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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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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1949年1月 上海

新年元旦剛過沒多久,眼看離新春佳節已經近在咫尺。但上海街道上的氣氛卻幾乎沒有增添多少新年到來的快樂氛圍,整個城市正在陷入一種巨變到來之前的顫栗與恐慌之中。

原本就緊張的國共內戰局勢,到了去年的十一月初,有超過四十七萬的國軍在遼沈戰役中被共,軍殲滅,東北重鎮相繼失守。隨之而來的人心潰散,使國軍的敗勢在不到兩個月之內,從東北大地延續到了長江流域。

與國軍潰不成軍的狼狽相比,是共,軍的氣勢如虹。從東北一路南下的共,軍,在林,彪的帶領下,在戰場上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他們所到之處,所遇到的國軍不是被全殲,便是起義投誠。於是,人數越來越多,力量越來越強的共,軍開始朝著長江中下游逼近,幾乎快要逼到了南京中央政府的鼻尖之下。

剛結束不久的淮海戰役,打得驚天動地,無日無夜,血流如河,橫屍遍野,令旁觀者無不揪心膽顫。國共雙方仿佛兩只拼盡全力在搏殺的老虎,向著對方張開著自己的血盆大口,使出渾身解數的想要將對方一口咬死在自己的利齒之下。兩個勢不兩立的政黨,為了這場能夠決定生死的戰鬥,各自派出了近百萬的軍隊,加上動員參與的民兵,將近六百萬的中國人,同胞手足,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血紅著眼睛撕殺著。

戰爭的結局從來沒有誰能笑著全身而退。它從來都只有一個結局,要麽失敗,要麽勝利。抗日戰爭,數以百萬計的國軍將士用生命換來了勝利的果實,換來了中國人失去的尊嚴。但,這一次,近百萬國軍將士付出的生命只能換來失敗的慘痛命運。隨著杜聿明的被俘、邱清泉的自盡,中國的半壁江山已盡數收在了共,產黨的手中。

眼看著國,民黨的統治大勢已去、兵敗如山倒,南京的中央政府也不得不正視這個悲慘的結局。於是,中央政府開始了南遷準備。北京故宮的國寶、中央銀行的黃金幾乎就在淮海戰役打得不可開交的同時秘密的向著臺灣起運。

時局動蕩,人心飄搖。前方戰事越打越激烈,後方各種謠言也是越傳越沸騰。各種各樣危言聳聽的謠言在兵荒馬亂之中越傳越烈,引得民眾也是人心惶惶不能自已。於是,民間的逃亡大潮在淮海戰役失敗後則開始越演越烈。

上海的各大車站、碼頭和機場,出現越來越多攜家帶口、帶著大包小包行李出逃的人。很多人從硝煙四起的北方逃到了上海,還有很多人則從上海開始向更南的地方逃去。廣州、香港、臺灣、南洋、美國……火車、輪船、飛機,滿載著無數對未來充滿恐懼與不安的人們,向著他們自己也無法確定的目的地的駛去。

抗戰八年的苦難尚未遠離,國共內戰的糾纏便已如影隨形。一邊是步步進逼的共,產黨軍隊,一邊是屢戰屢敗的國,民黨軍隊。面對一個陌生的政黨、面對一個未知的未來,很多人在觀望,很多人在猶豫,還有很多人選擇了離開。

1月27日,離農歷新年的到來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吳淞碼頭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年關前最後一班從上海駛向臺灣基隆港口的太平輪正靜靜的停泊在港口邊,等待著起航的時間。船上旅客們正在登船,船下,苦力們正扛著旅客們的行李、商家的貨物、各政府機關打包好的文件箱等朝著大船的肚子裏裝。

頭等艙的豪華艙位全部客滿,二等艙的客艙裏也已經被擠得水洩不通,三等艙的艙位裏更是被還在源源不斷湧入的人群塞得滿滿當當,幾乎連個下腳的位置都沒有了。趕船的旅客們大多都是為了能在除夕前到達臺灣與親人們團聚,因此盡管四周很擁擠,嘈雜,但人們顯得都很高興,只要有一席之地,也不管認識不認識,三三兩兩的有些已經湊在一起聊起了天,打牌、吃喝的聲音不絕於耳。相比於城裏的緊張氣氛,太平輪上的新年氣氛倒是十足的應景。

