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婉婷回到上海後不久，天氣就開始轉涼，秋天已經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人間。中秋佳節的晚上，在賈爾愛業路上的愛廬裏，團圓宴上，她見到了她的親友們。多年未見，即便她早就有心理準備，可真的與他們見面的時刻，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祖父說的對啊，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這種關系是無論滄海桑田都無法改變的。

飯桌上坐著的沒有外人，全是她的骨肉至親，全是與她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她的堂叔伯、堂姑媽、她的堂兄弟姐妹們，甚至還有許多看著她成長的老傭人們。她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熟悉的臉，看著他們無不對自己溫和親善的笑著，她不由得覺得，無論多年前，他們與父親之間有著什麽樣的不睦，在此刻，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們是親人，因為他們血脈相連。

晚飯後，韓婉婷與她的堂姐孔令儀一起來到了花園裏，兩人並肩走在夜涼如水的月光下，來到水池邊，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她們互望了一眼，孔令儀首先輕輕拉起了韓婉婷的手，頗為感慨的嘆道：

“時間過得真快啊，婉婷，你看，一晃，我們竟也有這麽多年沒有再見面了。”

韓婉婷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了看天上高掛著的圓圓的明月，點點頭，回答道：

“是啊，最後一次見到你，也是在這裏，那時我還在念中學。沒想到多年之後，還是在這裏，我們又見面了。可是，我們都變了許多。”

“都過去了那麽多年，人總是要變的，不是嗎？”

韓婉婷側著頭笑瞇瞇的看著堂姐，打趣道：

“我變成什麽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好姐姐結了婚之後可是變得越來越漂亮了。難道這女人一結婚，都會變漂亮不成？看來是我那堂姐夫對姐姐極好，這才把你變得這樣滋潤啊！”

孔令儀臉上頓時浮起了一抹悻悻然的笑意，她低聲笑著捏了捏韓婉婷的鼻子，嗔罵道：

“你的嘴巴啊，是越來越壞了。”

“我說的是實話啊，姐姐，看你日子過得開心，我也替你高興。”

“別光顧著替我開心，你自己的事情也該關心關心了啊！你也不小了，請問韓大小姐，尊駕準備什麽時候當漂亮的新娘子啊？我可是等著喝你的喜酒等得脖子都要長了呢！”

一說起這個事情，韓婉婷的頭立刻一個變成兩個大，臉上頓時露出為難與頭痛的表情，言語之間也頗為躊躇。孔令儀見了，好奇道：

“咦？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說起和穆然的婚事，你會是這麽個煩惱的表情。怎麽，你們吵架了？他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不是吵架，他也沒有惹我不高興，只是，只是……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我現在還不想結婚。”

孔令儀看著她為難的表情，想到剛才她們二人的對話，想了想，心中便已隱約的感到了什麽。她沒有追問下去，而是將韓婉婷拉到了那塊刻著三姑夫手書的“愛廬”二字的大石頭前，低低地說道：

“記得以前，你站在這裏，問過我什麽話麽？”

韓婉婷低頭想了想，輕聲回答道：

“我記得。我問過你，三姑媽和三姑夫之間到底有沒有感情。”

“你當時覺得有沒有呢？”

“我到現在覺得他們之間應該是有愛情的吧，就算是政治聯姻，也不排除他們互相之間總有些喜歡對方的因素在。不然，該怎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呢？”

“婉婷，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就算兩個人兩看相厭，但只要他們能從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麽，他們的生活還是可以相安無事的過下去，即使他們根本都不愛對方。愛情，在生活裏，尤其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真的是一樣奢侈品，昂貴的，我們有錢都買不到。”

孔令儀的語調很是低沈，口氣之中充滿了深重的無奈與惋惜，讓韓婉婷很是驚訝。她輕輕地湊到了孔令儀的身邊，小聲的問道：

“姐姐，怎麽了？為什麽你的話聽起來這樣傷感？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的生命裏，要守住一份真愛是很難的麽？”

孔令儀婉然的一笑，眼睛裏隱隱地有水光閃爍。她伸手摸了摸石頭上刻著的“愛廬”二字，手指順著石刻的筆劃順序一筆一畫的寫著，等她寫完了這兩個字，回頭對著韓婉婷道：

“婉婷，我說的我們，指的不是你和我，因為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有自由的靈魂，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甚至可以選擇和你愛的人在一起。但是，我們不可以。我們沒有選擇，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心死之後，拋棄愛情，與物質利益終身為伴。”

“姐姐，你……”

韓婉婷終於聽懂了孔令儀這些話背後的深意，她有些吃驚，但更多的則是無法言說的傷感。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姐姐臉上曾經出現過的與今天幾乎如出一轍的無奈與酸楚。那時她還小，沒有深究過姐姐為什麽會有這種憂傷的表情出現，只是隱隱的感覺到應該是與感情有關。但是，現在，她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更深刻的體會到了姐姐說出這番話的心情。

