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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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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後,因為身份曝露,加上親友們都知道了韓婉婷已經回到國內的消息,因此她再想要象以前那樣無所顧忌、暢通無阻的外出采訪,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報社上下的同事們,真就象她所擔心的那樣,基本上把她當作了“菩薩”似的小心“供奉”,但凡是需要出外勤的任務,總編一律不讓她去做,轉而讓她在辦公室裏負責編輯和審稿,美其名曰——“高升”。

對於這樣的“高升”,她無法拒絕,在一屋子人誠惶誠恐的陪笑聲中,她笑著接受了。她知道,這樣的結局遲早會來,不過就是時間的早晚而已。她沒有與總編爭辯,因為她不想為難他們。對靠著領一份薪水過日子的同事們來說,他們求的是平安,是太平。

她的身份太過特殊了,一旦出一點點的事情,對他們來說,無疑都是象天塌下來一般的大事。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任性,意氣之爭,而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只要能夠繼續在新聞界工作,總有一天,她還能找到重上前線、繼續做戰地記者的機會。

就在這段相對來說平靜、安寧的日子裏,她在工作之餘,尋著那段剛剛恢覆的記憶深處的印象,開始尋找多年前她曾經行走過的每一處故地,每一個故人。她想要知道,究竟在她離開後的七年裏,到底在狄爾森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到底他和他的夥伴們又為什麽會四散而去。

她曾經不止一次的向她的堂姑媽、堂姑父、還有她的堂伯父拐彎抹角的打聽過她出事前後的經過,可是,作為當事人之一的他們,口徑卻象是全部都事先統一好了似的,無論她怎麽問,怎麽試探,他們都不露一絲口風,仿佛就是要合起夥來瞞她一個人。

也許他們的初衷是善意的,不想讓她知道一些令她難堪、難過的真相。但是,對於她來說,追尋真相背後的意義,遠已超越了這種心情。常年來的職業習慣,已經讓她習慣於用探詢的方式去思考問題,去追尋真相。她無法忍受事實被蒙蔽、被掩蓋的感覺,那會讓她如坐針氈、心神不寧。所以,一切答案只能靠她自己去尋找。

流逝七年的時光,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並不算太久遠,但是,她卻發現,這七年的時光,足以沖淡她身邊所有熟悉的人和事。

她首先去找的人就是餘婆婆。記憶裏,那是一位慈祥和藹的老人,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狄爾森很關心她,照顧她,將她視為自己最親的親人。如果他離開上海、決定去參軍的話,一定會事先告訴餘婆婆,哪怕他不會告訴她離開的真正原因,但至少也應該會去餞別。也許,從餘婆婆那裏,她可以得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信息。

可是,當她尋著記憶,找到餘婆婆居住的那間屋子,敲開房門之後卻發現,裏面早已換了人家,打聽之下,餘婆婆早就不住在這裏,她的下落無人而知。

她又想到去找當年那些和狄爾森一起混跡街頭討生活的男孩子們,想從他們的嘴裏探聽到任何一些關於他們“老大”的事情。可是,當她冒著凜冽的秋風,走遍了每一個曾經屬於他們“領界”的地頭後,沒有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在曾經屬於“老大”的地盤上,早已有一群新生的“地痞”、“阿飛”“劃地為王”,甚至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關於前任“老大”的任何事跡。狄爾森和他的同伴們,就好象憑空消失了似的,沒有留下一絲絲的蹤跡。

一群人就這樣莫名的失蹤,而且失蹤的所有人,都是與她相識的。就算是普通的人口失蹤案,也不可能會有這般詭異的巧合,更不應該這樣的無聲無息。為此,她去翻找過當年的報紙,尤其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報,因為這些小報常常會報道一些大報紙上嚴禁報道的消息。可翻來找去,在她出事前後的時段裏,只有《申報》在某一天的一個極小的角落裏,刊登過一則豆腐幹大小、極容易被人忽略的簡訊。

這則簡訊的內容寫的很簡單,大約是一本地青年與一日人因爭風吃醋發生鬥毆,最後日人被本地青年用磚塊砸傷頭部,經送醫救治數日後無效而死亡。該事件因發生在美租界內,經美租界法庭綜合案情審理後,考慮到該犯罪青年未滿十八歲,根據美國法律,不宜判處死刑,改判為發配充軍,即日起押送離滬。

從這篇簡訊所透露出來的只言片語信息的背後,令她大為震動。心驚之餘,總感覺自己似乎是觸到了一直在追尋的真相。時間、地點、還有參與其中的人與事,都與她當年遇襲受傷昏倒前所發生的經過一一吻合。而且,簡訊最後說的那句話,又好象能夠解答她心中的疑團——為什麽他會離開上海,跑去參加了軍隊。如果真如這則消息所說的那樣,那麽,他,為了救她,錯手殺了那個想要汙辱她的日本人,而她,就是害他被發配充軍的“元兇首惡”!

