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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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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一年八月十八日,農歷七月十七,星期四,黃歷上曰:日值上朔,大事不宜。

這一天是一年之中非常普通的日子,基本上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當然,在這天,國民政府任命了宋哲元將軍為察哈爾省政府的主席,命令平津衛戍司令於學忠與河北省政府主席王樹常職務對調。對申城的老百姓而言,這些人事調動都是政府部門的事情,是他們當官的人要關心的,與老百姓的生活沒有任何的關系。

這一天出版的《申報》上,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裏,大約只用小豆腐幹塊大小的版面,刊登出了一則新聞報導。因為版面實在太小,所以看報紙的人若是心急一些,或是只用眼睛掃掃新聞大標題,那麽就很有可能不會註意到這條消息。

這則新聞的內容寫的很簡單,大約是一本地青年與一日人因爭風吃醋發生鬥毆,最後日人被本地青年用磚塊砸傷頭部,經送醫救治數日後無效而死亡。該事件因發生在美租界內,經美租界法庭綜合案情審理後,考慮到該犯罪青年未滿十八歲,根據美國法律,不宜判處死刑,改判為發配充軍,即日起押送離滬。

不過百多個字的報導,對於一則因“爭風吃醋”而傷人致死的刑事案件來說,簡直少的可憐。按照當時滬上新聞記者最喜歡報導艷俗的市井新聞來奪人眼球的一貫做法,這件足以讓記者們發揮充分想象,進行大篇幅著色與渲染的“桃色新聞”竟然以這樣簡單的方式完結,不能不說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結果。

當然,也有細心的讀者看到了這則新聞,他們在看完之後,腦海中都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問號。為什麽在倭寇氣焰囂張的今天,小日本會對這樣一個足以挑起事端的“日人死亡”案件保持了緘默,沒有任何人站出來要中國政府對此給出一個明確答覆,沒有任何人要求中國政府要將殺人犯正法,明正典刑,更沒有用任何武力威脅的方式來脅迫中國政府就範,如此反常,實在太奇怪了。

要知道,這些長著一雙羅圈腿的小日本可沒那麽好心,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息事寧人,而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挑釁滋事,芝麻大的事情都能被誇張成天塌下來一樣的可怕,甚至不惜用謊言來挑起戰事,去年“九一八”事變造成的陰影至今還牢牢的籠罩在東北土地之上,成為無數中國人最深最痛的傷口,更不用說象此次這件事中真真實實的死了人。

許多人在為此而好奇的同時,也在關心著那個打死日人的本地青年。報紙上沒有提到這個年輕人的姓名,所以沒有人知道到底這個要去充軍的可憐人是誰。但,他的命運在他向著那個小日本高高舉起手中的磚塊之時,已經發生了重大轉折。他能僥幸逃過殺人償命的宿命,那麽,他未來的命運又將會如何,還會不會難逃一死?

固然他是為了女人和那個小日本發生鬥毆,出發點確實不怎麽高尚,可說到底,人們也都不得不從心底裏由衷的佩服這個年輕人,畢竟他的身體裏還有只屬於年輕人才有的血氣方剛,有勇氣和膽魄沖冠一怒為紅顏,敢於和日益囂張跋扈的小日本打上這麽一架,即使這個後果於他而言,太過嚴重。

法庭判了他發配充軍,對這個年輕人而言,究竟是生路,還是死路?沒有人知道。

誰都知道,自古以來,發配充軍就是一項非常嚴重的刑罰,比流放三千裏還要可憐。在當下這種中日關系異常緊張的年頭裏,發配去當兵無疑於送去當炮灰。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沒有人願意去當兵,尤其是最沒有生命保障,最容易被上峰當成槍隨意使的大頭兵。

因為還有一句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不久前剛剛結束的淞滬之戰,保衛滬上的十九路軍與第五軍之中,戰死者何止千萬。很多人甚至在炮火轟炸之下,屍骨無存,連具全屍都沒有,這對向來講究入土為安的中國人來說,何其悲慘。固然那些戰死者是為國捐軀,永垂千古,可終究留給親人的,是無法用金錢來挽回的哀痛與淒涼。

但是,無論如何,發配充軍,到底是比判處死刑多了一份機會。如果這個年輕人的命夠硬,那麽,即使他上了戰場,也未必會成為可憐的炮灰,也許還有機會建功立業,出將入相。老天爺的手總是在人們的不經意間指點江山,每個人的命運究竟會變得如何,這又有誰能知道呢?