海面上,風平浪靜,從碼頭上望出去,老遠就能看見遠處燈塔發出的光芒。擡頭望天空,漆黑的夜空中,璀璨的一顆顆小星星仿佛嵌在黑色幕布上的鉆石,在明亮的閃爍著,和著海面上吹來的呼呼海風與潮濕略腥的海水味道,韓婉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情有些高興卻也有些不舍。

她倚在頭等艙的甲板上,望著在月光下被浪潮打得光滑圓潤的岸堤,禁不住出起神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嬌怯怯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過頭去,朝著那個人微笑,同時伸出手去,將那個人拉到自己的身邊,溫婉的笑著道:

“秀雲,外面風大,你身子弱,怎麽不在房裏呆著也跑出來了?”

江秀雲抿著唇笑了笑,有些羞澀的挽著她的胳膊,低聲道:

“裏面有些悶,就想出來找你說說話。”

婉婷笑了起來,看著她柔美的面龐,笑道:

“我看啊,你不是因為悶才跑出來的,恐怕是被裏面那三個小鬼吵得受不了了,對不對?那三個小家夥平生第一次坐船,所以看什麽都新鮮,這也好玩,那也好玩,又吵又鬧的,我也是被他們煩得頭都大了,所以才跑出來透透氣的,那三個搗蛋鬼,就讓何媽和忠叔去頭疼吧。等他們皮夠了,也玩累了,開船之後很快就會睡著,我們啊,也就省心了。”

江秀雲點點頭,與她一起半倚在甲板上的欄桿上,看著船下熱鬧的景象,望著碼頭上人山人海的景象,怔怔的看了許久,不免有些悵然的低聲道:

“婉婷姐,我們這次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

韓婉婷沈吟了片刻,默然的搖搖頭,輕嘆了一聲,回答道:

“我也不曉得啊。時局這樣亂,到了臺灣那邊,也不曉得是個什麽樣的光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幸好我丈夫已經在那裏立了腳,我們也不是身無長物,想來生活是不會太難的。等將來局勢安定些了,應該還是能再回來的。”

“那我們現在……一定要走嗎?難道不能留下來嗎?也許,事情並沒有我們想的那樣壞,共,產黨也許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可怕。”

韓婉婷想了想,依然搖搖頭,看著船下進進出出裝貨的苦力,緩緩道:

“我不曉得共,產黨是個什麽樣的黨派,但我在當記者的時候也聽過一些赤色份子傳揚的共產主義。他們說的是很美好,也很理想化,但我總覺得,那些都太過浮誇,是一種宣諸於口的教條。有些理念太過極端,有些認識太過狹隘,那,都是我無法認同與接受的。

他們似乎特別喜歡用暴烈的手段去推翻一切與舊社會、舊制度有關的東西。可是,這個國家,恰是從舊社會、舊制度裏成長起來的,想要人為的割裂,決絕的攔腰斬斷,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理念,讓我覺得……很愚昧。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我想,這就是我要離開的理由吧。

再說,我的父親、我的丈夫、包括我所有的親眷朋友,幾乎都是與國民黨、國民政府有關的人,是共,產黨的頭號敵人。我們除了離開,還有別的選擇嗎?留下來,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我不曉得。也許會是好的,但是,我不想為這種未知的結局付出任何不必要的代價,我寧願離開。

只是……”

韓婉婷說著,忽然頓了頓,轉頭看著陷入沈思的江秀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

“秀雲,我不知道自己要帶你一起離開的決定對不對。但是,我答應了你的父親,盡我所能的保你一世平安。你身邊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了,如果我也走了,留你一個在偌大的上海,沒人照顧,我實在不放心。所以,只能自私的不顧你的想法,把你一起帶去臺灣。”

江秀雲看著韓婉婷臉上露出來的歉然之色,微微的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柔和的說道:

“婉婷姐,別這麽說。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只是有些,有些舍不得……”

韓婉婷輕嘆了一口氣,自嘲似的苦笑著,又一次長嘆了一口氣道:

