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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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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剛40歲出頭的孫立人體態頎長,清瘦的臉龐被剃刀刮得泛出青色,眉眼中帶著讀書人的書卷氣和行伍中人的英氣。身上穿著的美式哢嘰布襯衣紮在黃色的馬褲裏,腳上是一雙一塵不染的馬靴,短短的頭發上微微斜戴著美軍的軍便帽,腰胯上一支大口徑手槍,全然不似一般高級將領用於裝飾的玩物。身為駐印軍中方高級軍官的他,渾身上下透出一副美式風格,加上他的美國軍校出身和在緬甸立下的大功,足以讓向來眼高於頂的美國人和英國人對他另眼相看。

他從鎮上散布回來,老遠就看見在駐印軍的軍營門口,三三兩兩的圍著一小群人,又摟又抱的,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從來都對軍事紀律很講究的他感到非常不滿,快步的走了過去。幾個士兵看到了他,慌忙站直了身體朝後退了三步對著他敬禮。他皺著眉頭微微揚了揚手中的馬鞭,雙目四下一掃,銳利的目光掃得眾人紛紛膽怯的低下了頭。

他揚手輕輕一甩馬鞭,鞭子立刻打在了他的馬靴上,發出皮革特有的回聲。他沈聲訓道:

“現在正是操練期間,你們幾個不去操場操練,圍著這裏做什麽?”

眾人噤聲,誰都不敢說話,只敢用眼角的餘光互相的瞄了瞄,生怕自己說錯了話遭到師長的責罰。孫立人重重一咳,慢慢的轉過身體,將視線從士兵們的身上轉到了他們適才圍著的那幾個人身上。

一個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一個滿面風霜卻還看著衣著得體的女人,外加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小男孩。他們看起來不像緬甸人,從穿著上看,應該是中國人,大約是中國的難民吧。

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了。一路從緬甸撤退到印度的路上,他見過無數的緬甸華僑和難民,模樣和這幾個人的樣子毫無二致。

孫立人的眼神中明顯的帶了幾分悲憤,立刻將自己的視線又掃回了自己的兵身上,盯著一個滿臉鼻涕眼淚的兵,很是不客氣的訓道:

“這有什麽好看的?你們一路從緬甸過來的路上,這樣的人,見得難道還少嗎?要想讓我們國家少一些這樣的人和事,你們就更應該努力操練,認真學習,將來好把鬼子趕出中國去,好讓像他們這樣的難民不會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到處流浪!而不是把人家當成好戲一樣看,把人家當猴子一樣圍著耍!哭!你還知道哭?軍人該流的不是眼淚,而是鮮血!”

“孫將軍!說得好!若是天下盡是您這樣為國著想、不懼死亡的軍人,我想,中國的命運,斷不至於走到今天這般地步!”

身後發出的這個清亮的聲音頓時讓孫立人一驚,他立時轉身過去,只見那個被他認為是個難民的女子正看著他在微笑。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別樣的女人。明明一身的風霜,滿臉疲累,衣衫破舊,但她看起來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卑微,反而猶如一朵亭亭的蘭花挺立著,散發著讓人不敢小覷的奇怪魅力。這,讓他不禁想到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同樣讓人不敢小覷的女人——蔣夫人。

眼前女子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仔細的在腦海中翻找著相關的記憶,他瞇著眼睛細細的打量著她。當她對著他再度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時,腦海中的某段記憶瞬間跳出,他一下子想了起來,背後不由得呼啦啦的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她,不正是蔣夫人在曼德勒時陪在身邊的內侄女嗎?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而且,還是這副——好像難民一樣的尊容?

孫立人想到在曼德勒時委員長與這位小姐之間的親密關系,想到近日風傳的關於這位小姐失蹤在雲南境內的消息,再也不敢怠慢,不及多問,也顧不上與手下的兵再多說什麽,連忙畢恭畢敬的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之下將她請進了軍營重地。

“你們要替我保密啊,因為,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韓婉婷對著黑皮和眾位已經驚脫下巴頦的士兵們燦然一笑,留下了一句話後,便帶著孩子,步履從容的與瞎了一只眼睛的阿根被孫立人請進了他的指揮部。軍營門口又只剩下了黑皮和他那些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兄弟們。一個人過了好半天,直到他們的師長領著那三個人消失在視線之內後,才閉上了他張了半天的大嘴,愕然不已的對著黑皮道:

“我說黑皮,你認識的這位小姐到底是什麽來頭啊?怎麽咱們師長看見她,臉色和態度立刻都變了?難道她的官,會比師長還大?”

“對啊對啊,她要找的人不就是狄連長嗎?她還認識狄連長?他們是什麽關系啊?那小男孩是不是狄連長的兒子啊?他們不會是夫妻吧?”

