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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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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1948年夏天,上海酷熱難耐,天氣熱得能讓柏油馬路融化。然而更令人難耐的,是現在動蕩的時局。東北的局勢已經變得極為嚴峻,各地屢屢傳來國軍被圍剿、被殲滅的壞消息。誰都看得出來,今天共,軍的力量已然不再是兩年前被國軍追擊的潰不成軍的時候了,國,共兩軍之間的天平,越來越向著共,軍一方而去。

正因如此,人心不穩,市面上的物價飛漲的令人瞠目。各種投機商人的倒買倒賣,更是加劇了物價的變化。一時間,貨幣大幅度的貶值,通貨膨脹在以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速度增長,光是一擔大米的價格,便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漲到了1100萬元一擔,其他一些生活用品,肥皂、香煙等的價格也是暴漲了40%。

僅僅是這一個夏天,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裏,整個物價水平上漲到了抗戰時期的600萬倍。一個普通教師一天的工資之能買幾個白面饅頭。經濟的瀕臨崩潰,讓民眾不堪承受,民怨沸騰,民生苦不堪言。人們紛紛走上街頭,罷工、抗議、要求政府平定物價、增加工資的游行幾乎天天都在各地上演,甚至因為買不起糧食,陪都重慶還爆發了搶米的動亂。

大後方經濟的動蕩,不僅使得國軍軍隊的物資補給大受影響,甚至由於國庫資金緊張,連軍餉的發放都變成了一紙空頭,令軍心不穩,人人思變。後方經濟混亂不堪,前方戰事節節敗退。國民政府的統治處於內外交困的風雨飄搖之中,就好像有兩只大手死死的扼住了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的脖子,讓他們逐漸的陷於窒息之中。

一方面是共,產,黨的地盤隨著一次次的交戰而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占領的城市也越來越多;一方面是其餘國統區各地範圍內不斷爆發的各種游行、罷工與動亂。此起彼伏的問題像波浪一樣,源源不斷的湧向國民政府,令蔣介石不得不下決心要治理國內動蕩混亂的經濟。作為全國的經濟中心,上海自然首當其沖。

為了挽救陷入危機的蔣家統治,蔣經國臨危受命,來到上海,組建了青年服務隊,會同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專項整治與打擊投機倒把份子,對上海混亂的金融局面加以治理。在他的重拳出擊下,槍斃了一批投機倒把的商人,讓上海的物價終於出現了難得的穩定現象,原本令人焦心的岌岌可危的財政金融似乎也有了緩和的跡象。

狄爾森在去年11月跟隨孫立人開赴臺灣訓練新兵後不久,韓婉婷便帶著女兒思平回到了上海,在宋美齡的要求下,搬進了賈爾愛業路上的愛廬。因為家中有了小孩子跑來跑去的歡笑聲,這給宋美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同時,韓婉婷的陪伴,也讓宋美齡為當下動亂的時局而擔憂的心情稍微的有了些緩解。

八月下旬的一天,韓婉婷正陪著女兒在客廳裏玩耍,宋美齡睡好午覺走下樓來,接過傭人遞過來的綠豆湯,坐在沙發上,看著韓婉婷與小思平玩樂的樣子,心中頗有感觸,搖了搖頭,不禁嘆道:

“看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心疼啊!嫁個當兵的,有什麽好?人家結婚都有丈夫做倚靠,你倒好,結婚和沒結婚一個樣。現在平兒都快三歲了吧,可你算算,她一共見過她爸爸幾次?真是不曉得你是怎麽想的!哦,他想去,你居然就這麽讓他去了?!你啊,也別太由著他了,也要讓他知道身上的責任!”

韓婉婷聞言,抿嘴一笑,狡黠的回答道:

“姑媽,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啊!您看,您嫁的不也是一個軍人嗎?”

“是啊,你看看,我的日子好過嗎?你姑夫為軍國大事發愁,我也跟著一起替他擔心,為他擔驚受怕。人家做太太的,哪裏需要管這些事情,只要管好一個家就夠了。你看我,為了你姑夫的那些事情,操心操得白頭發都生出許多來了!”

韓婉婷呵呵一笑,坐到她的身邊,作勢上下打量著姑媽的容貌,嬌笑著道:

“姑媽,你哪裏變了嘛,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依然是我心目中最漂亮優雅的大美人!”

“你這張嘴啊!拍我馬屁是想轉移話題嗎?好讓我少說他幾句是不是?”