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她坐在檔案館裏,眼前出現的這份資料,這份突如其來的真相,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撲面而來,令她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她一直要找的真相,是它麽?究竟是不是它呢?

看似內容似是而非,卻又明明白白的不容置疑。天底下沒有那麽多的巧合,如果有,也是人為制造出來的假象。那麽,這條簡訊所要表達的意思,不就是她要尋找的答案麽?

韓婉婷怔怔地看著顏色已經有些發暗陳舊的報紙,看著那條幾乎不太容易被人註意的簡訊,只覺得呼吸急促,仿佛喉嚨被人緊緊扼住了似的無法呼吸。

那一刻,許多以前發生過的、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與畫面,前後串聯在了一起,像放電影一樣的從她眼前飛快的閃過。她似乎明白了親人們為什麽會無一例外的選擇隱瞞真相的原因。也許,他們都不願意看見她因為知道自己連累了一個年輕人的命運而從此背上了沈重的心理包袱,負疚一生。也許,他們是不想讓她知道,當年那件因她而起的事情居然會引出一樁越界跨國的人命官司。又或者,在這件事情的背後,還有著許多不能告訴她的秘密,暗箱操作的內幕。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可能是用金錢、利益,還有權力交換而來,事關家族顏面,想來他們也是不會讓她知道的。

她想到了他,想到了回國後,他們在戰地醫院裏第一次相見時的一幕幕。直到這時,她才終於能明白,為什麽他那時看向她的目光裏總是充斥著覆雜的神色:有久別重逢的驚喜,有深邃壓抑的情愫,有難以理解的迷茫,有酸楚苦澀的自嘲,更多的,還有憤懣難平的怒意。

她想起了在南昌時,他一再的罵她是“騙子”,他抓著自己脖子裏那條項鏈憤怒的質問,他憤而將那條項鏈扔進長江,一切一切,當時,他眼神裏的悲憤、絕望,是那樣的深重。他那時並不知道她的記憶出現了問題,只是看著她莫名無辜的模樣,大約是將她看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心痛之餘,一定是恨極了她的無情與無心吧,恨極了她將他一手推進痛苦的深淵,卻還假裝與他是陌生人,恨極了她毀了他平靜的生活卻還無動於衷。

可是,即使如此,當她在淳安遇襲的時候,他又一次救了自己,對當年的事情卻只字未提。他心裏明明有怨、有恨,還有沒有說出口的疑問,可他卻什麽都不說,只是將自己緊緊的抱在他的胸前,抱得那樣緊,她甚至能夠感覺的到他胸膛裏飛快跳動著的心跳。

想到這些,韓婉婷的心就不由得顫抖起來。她緊緊地抓著自己衣襟的領口,深深地呼吸,想要平覆胸膛裏那顆心在跳動時的痛意。可是,每吸一口氣,從胸中傳來的抽痛都讓她的身體禁不住要蜷縮在一起。痛,她真的感到很痛。她在無心之中,狠狠的、深深地傷害了一個愛著她的男人,一個曾經不顧自己性命與前途,拼了命來救她的男人。

這個世間很多人的愛情都是有價的,是講求回報的,是必須擺在公平秤上斤斤計較的。可是,他對她,卻一直是在付出,從未曾索取過任何的回報,無私的讓她汗顏。因為,在她的記憶裏,她的付出太少太少,少得可憐。試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還有誰能這樣對她?還有誰,值得她不顧一切的去愛呢?這樣一個默默愛著、保護著自己的男人,不就是象堂姐說的那樣,值得她傾心相付,堅守到底的男人麽?

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詞語和字眼來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與心境。除了掏心挖肺似的後悔與自責之外,胸中湧動著只有更深、更重的愛意。眼淚禁不住滾落面頰,可笑容卻如花一般燦爛的綻放在她的容顏上,如此又哭又笑的奇怪模樣,引得檔案館裏的旁人都對她紛紛側目。

可她毫不在意旁人異樣的眼光,飛快的抹去了臉上殘留的淚痕,快步跑出了檔案館。檔案館外,陽光纏綿,秋風蕭瑟,滿地枯黃的落葉在風中打著轉,一派深秋時節的光景。她站在臺階上,仰頭深呼吸,寒風撲面,可她只覺得渾身的熱血都在湧動,一股莫名的沖動與興奮不斷的刺激著她的神經,觸動著她的心靈。她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在心裏默默的對自己說:韓婉婷,如果這樣好的男人你都要放棄的話,你就是全世界最傻最傻的傻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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