“婉婷，因為你和我們不一樣，所以我真誠的希望你的未來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希望你能勇敢的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堅定的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走下去，不要被壓力給擊倒，不要放棄你想要的人和事。因為，那會讓你後悔一輩子，你的一生，可能就要在無盡的悔恨中度過。那樣的話，你不會快樂，你的人生就連一絲的樂趣都不會有了。”

“姐姐，你說的人，除了你，還指的是誰？”

“我結婚的前一天晚上，三姑媽來到我的房間裏，她看著我，看著我哭，然後坐在我的身邊，很冷靜的對我說，令儀，不要哭，記住我的話，如果我們這輩子得不到愛情，無法嫁給我們真正喜歡的男人。那麽，索性就把這種奢侈的感情從我們的身體裏丟出去，帶著一份平靜的心，嫁給有錢或者有名望的男人。不要認為這是唯利是圖，是虛榮，只是因為，無論什麽樣的男人，我們都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感覺。不要把婚姻當成是你的生活，把她當成是你的職業，是你的一個秀，秀給所有人看的一個舞臺，僅此而已。”

韓婉婷聽完堂姐出神似的低訴，禁不住睜大了眼睛，微微張開的雙唇顯示著她內心中的驚訝之情。她有些難以置信，因為她無法想象，一向在眾人面前優雅、自信，無論做什麽都看起來游刃有餘，甚至還有些高高在上的三姑媽，竟然也會有無法左右自己內心感情的無奈時刻。難道，她和堂姐一樣，都只能在家庭、父母的壓力下，無奈的放棄了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心灰意冷之下才選擇了她們各自現在的丈夫？

“可是，姐姐，我看得出來，姐夫對你真的很好，還有三姑夫，他對三姑媽也很體貼，況且你們……”

“婉婷，我今天告訴你這些話，不是想要得到你的安慰。我想讓你從我們的身上看到一點未來的影子，你要好好的考慮清楚一些對你未來生活很重要的決定。你到底要的是什麽。你要過什麽樣的生活。你有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做出決定後的一切後果。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承受住那份來自周圍人和環境的壓力，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的飽含著各種深意的目光，那需要一個人付出巨大的勇氣和毅力，甚至還可能失去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東西。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面對所有的這一切。”

“姐姐，如果我真的做了決定，任何的決定，你都會支持我麽？”

“是的，我會支持你。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會堅定的站在你這一邊。”

“為什麽，姐姐，為什麽你不問我原因就會無條件的支持我？”

孔令儀仰起頭，看著空中圓盤似的明月，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容顯得那樣的淒婉。她伸手捋了捋韓婉婷垂在胸前的頭發，低聲回答道：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的婚姻已經太多了，我不希望再多一個你。”

韓婉婷看著月光下微笑著說話的堂姐，心中一動，明知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卻還是忍不住悄悄問道：

“姐姐，你還想著他，是麽？”

孔令儀低下頭不語，似是在想著什麽。等她再擡起頭的時候，輕笑了一聲，淡淡的回答道：

“就像媽媽說的，一個窮酸秀才，除了會作幾首酸不溜丟的白話詩，會畫幾筆水墨畫之外，什麽都給不了我，我還想他做什麽呢？”

“姐姐……”

孔令儀沈默了，長久長久的沈默著，不說話，只是高高的仰著頭，望著頭頂上的月亮不說話。韓婉婷靜靜地陪在堂姐的身邊，伸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她知道，堂姐的心裏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人，因為，她看到了堂姐眼角處滴落的晶瑩的淚光。

“婉婷，能夠和一個人真心相愛，是一件很美很美的事情。你不要辜負了這份美麗的感情，千萬不要讓它最後成為一個無法相守的悲劇。千萬不要。我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啊……”

孔令儀的聲音空洞而恍惚，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韓婉婷挽著堂姐的胳膊，輕輕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心中已經有了抉擇，也有了決定。

她知道，未來這條路可能會走得異常艱難，就像堂姐說得那樣，她可能會失去很多東西，也可能會遇到許多的壓力和非議。但是，她卻一點都不怕。因為她不想辜負了這份美麗的感情，因為她不想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因為她深深愛著的那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據《宋美齡傳》的作者經過多方采訪後得出一個結論，其實宋美齡曾在年輕時與一個荷蘭工程師談過戀愛，還發展到要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由於母親激烈的反對，她只能無奈的放棄那段感情。沒過多久，她就與蔣介石舉行了政治聯姻。她曾對自己的好朋友寫信，信中就說過，如果無法嫁給自己所愛的男人，那麽就嫁給有錢人或者有名望的人，因為她對任何男人都已經沒有了感覺，他們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其實她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再有千金生活又能怎樣，連自己的婚姻都無法左右，只能成為政治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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