宋美齡輕輕撫著韓婉婷的一雙細潤柔滑的雙手,轉頭看著窗外烈日爆烤下的花園,輕嘆一聲道:

“如今時局這樣壞,人人都在為將來做著各種各樣的打算。這個時候,若他在你身邊,萬一有什麽事情,也好有個人商量。可他在那麽遠的地方,仲能治軍又嚴,回來一次很不容易。這裏真要出了什麽事,也是鞭長莫及。雖然這裏都有親眷在,一時間相互還能照應,但終究不能面面俱到。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平兒又小,實在是讓人看了不放心啊!”

韓婉婷點點頭,看著思平在茶幾邊玩得不亦樂乎的小模樣,沈吟片刻,對著宋美齡溫言撫慰道:

“姑媽,放心吧,不會有什麽事情的。當年日本人在的時候,世道那麽艱難,我們不都扛過來了嗎?如今不過是共,產,黨而已,總不見得比日本人更厲害吧。打仗嘛,總是有輸有贏的,共,產,黨能贏一時,難道還能贏一世嗎?

再說了,如今大哥在上海治理經濟,財政狀況不是已經好了許多嗎?我們家裏外有姑夫坐鎮統軍天下,內有大哥治理經濟,還怕局勢會好不起來嗎?我呀,靠著姑夫和大哥他們這兩棵大樹啊,可是一點都不擔心呢!”

宋美齡淡淡的一笑,這笑容裏帶著幾許難言的苦澀。她看著韓婉婷,想了想,說道:

“最近外面還是亂哄哄的,你也不要總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我聽司機說,這個月,你已經去江灣好幾次了?”

“哦,有個以前的朋友住在那裏。她有一個癱瘓在床的丈夫和一個和念卿差不多大的孩子。前陣子物價漲得這麽厲害,我擔心她那裏的日子不好過,所以送些吃的和用的過去。”

“你有這份心是好,可那也是人家的生活。長貧難顧,難道今後他們的生活都要靠你去接濟嗎?這種事情,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若他們受慣了你的接濟,將來一旦斷了這份來源,你又讓他們該怎麽生活呢?所以,那種地方,今後還是少去的好。”

面對姑媽的勸誡,韓婉婷沈默了。姑媽說的固然沒錯,可她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麗芬一個人苦苦支撐而無動於衷?她也知道麗芬並不歡迎她的到來,每次她去,麗芬從無半分好顏色相迎。即便麗芬不歡迎她,她也要為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去送些吃的和用的。每每看到小宇瘦弱的身軀,發黃的臉色,還有他乖巧懂事的模樣,她的心都忍不住會發顫。若不是因為那些天殺的日本人,小宇也應該成長在一個快樂富足的家庭裏。有愛他的父母,有溫暖的家庭,還有快樂的童年……

想到小宇,她禁不住心頭又泛起一陣陣的酸楚。

這時,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驚得姑侄兩人都嚇了一跳。傭人接起電話應答,一聽聲音,連忙請宋美齡聽電話。宋美齡接起電話沒聽多久,臉色立刻大變,放下電話,便叫人來服侍她更衣。

韓婉婷一見這個情勢,連忙起身問道:

“姑媽,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宋美齡有些著急的說道:

“你大哥啊,‘打老虎’打到自己人頭上了!他把令侃給軟禁起來了!真是的,不就是為了做生意的那點事情嗎?自家兄弟可以好好說的嘛,何至於要鬧成這個樣子,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說著,她便要上樓。韓婉婷飛快的一轉眼珠,又叫住了她忙道:

“姑媽,你要去哪裏?”

“還能去哪裏?去找建豐說情啊!難道真的眼看著他們兄弟兩個鬧翻嗎?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建豐一點都不顧親戚間的顏面,你大姑媽還不知道要怎麽生氣呢!”

說完,她急匆匆的上了樓。沒多久,換好了衣裳,便出門而去。送走姑媽後,韓婉婷回到客廳,想起剛才的那個電話,她禁不住長嘆一聲,看著玩得開心不已的女兒,兀自喃喃道:

“逸之,這個時候,我忽然有些慶幸你不在這裏了。否則,你一定會站在大哥那邊的吧。那樣的話,怕是我們都會卷到這場風波裏去了。”

這場“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的風波,起起落落的上演了一個多月後,終於以一種極為難堪的姿態落下了帷幕。由於宋美齡的出面,礙於親戚情面和父親要求的蔣經國,只能無奈的放過了孔令侃名下投機倒把最為肆無忌憚的揚子公司,以孔令侃罰交600萬美元草草收場。揚子公司依然笑傲在十裏洋場上,經此一役,再無人可以、也無人敢於撼動。

這場本想以嚴厲打擊投機倒把份子,以穩定金融物價的行動,轟轟烈烈的上場,卻只得黯然無奈的下場。這不是蔣經國願意看到的,同樣也是他不願意面對的。也許他有心想要懲治貪腐,有心想要治理經濟,也許他已經看到了父親統治的這個國家正在面臨的問題,但是,光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卻無法做到力挽狂瀾。因為有太多的阻力擋在他的面前,而那些阻力不是來自共,產,黨、不是來自美國人、日本人;而是來自他的家族內部。

