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百二十章

關燈
第一百二十章

說起來,黑皮算是韓婉婷少年時代便認識的朋友,雖然她不敢說是百分之百的了解這個人,但從這些年的相交上,也對他的性子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為了生存,他從小跟著狄爾森一起在十裏洋場裏混;為了少吃點苦頭,他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因此練就了他機靈敏捷的身手和反應迅捷的頭腦;見慣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見多了戰場上的生生死死,所以,他的心腸也早已被歷練的如金剛鐵壁一般,絕少輕易動容落淚。

可是,自從她這次在昆明再次見到黑皮之後,她發現,黑皮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覆以往的愛笑愛鬧,玩笑連篇,而是變得沈靜異常,如空氣一般的令人不被察覺的沈靜。他幾乎天天都安靜的陪在狄爾森的床邊,什麽話都不說,只是如雕塑一樣靜靜的坐著,怔怔地看著她照顧他的老大,要麽就像個布偶一般任由醫生護士們在他受傷的身上紮針換藥。

有時,她看著呆若木雞的他,會看到他眼睛裏流露出來的哀慟;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一抹兇悍與嗜血的殺氣,可沒過多久,她再看他,他似乎又恢覆了先前平靜的樣子,連神態和眼神都變得寧靜安詳。

但是,恰恰常在這種看似安靜的時刻,他又會突然失聲痛哭,淚流滿面,跪倒在地上久久的不願起身,任憑誰上前勸說,他依然只是沈浸在自己悲痛欲絕的世界裏而無法自拔。

一開始,韓婉婷也會和其他人一樣,連拉帶勸。但,漸漸的,她不再這樣做,只是靜靜的站在旁邊,沈默無語的看著他。因為,她知道,黑皮的心裏有了一個難以愈合的巨大傷口,能夠治療這個傷口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幫不了他。只要這個傷口一天不愈合,那麽,黑皮將不會有正常的生活。也許,他將永遠的活在自責、悔恨與報仇的覆雜心態之中,再也走不出那個牢牢將他困住的陰影。

“啊!!!……”

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隔壁房間陪夜的韓婉婷,再一次被一聲痛徹心扉的大叫聲所驚醒。她從床上坐起身,看了看手表,淩晨三點半。她忍不住再次輕嘆了口氣,披上衣服,在走廊裏慘白的日光燈照射下,來到病房的門口,輕推房門,只見半昏的房間裏,狄爾森靜靜的沈睡著,而黑皮,雙手抱頭的佝僂在床上。

盡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聳動的肩膀和雙手不斷揪著頭發的樣子看來,他一定是又一次被夢境裏再現的那個撕心裂肺的畫面所刺激,深深的沈浸在難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她關上門,輕輕的走了過去,來到狄爾森的床邊,素手撫了撫他沈睡著的面容,借著床頭燈昏暗的光線,凝視了他許久。替他掖了掖被子,韓婉婷慢慢的在床邊坐下,然後看著還在痛哭流涕的黑皮,低聲道:

“黑皮,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不要再這樣耿耿於懷了,若是阿根在天有靈,也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的。”

“我,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忘記阿根臨死前的樣子……我沒有辦法……我應該好好照顧他的,我應該在他身邊好好看著他的……如果我身上沒有帶著槍,如果那天我多留一個心眼,如果我預先看出來他已經存了想死的心思……我,我是,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那麽幹的!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阿根啊……是我,我沒用,我沒用!我沒有照顧好老大,還連累了他為了救我受了重傷!我也沒照顧好兄弟,我告訴阿根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一定會讓醫生幫他把傷治好,可是,我沒做到啊,我沒做到……” 仿佛又是一個輪回,黑皮捶胸頓足的哭訴,讓韓婉婷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阿根臨死之前的畫面來。她的鼻子微微發酸,眼前的視線也開始漸漸被淚水所模糊。她手中緊緊握著狄爾森溫熱卻毫無意識的手掌,仰頭做了一個深呼吸,將眼眶中快要滴落的淚水飛快的眨去,低語道:

“黑皮,人生之中是沒有那麽多‘如果’的,所以老人們總說,世界上什麽藥都可以有,唯獨後悔藥是沒有的……那條路,是阿根自己選擇的,和外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當時雖然身受重傷,但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他依然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到底該怎樣走。

就像爾森他選擇撲出去救你,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那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所以,阿根的死,爾森的受傷,並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沒有人會為此而責怪你。你真的不應該為此背負上那麽沈重的十字架。真的不需要!”

“可,可他們都是我的兄弟啊!我最好的兄弟啊!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個個倒在我的面前,我看著他們死去,看著他們受傷,卻沒有一點辦法,我一點都幫不了他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我寧願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黑皮伏在床上,雙手使勁的扒拉著自己的領口,仿佛透不過氣來。他的雙眼通紅,表情痛苦,如受了傷的野獸一般,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聲和哽咽聲。韓婉婷見狀,低頭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狄爾森,輕輕的拉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慢慢摩挲著。

她閉著眼睛,默默的感受著他的手留在自己臉上的觸感,仿佛回到了以前,兩人耳鬢廝磨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什麽話都不說,只是輕輕的抓著她的手,在他的臉上摩挲。那樣甜蜜的感覺,現在想來,竟恍若隔世。良久,眼淚終於從她緊閉的眼眶中落下,悄然從她秀麗卻憔悴的面龐上滑落。

“有時候,死亡,對心已經死了的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阿根活著,活了下來,將來的幾十年,他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別人可以談笑風生,吃香喝辣,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將來會兒女成群,子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可是他呢,這些平常人該有的生活,他卻無法得到。

他可能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可能會被人當成怪物看待,甚至人們會怕他,討厭他,驅趕他;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下,他只能像老鼠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因為那樣才不會被人們畏懼和討厭;他只能用一種卑微到泥土裏的姿態,看著身邊的人們快快樂樂的生活,而他自己,卻必須要永遠的活在痛苦和深深的自卑之中。

那時,他一定會後悔,一定會想,早知道這幾十年是這樣過來的,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不如當初就死在戰場上,一了百了!為什麽?就因為他是一個被炸彈炸去了下頜,沒有了半張臉,連嘴巴都沒有,只剩下鼻子和眼睛的怪物?!

黑皮,換做是你,捫心自問,當有一天早晨,你從床上醒來,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那個樣子,你——受得了嗎?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接受得了這樣的自己,更何況是一直那麽愛說話、愛湊熱鬧的阿根!

他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確實讓親如家人的我們感到痛心疾首。可是,他這一槍結束的,還有他未來幾十年將要受到的歧視、恥笑和生不如死的生活。那對他而言,確確實實是真正的解脫。

一邊是痛苦的活著,一邊是痛快的結束。黑皮,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擇?”

韓婉婷輕撫著狄爾森的手背,坐在床邊,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聲音輕柔的娓娓訴說著。她淡淡的說著話,好像朋友之間在輕松的聊天,但她說的這些話,卻讓黑皮禁不住陷入了沈思。以前,他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他只是覺得阿根的死完全是自己的錯,老大的受傷也都是因為自己。可韓婉婷的話,卻給了他另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

黑皮楞怔著,表情顯得有些木訥,但那雙被眼淚逼得通紅的眼珠卻異常靈活的轉動著。他在思考韓婉婷的問題,也在認真的問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又該如何抉擇?是寧願生還是毋寧死?

“我想……我應該會選擇……死。”

沈寂多時的房間裏,最終響起了黑皮的回答。這個答案並沒有讓韓婉婷感到意外,她低頭微微的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狄爾森,輕柔的說道:

“如果是他,我想,他的選擇也會和你一樣。”

“不會,一定不會。因為老大的身邊會有你陪著,他那麽在乎你,怎麽可能就這樣拋下你?”