“是啊,舍不得……你以為這條船上的人,都舍得離開嗎?離開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我們放棄了上海的一切,只帶著所有的希望去到那個一無所知的地方;意味著我們什麽都要從頭開始。沒有人會舍得離開自己的家,沒有人。”

兩個人都沈默了,她們站在甲板上,聽著耳畔拍擊碼頭的浪濤聲,聽著人們喧囂的吵鬧聲,聽著從她們耳畔傳來的呼呼風聲,一種深深的、油然而生的離愁別緒與被時代命運左右的濃重無力感漸漸的從她們的心間散開。

她們正默然無語,被心中那股濃重的鄉愁攪得有些魂不守舍的時候,忽然就聽身後傳來念卿的叫聲:

“阿姨,阿姨!”

她們同時回過頭去,就見念卿一臉焦急的朝他們跑來。韓婉婷見狀,知道必定出了什麽要緊事,連忙迎上去,問道: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念卿緊張的抓著她的手道:

“阿姨,剛才我們都在走廊上玩,不知道怎麽回事,小宇他突然肚子疼起來,疼得滿地打滾,我們都嚇壞了。忠叔已經去找船上的大夫了,何媽看著小宇和妹妹,要我過來找你。”

韓婉婷一聽,頓時心急如焚,忙快步的拉著他的手和江秀雲一起朝著艙房裏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默的祈禱著,無論如何,小宇都不能有什麽三長兩短。否則,她將永遠沒有顏面再見麗芬。

剛走到艙房走廊上,就看見忠叔和船上的大夫正也朝著這邊趕來。眾人一起進入房間,大夫簡單的查驗了一下小宇的情況,便判斷說是絞腸痧,必須立刻就醫手術治療,否則孩子性命不保。大夫的論斷讓眾人大驚失色,但很快,韓婉婷便冷靜下來,當機立斷道:

“這樣,大家不要慌。孩子的病必須治,阿芬把孩子交給我,我就必須對他負責。現在我和忠叔帶小宇下船去醫院作手術,秀雲、何媽你們兩個留下來照顧兩個孩子,坐船先到臺灣去。到了基隆,下船,自然會有人來接你們。不用擔心我們,等小宇的病好了,我們三個再一起坐船去臺灣和你們匯合。”

江秀雲和何媽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思平和念卿,鄭重的點點頭。韓婉婷臨走前親了親女兒的額頭,又伸手拍了拍念卿的肩膀,低聲對念卿道:

“念卿,妹妹就靠你多照顧了哦。在臺灣帶著妹妹等我們回來。”

念卿的臉上露出堅毅的表情,拉緊了思平的小手,看著韓婉婷道:

“阿姨,你一定要早點來啊!”

韓婉婷沖他一笑,隨即便轉身隨著忠叔一起,抱著痛得已經滿頭大汗的小宇快步的走下船艙,很快就消失在了人頭攢動的碼頭上。念卿緊緊拉著思平的手,站在欄桿邊看著韓婉婷的身影一點點的消失,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裏隱隱的浮上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腦海裏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兒時父親和爺爺臨死那天的背影。那天,爸爸和爺爺為了去找吃的,也是這樣在他面前離開,離開前,也是微笑著對他說:

“娃兒乖乖的,在這裏坐著等我們回來,等我們給你找好吃的回來哦!”

他們就這樣的走了,然後,他們,沒有再回來……

沒來由的,念卿的渾身一哆嗦,他實在無法想象,如果他的阿姨,也是這樣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他再也見不到阿姨了,那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疼愛親生兒子一樣的疼愛他?還有誰會再給他無私的愛,溫暖的笑和柔柔的擁抱!

他正胡思亂想著的時候,三歲的思平扒著船鉉邊的欄桿,好奇的看著下面進進出出裝貨的苦力們,看了半天,忽然奇怪的叫道:

“哥哥,哥哥,你看,歪了,歪了。”

念卿冷不丁的被思平猛得一叫,這才回過神來。他蹲下身體,攬著思平的肩膀,溫和的說道:

“什麽歪了?”