“咱孫師長多牛啊,在美國人和英國人面前從來都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的,我從沒見過他對其他人能有這麽恭敬的樣子,哦,除了委員長和夫人以外。哎,黑皮,你認識的這位小姐到底是幹什麽的啊?要是真有來頭的話,怎麽那身打扮啊,真跟難民似的。你倒是說話啊!咱們什麽關系啊,你可別賣關子!”

……

眾人又驚又奇之餘,圍著黑皮連珠炮似的發問。黑皮不停的抹著臉上殘存的淚水,又哭又笑,對身邊眾人聒噪著的問題一字不答。他仰頭看著印度上空碧藍的天空和棉花糖似的白雲,美美的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喃喃道:

“老大,老天爺總算是待見咱們一回了!阿彌陀佛。”

夜晚時分,熱鬧了一天的營地終於漸漸的安靜了下來。白天大量的負荷操練和繁重的學習科目讓士兵們的體力與精力消耗殆盡,因此,洗過澡,吃過晚飯後沒多久,很多人便再沒有多少精神說笑玩鬧,大多沈沈的進入了夢鄉。

但是,有個人即便體力消耗殆盡,疲累不堪,卻依然輾轉難眠,夜不能寐。

狄爾森半靠在床頭,單手托著後腦,目光定定的仰視著高掛在夜空中的一輪明月,想念著、擔心著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這種焦躁難定、如被螞蟻爬滿全身一般的難受情緒總是會在每天的夜晚時分,沖破白天自制力的層層阻攔,毫無顧忌的從腦海中跳脫而出,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令他每每都會冒出一股想要狂吼、撕咬,甚至於殺人的沖動來。

這些天,他睡得並不好,時常會從睡夢中被噩夢驚醒,那一個個令他會在炎熱的印度夏夜嚇出冷汗來的噩夢中,無一不是她身陷險境的畫面。這些噩夢有時在白天也會如影隨形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令他不時的走神,恍惚。幸而此時此刻沒有戰事,也不是身在戰場,否則,自己的性命,不知道早已丟過多少回!

她在哪裏?到底身在何方?好端端的一個人,如何又會在雲南失蹤?記得上一次與她分離的時候,她分明是跟在委員長夫婦的身邊,與他們一同乘坐專機回了國內。他還清楚的記得她說過,她會轉機去香港,然後回美國去的。可是,為什麽,她沒有走,反而會去了雲南?到底後來又發生了什麽,讓她會做出這麽危險的決定?難道,又是她那個當戰地記者的夢想????

無數個為什麽反覆在他的腦海中閃回,無數個沒有回答的疑問沖撞著他的心靈。這些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他,而真正知道答案的那個女人現在卻是下落不明!心頭再次躥上一股焦躁與擔憂交織在一起的無名大火,令他難以遏制的一下從床上跳起,緊緊的抓著自己的頭發,如困獸一般的在並不大的營房裏來回的走著,想著,憤怒著,也無可奈何著。

“報告!”

突然門外傳來了傳令兵的聲音,暫時的打斷了他憤怒的暴走。他不甚耐煩的皺著眉頭道:

“進來。”

傳令兵推開門,乍然一見這位狄連長,看見他那一頭“怒發沖冠”的頭型,差點失笑。不過,他見連長本尊面色難看,似正在為什麽事情惱怒,若此刻他笑出聲來,保不齊還挨頓臭罵。識相之餘,傳令兵連忙壓下嘴角邊的笑意,一本正經的敬禮後回答道:

“報告連長,師長有請,請您即可去他的指揮所,有要事相商。”

“要事?知道是什麽事情嗎?”

狄爾森看了看天色,又狐疑的看了看年輕的傳令兵,有些不太確定的問道。因為根據他對師長的了解,一般情況下,師長是不會在休息時間討論關於軍務要事的。現在這個時候,師長又怎麽會如此突然的找他去,還說是商談要事?難道,真的出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傳令兵一臉茫然的搖搖頭,挺直了胸膛回答道:

“不清楚,師長只說要請您立刻去。”

狄爾森想了想,點點頭,揮手讓傳令兵離開。沒有再多想,他立刻收拾了心情,整肅了軍容,穿戴整齊後,大步朝著百米開外的師長指揮所而去。

師長的指揮所裏,大多數房間的燈都熄滅了,只有幾間房間還亮著燈。來到師長的辦公室門口,狄爾森輕叩了房門,裏面立刻傳來了孫立人沈穩的聲音:

“進來。”

狄爾森輕輕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就見孫立人雙手背在身後,背對著他,仰頭看著窗外的月色。他在辦公桌前站定,畢恭畢敬的對孫立人道:

“師長,您找我?”