黑皮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可韓婉婷卻仿若胸有成竹的回答道:

“正因為他很在乎我,所以,他絕對不願意讓自己成為我的拖累。他會放手,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全我未來後半生的幸福。況且,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又如何能忍受周遭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他?黑皮,你跟在他身邊那麽多年,難道還不明白他這個人的性子嗎?”

黑皮沈默了。是啊,老大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當年,為了保全韓小姐的清白,他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更何況是關系到韓小姐未來幾十年的幸福。

他默默的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老大,看著他被紗布重重包裹的面容,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想到那個畫面,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驚異不定的說道:

“老大的傷那麽重,萬一今後真的站不起來,那,那,老大他,會不會,會不會……”

黑皮望向韓婉婷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懼,說話已經開始不利索。他結巴著,惶恐不安的咽了口唾沫,惴惴不安的抓緊了身前的被子。他已經親眼目睹了一個好兄弟在自己面前開槍自盡,為此他肝膽俱裂,夜不能寐。如果老大有一天也步上阿根的後塵,那麽,他實在不敢想象,自己到底還有沒有那個承受力去接受那麽可怕的事實。

相較於黑皮的濃重憂慮,韓婉婷的表情則顯得很是平靜。她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纖細的手指在狄爾森滿是老繭的大掌上游走。她微垂著眼瞼,低聲道:

“我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是,不論他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會陪著他。”

“陪著他……啊,韓小姐,你的意思不會是……不會是……”

黑皮似乎從她的話語中覺出了什麽不對,頓時大驚失色的叫了出來。他一下子掀了被子,從床上跳下,站到韓婉婷的面前,急急的追問。

“是,我就是這樣打算的。在來這裏的路上,我已經這樣決定了。無論生死,我,一路相隨。”

她知道黑皮想說什麽,卻並不想多做解釋。她起身慢慢走到窗邊,倚在窗臺上,目光柔和卻堅定的望著窗外一片寂靜的街道,低低的訴說著自己的決定。

“韓小姐,你,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老大現在是沒有知覺,若他醒著,知道了你的決定,你就是把槍頂在他腦門上,他也是絕對絕對不會同意的。他不想拖累你,自然是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怎麽可能希望你陪他一起去死啊!如果你死了,那當初他為你做的那麽多事情,受了那麽多苦,豈不是都白費了?韓小姐,你可千萬不能那麽做啊!”

黑皮發了急,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瘸著腿卻還在韓婉婷的身邊來來回回的走著。他急切的勸說著她,腦門上不一會兒就沁出了汗珠。韓婉婷見狀,看著手足無措的黑皮,莞爾一笑,心志堅決的輕聲說道:

“黑皮,別急啊,這不是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嗎?當然,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我想,我的心意還是不會改變的。這輩子,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太短太短,他為我做了那麽多,可上天卻不願意給我回報他的時間。既然如此,如果只有死亡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那麽,我願意欣然赴死。”

說罷,她帶著恬靜的笑容,慢慢走到狄爾森的身邊,俯下身體,在他蒼白幹裂的唇上,輕輕印下一吻。黑皮啞然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溫暖而動容的畫面,已經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

只是,他漸漸地被不斷從心間奔湧而出的暖意所包裹,滿心安慰的看著靜靜躺在病床上的老大,他輕輕的笑了,默默的在心裏說:

“老大!放心吧,你不會有事的。有韓小姐在,你一定會站起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曾看過一本講述遠征軍故事的紀實文學,其中就有提到一個戰士,在戰場上,從昏迷中醒來,伸手一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沒有了下巴之後,立刻掏了槍飲彈自盡。那一幕,給他的戰友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同樣也讓我記住了幾十年前發生的一樁令人感覺慘烈的悲劇。所以,這個事情讓我拿來放到了這裏,希望大家喜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