思平歪著頭,用手指著欄桿外頭,有些興奮的叫道:

“歪了,歪了!”

不滿三歲的思平,學會用的詞語並不多,還不太能完整的表達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個勁的叫嚷著“歪了”,念卿本來還以為她只是好玩的叫叫,並沒當回事。當他笑著起身,無意間朝船下面一望,頓時明白過來思平所說的“歪了”是什麽,不由得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是的,歪了,船體歪了,而且歪的很嚴重!

他朝船外伸出腦袋張望,就見一群苦力正擡著又長又粗的鋼條不斷的朝船肚子裏裝。隨著一根根鋼條被裝進了貨艙,他下意識的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由得抓緊了思平的小手。他看著下面的苦力還在“嘿呦嘿呦”的叫著號子,往船艙裏搬運著成噸成噸的鋼條,心頭漸漸的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讓他不寒而栗。

他看著傾斜的身體的大船,再看碼頭上熱鬧的人群,仿佛沒有多少人看出這條船身體奇怪的歪斜著。忽然,不知道從哪裏湧出來的一股沖動,讓他一把抱起思平,想也不想的就往船下沖去。他的舉動嚇壞了一旁的江秀雲,瞬間的楞怔之後,她連忙快步跟了上去,一邊跑,一邊叫喊著兩個孩子的名字,想叫住他們的身影。

可是,念卿跑得極快,在上船的旅客中只鉆了幾鉆,便沒了影子。江秀雲嚇得魂飛魄散,不多久前,她才剛剛答應了婉婷姐要照顧好兩個孩子,才一轉身,他們就在自己眼前跑得無影無蹤,這叫她如何對得起婉婷姐的信任與托付啊!

眼看著兩個孩子的身影就在她的眼前消失,完全的無蹤於人群之中,她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哪裏還顧得上其他的,尋著孩子們跑開的方向,跌跌撞撞的一路追下了船,叫喊著,在擁擠的人潮中尋找著孩子們的身影。

半天沒見孩子們和江秀雲身影的何媽這時也恰好尋到了船邊,在船上找了半天都沒見人影,向四周的客人一打聽,都說看見一個姑娘追著兩個孩子下船去了。何媽一聽這話,見大小主人都不在船上,那她一個傭人還怎麽去臺灣,於是急得連連直跺腳,也顧不上再多想,連忙回到了艙房,將原先帶上來的一些散碎行李收拾了,大包小包的抱著,渾身是汗的擠下了船。

她這裏剛下船,就聽身後傳來了太平輪發出一聲長長的汽笛聲,船準備要開了。何媽氣喘籲籲的站在碼頭上,看著大船,忍不住嘆氣道:

“作孽啊,作孽啊!好幾根黃金換來的船票啊,就這麽浪費了!真是浪費啊!這麽緊張的船票,多難才弄到的啊!眼看著共產黨就要打過來啦,誰知道還有沒有再去臺灣的船啊!下次再想買,恐怕就買不到啦!那麽多金條啊金條,好買幾幢房子啦!真是的!這些人啊,都什麽時候了,還是一點都不知道珍惜!”

她嘖嘖的搖搖頭,嘆息著,埋怨著,回身便在碼頭上尋找著大小主人們的身影。不久之後,太平輪在她身後緩緩的起錨,慢慢的離開了碼頭,在一片燈火管制的漆黑海面上,緩緩的向著臺灣駛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農歷七月初七,公歷八月十三。今年的這一天,其實有兩重意義。第一是中國傳統佳節,第二是八一三淞滬抗戰紀念日。

在很多人都沈浸在七夕佳節的時候,大約太多的人忘記了還有淞滬抗戰這個紀念日了吧。

好吧,七夕節既然已經有那麽多的人在慶祝,我就不來湊這個熱鬧。我,僅以此文,向淞滬抗戰紀念日致敬。因為我是上海人,作為這片土地的兒女,我更應該紀念數十年前發生在上海的悲壯一幕。

向當年那些曾經為抵禦外侮而英勇抗擊日寇的廣東將士們致敬!

向當年犧牲為保衛上海而犧牲在這片熱土上的所有將士們致敬!

英雄永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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