那些人是他的親人,血濃於水的親人,他們的利益與他的,看似無關,卻緊密相連。他無法觸動那些與他自己緊密相關的利益,也無法違拗父親與家族的力量,於是,他明知是錯,也只能無可奈何的錯下去。在強大的阻力面前,他的力量太小了。所以,他除了讓步,別無選擇。

11月6日,蔣經國在宣布了對上海的經濟管制措施失敗、並以電臺發布通告的方式向上海市民致歉之後,悄然離開了上海。兩個多月前,他來上海的時候,意氣風發,信心滿滿,聲勢浩大。然而離開的時候,卻只有幾個最親密的親朋相送,伴隨著上海秋意正濃的寒風,送別的場面顯得格外淒涼孤寂。

因為軟禁孔令侃一事,宋家和孔家都對蔣經國有了意見,因此送行的親眷中,只有韓婉婷只身前來。看著面容憔悴的蔣經國,她心有不忍的勸解道:

“大哥,事已至此,就別再耿耿於懷了。不管這次制裁的結果如何,天下人都是知道你是有心整頓經濟的。有這一點,也足夠了。”

蔣經國的臉上泛起苦笑,他看著韓婉婷,斷然的搖頭低聲道:

“婉婷,這不夠。遠遠不夠。你知道嗎?上海經濟治理的失敗比失守一個濟南更可怕!失去濟南我也許還可以用更多的兵力再奪回來,但是失去的人心,恐怕將是我花再多力氣也奪不回來了。”

如此頹喪的蔣經國,是韓婉婷從未曾見到過的。她的心禁不住一沈,頓時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看著蕭索的黃浦江面,韓婉婷不無擔憂的低聲問道:

“大哥,真就這麽嚴重嗎?難道我們真就會輸給共產黨嗎?”

蔣經國面色凝重的點點頭,四下看了看,拉過韓婉婷,壓低了聲音道:

“比你能想到的更糟糕。婉婷,聽我一句,差不多是時候該為自己和思平打算了。姨媽他們都已經開始將產業轉到香港、臺灣,還有美國去了,你就該知道時局到底糟糕成什麽樣子。再過不久,行政院就要發布新的金圓券兌換公告,屆時恐怕經濟會變得更為混亂。

在這之前,你也快些準備吧,把能夠處理掉的都處理了。逸之在臺灣練兵,當兵的都是掙不了錢的,所以身邊不可能有多少資產,這個家的未來就靠你把握了。不管你要把資產轉去哪裏,臺灣也好,香港也好,說句難聽的,萬一將來真的……至少有那些錢在,你們一家三口的日子也不至於過得太過艱難。否則,一旦哪天共,產,黨打進上海,你再想走,就為時已晚了。”

他的話讓韓婉婷背後的冷汗一陣陣的冒著,心也在胸膛裏撲嗵撲嗵跳得幾乎要跳出了喉嚨。這是怎麽了?姑媽他們已經開始轉移資產了?難道他們都不相信姑夫的軍隊會勝利嗎?共,產,黨會打進上海?這怎麽可能?怎麽時局一下子就會變成這樣無可救藥了?難道,共,產,黨比當年的日本人還要厲害嗎?

她有些發懵,頭腦混亂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從小,她就生長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國家與城市,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國家會被另外一個被叫做“赤,匪”的黨派所統治。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頭頂上的這片天空會突然變了顏色、她從小所受的三民主義教育會被另一種叫做“共,產,主義”的思想所取代。

她緊張的看向蔣經國,見他註視著黃浦江面的臉色淒哀無比,完全沒有半點誇張與玩笑的意思,終於漸漸的開始相信他所說的那些話。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吶吶道:

“大哥,日本人占領上海的時候,我們不也過來了嗎?怎麽就……”

“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啊!人心變了,世道也變了。一切……都變了。婉婷,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越早打算,對你,對逸之,還有你們的孩子都好。我沒用,挽救不了黨國的命運,但也許還能為你做些什麽。好了,時候不早了,我走了,你快回去吧,思平還在家裏等著你。”

說完,他對著韓婉婷露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轉身走向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小汽車裏,向送行的眾人揮手告別。黑色的汽車在眾人的視野中越行越遠,也讓韓婉婷的心越來越的發沈發涼。

她擡頭看著烏雲翻滾著的天空,禁不住在心裏想:是要變天了嗎?真的,真的要變天了嗎?逸之,我該怎麽辦?逸之,這個時候,若是你在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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