孫立人慢慢的回過身,用一種狄爾森過去從未見過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似在品評著什麽。狄爾森被他如此奇怪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便忍不住出言問道:

“師長,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孫立人聞言,呵呵的笑了起來,擺擺手道:

“沒有,沒有,只是有些事情沒有想到罷了。”

說罷,他又認真的看了看尚蒙在鼓裏的狄爾森,點頭讚道:

“你小子啊,運氣不錯,眼光呢,更不錯。當然,你也是很優秀的,不然如何當得了這個福氣的。你的這種運氣啊,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哦!要好好珍惜,千萬別辜負了這份那麽難得的運氣,知道嗎?”

說完,他走到狄爾森的身邊,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厚的笑著,便轉身開門要走。狄爾森見師長要走,莫名之餘,連忙叫道:

“師長,您不是有事要找我嗎?”

孫立人回頭沖著他呵呵一笑,搖搖頭,一語雙關道:

“有時候啊,一個人的運氣來了,是怎麽擋都擋不住的,連我都要避一避啊。呵呵……”

說話間,他的身影便已經消失在了房門後,腳步聲漸漸的遠去。狄爾森完全陷入了一頭霧水之中,他不知道師長對他說這番話的初衷是什麽,更不知道師長為什麽叫他來了,自己卻又走了,留他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難道,師長是故意在開他的玩笑?

想了半天,憑他聰明的腦子怎麽想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放棄了,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腳步卻頓時像被什麽東西給牢牢粘住了,整個人的身體都無法移動。他定定的站在桌邊,渾身僵硬,雙目發直,嘴唇在不住的顫抖,身形在微微的搖晃。

他,一定是眼花了,不然,怎麽會看見他幾分鐘前還在朝思暮想的女人,如今居然真的出現在他眼前?是做夢嗎?他是在做夢嗎?這是在夢境裏嗎?為什麽感覺如此的真實?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女人微笑著朝他走來,微笑著抱住了他早已僵住的身軀,將她的頭靠在了他的胸前。女人身上帶著的暖暖的體溫和柔軟的感覺在嚴重的提醒著他,這一切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來了,她真的來了。他日思夜想,日夜牽掛和擔憂的那個女人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她沒有失蹤,沒有身陷險境,她來到他的身邊了!

心頓時開始狂跳,身體裏的血液開始沸騰,先前僵硬的身體因為血液的飛快流動而開始變得又癢又麻,一直低抑著的情緒開始飛揚,狂喜的念頭代替了曾經躁動的想要殺人的憤怒。他想要大笑,想要大吼,想要將心底裏埋藏著的許多話告訴她,可是,他蠕動著喉嚨,使勁的蠕動著嘴唇,卻發現,他竟說不出一個字,講不出一句話。

激動的淚水漸漸的模糊了他的視線,夜色之下,他已經有些看不清她的容貌,記憶裏,那張永遠帶著笑容的美麗容顏。他想要緊緊的抱住她,感受她身體上的溫暖,感受她曾經留給自己的溫柔觸感,可是,無論他怎麽想要移動身體,卻發現身體笨拙的根本不聽使喚,只能像個木頭人一樣,楞楞的被她擁抱著。

他聽見她在他的耳邊低聲溫柔的說道:

“能再見到你,真好。”

他感覺到她仰著頭,在他瘦削的臉頰旁輕輕印下一吻,聽見她低聲的喃喃道:

“我找了你好久。”

他胸前的衣襟漸漸的有了濕意,他知道,那是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軍裝,也浸潤了他快要幹涸的心,熄滅了他心中那股沖天的大火。他聞到了她身上沾染著的松木的油脂香味,也聞到了從小時候起,他就從她身上聞到的那股淡淡的香草味道。這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讓他胸膛裏那顆飛快跳動著的心,漸漸的安定下來,也讓他仿佛被魔法定了身的身體逐漸的恢覆了知覺。

他慢慢的伸出雙臂,用力的抱緊了她,一點點的收緊了手臂上的力量,讓他與她之間再沒有絲毫的空隙。他將她摟得極緊,緊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胸膛裏的心跳,緊得讓他不再覺得她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他吻著她的頭發,吻著她的前額,吻著她的太陽穴,將自己被太陽曬得黝黑,被子彈劃過留下深深傷痕的臉龐緊緊地貼著她細嫩柔軟的臉,感受著她輕柔的呼吸與馨香的體溫,閉著眼睛,在她耳畔輕聲的呢喃著,任憑早已無法控制的淚水自臉龐無聲的滑落,隱入了她細密的黑發間:

“婉婷……婉婷……終於又能見到你了,終於還能見到你……我那麽拼命的要活著,只為了你……只為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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