世龍靜靜的聽著狄爾森說話,他聽得很仔細,卻顯得很不以為然。因此,當狄爾森的建議話音剛落,他立刻昂首挺胸的大聲答道:

“不用五十年,現在我就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歷史已經做出了它的選擇,共、產主義已經在中國大地上遍地開花,你們的三民主義只能在這個小小的島上茍延殘喘,這難道還不是最好的說明嗎?”

狄爾森嘴角泛起微微的冷笑,轉身從他面前離開,他並不想再和周世龍在這個永遠說不到一起去的話題上過多糾纏。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慢慢的走到辦公桌前,看著窗外一片被炮火摧殘的只剩殘垣斷壁的庭院,背著手,沈沈的說道:

“有時候,我會很懷念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在上海混生活的日子。雖然生活很苦,但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自在,盡興。兄弟們都在一起,甘苦同樂,嬉笑怒罵,率性而為。可是,自我出事之後,大家不得不各奔東西,為了活命,天各一方。

跟著我的阿根後來死在了緬甸。這是我第一次失去親如手足的兄弟,我的心裏很難過,但是我為他感到驕傲,畢竟,他是死在戰場上,也算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抗戰勝利後,清算日偽漢奸時,我沒想到,會見到我失散已久的弟兄四毛。可是,他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幫著日本人禍害中國人,作奸犯科,無惡不作。我派人去抓的他,親手將他送上了絞刑架。這是我第二次失去曾經親如手足的兄弟,他死了,是罪有應得,可我的心裏也很難過。為他悲哀,為他不值,恨其不爭,怒其無恥。

一個星期前,就在我的人剛剛拿下你拼命死守的那個陣地沒多久,黑皮,我最好的兄弟,你曾經的兄弟,死了。死在了你們的炮火之下,死在了我們的黨派之爭下。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兄弟!不過,我很慶幸,直到咽氣,他都不知道,在和他打個你死我活的陣地上,有他當年的兄弟。他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的結拜兄弟自相殘殺。

我們的兄弟們,一個個都死了。現在,就只剩下了你和我。每次戰鬥結束,我站在硝煙彌滿的戰場上,忍不住就會想,是我造成了今天的一切!是我害得大家流離失所,是我對不起兄弟們。如果當年我沒有出事離開上海,也許直到今天,那些一個個死去的兄弟們都還能好好的活著,娶妻生子,過著艱苦卻也自得其樂的生活。

記得當年我們在弄堂口的說書人那裏聽說書,聽到書裏說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的第一面,竟然是兩軍對陣的戰場上時,我們還起哄說天底下哪有這樣胡扯的事情。是啊,這就是現世報啊,就是這樣胡扯的事情,居然就在我們的身上應驗了!

如果那天,你自殺成功,今天我就不會遇到你。那時,我會想,我可能還會抱著一絲幻想,一絲希望,希望將來能在上海找到你,希望還能回到上海與你重聚。因為,我身邊的兄弟們都死了,只剩下你這麽唯一一個希望了。

但是,今天,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你在告訴我,這輩子,我都不用再回上海去了。回不去了,因為上海再沒有我的故人了,一切都消失了。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我牽掛的人。那個地方,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眷戀的上海了。

黑皮臨死前,他說他想吃上海的小籠包子,生煎饅頭,還想咱們當年一起吃過的油豆腐粉絲湯……他說他回不了上海了,他不能和我一起回家去了……是的,我想,這輩子,我也回不了那個家,回不了上海了。一切都變了,也都消失了!”

狄爾森顫著聲音將這些話說完的時候,眼淚已然打濕了他軍裝的前襟。他眨了眨眼睛,將眼睛裏的淚水努力的眨去,有些無力的脫去了頭上的帽子,將它放在了桌角上,又慢慢的解開領扣,步履沈重的走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坐下。他看著同樣表情淒哀卻默然不語的周世龍,沈吟良久後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們之間沒有國仇家恨,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但,當年兄弟的這份情誼,我不會忘。上面會怎麽處理你們這批戰俘,我不得而知。如果可能,我依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著回到你的陣營中去,然後活著見證到底誰的主義更成功,也對我們死去的兄弟們有個交代。我想,今後,我們應該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今日一別,還望保重!”

說罷,狄爾森不待周世龍再說什麽,便將門外等候著的六子和憲兵叫了進來,朝他們揮揮手,很是疲累的說道:

“帶他下去吧,這個人我不會再見了。”

憲兵上前,押著周世龍推推搡搡的朝外走。周世龍回頭看了一眼狄爾森,當年他最敬畏與佩服的老大,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之間,臉上堆滿了疲態與憔悴之色,看起來竟像是蒼老了許多。他的嘴唇動了動,似有什麽話要說,但最終,他還是將那些話吞進了肚子,沈默著離開了狄爾森的指揮所。

兄弟鬩墻,骨肉相殘。世上怕是沒什麽能比這種事情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了。這種感覺,狄爾森明白,周世龍何嘗不明白?只是,此時此刻,他們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憑大時代的浪潮,裹挾著他們,將他們沖到風口浪尖上去,將他們推到兩個世界的對立面上去,用自己的血肉、感官去體會這種內心被撕扯的血肉淋漓的痛苦。那已經不是他們的悲哀,而是一個時代最大的悲哀。

這對背道而馳的兄弟在他們分離的時候不會想到,這次的分離會是那樣的漫長,漫長的直至再無相見的時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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