不過,申城本是十裏洋場繁華之地,每天發生的各種各樣的新聞層出不窮,天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花邊新聞來吸引人們的目光。很快,這塊豆腐幹大小的新聞就被湮沒在了故紙堆裏,被喜新厭舊的人們遺忘。

又過了幾天,日軍大舉侵犯熱河,南嶺中國駐軍與之激戰的重大新聞刊登在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人們的註意力再度被吸引到了國家存亡的危機之上,再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被發配充軍的年輕人的命運,也沒有人會想到要追問一下引發那場命案的女子究竟是誰,她後來怎麽樣了,為什麽從法庭到報紙都沒有提到過這樣一個女子。

又過了三個多月,美國花旗銀行駐上海分行的高級經理韓士誠帶著來自美國總部的調令,舉家返回美國,離開了生活多年的上海。他的女兒韓婉婷中途從中西女塾辦理了退學手續,跟隨父母一同返美。他們走得很匆忙,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與摯友親朋們一一告別,所有人都是在最後一刻才得知了他們要離開的消息。

在碼頭上,當前來送行的人們用不無惋惜與遺憾的目光,目送著韓家人登上輪船時,沒有人想到這樣一個家世背景顯赫的家庭離開,會與那件早就被所有人都漠視的“殺人事件”有什麽關系。於是,隨著當事知情人的相繼離開,那件事情就此銷聲匿跡,真相就這樣被人為的掩去了,成為一個諱莫如深的謎團。

隨著時光的流逝,連雁過留聲的痕跡都無可追尋,仿佛被人故意的抹去了這些記憶似的,仿佛世界上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仿佛世界上再沒有了這些人。歲月,就這樣,如指間沙一般,匆匆地流過,恍然間,七年悠然而過……

1939年 民國二十八年 春

“嗚……嗚……”

一艘自美國啟航的大型郵輪滿載著來自世界各國的乘客,在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海上航行之後,終於駛抵了上海。郵輪在領航小船的帶領下,由遠而近的緩緩駛入黃浦江,一邊慢慢朝著碼頭靠攏,一邊不停的發出“嗚嗚”的悠長的鳴笛聲,給了等候在碼頭上望眼欲穿的前來接船的人們無限欣喜與希望。

在湧向甲板的人群中,有一個人站在其中,沒有即將踏上陸地的歡呼雀躍,也沒有向著碼頭上的人們招手,只是迎著初春裏略顯寒冷的春風,任憑那風將自己一頭烏黑的秀發吹散,吹亂。她久久地站著,一動不動的凝視著越來越清晰的出現在自己視野之中的外灘建築,看著看著,眼睛裏有一股難以控制的熱意湧上,鼻子越發酸楚難當,於是,眼淚漸漸地盈滿了眼眶。

當船體終於靠上了十六鋪碼頭的岸邊,輪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長長的鳴笛聲後,她再難忍住心中如潮水一般翻湧著的情感,忍不住掩面而泣,失聲痛哭。與她同來的美國同伴還都以為她是因為離別多年後再重返故土而鄉情泛濫,紛紛走上前好言勸慰。每一個人都過來擁抱她,親吻她的頭發與耳朵,微笑著低聲在她耳邊低語著寬慰的話語。

她哽咽著向所有人道謝,哽咽著請他們不要為自己擔心,努力的笑著對他們說,瞧,我多沒用,我原來還以為自己很堅強呢!大家善意的笑了起來,一雙雙或藍或綠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暖的笑意。

她用手帕抹去了眼淚,與同伴們一同提著行李陸續下船。她收拾好了先前激動的情緒,跟著下船的人群,緩緩地走下懸梯。看著碼頭上那些熟悉的景物,聽著耳邊傳來熟悉的吆喝聲、交談聲,她依然難以掩飾激動的心情。都說故土難離,嚴格來說,她是個美國人,從小出生與成長在那片廣沃的土地上,要說故土的話,美國才是她真正的故土。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始終覺得,上海,只有上海,只有這片土地,這片她生活了七年的土地,才是她心中的故土。在過去的七年間,這裏,這裏的一切,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讓她魂縈夢牽,難以忘記,常常都會出現在她午夜夢回的夢境之中。

自從七年前,他們一家匆匆離開上海之後,她就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了美國南部非常著名的韋爾斯利女校念書。在那裏,她結交了許多好朋友,也與朋友們趁著寒暑假走過了美國的許多地方,生活快樂而充實。但是,上海的一切,每一個生活的片段,每一個畫面,都會像電影一樣經常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腦海中。當年,她在上海時的朋友們、同學們、老師們;她住過的家,從小陪她玩的老傭人們,曾經玩耍過的地方,黃浦江翻湧不歇的江水,甚至是江水的味道,都成為她回憶的源泉,珍貴而重要。

只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那就是在這些美好的記憶中,有一個片段仿佛被什麽人給抹去了一般,始終無法想起來。這就好比是在看一部非常精彩的電影,看著看著,突然有一大段的空白,當這段空白結束後,再看後面的情節,整個故事就再也無法完整,所有情節內容變得跳脫、淩亂,無法銜接,令人不由得扼腕嘆息。

這麽多年來,她始終都想要知道這段記憶之中的空白究竟是什麽,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情,不然,為什麽她的記憶裏,會有這樣一大段失落的記憶。她究竟把什麽給忘記了?是人,還是事?是美好的回憶,還是可怕的噩夢?

她越是想要想起這些回憶,大腦就好像故意與她做對一般,屢屢在她覺得似乎真相就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時候,她就會頭疼欲裂,疼得她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就這樣,她就在追尋真相的道路上,無可奈何的停滯了整整七年,一無所獲。只是,在她的心中,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要知道真相的決心。她不斷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她都要找回這段失落的記憶。總有一天,她一定要再回到上海,回到她失落了記憶的地方,找到真相,從而將她那段空白了七年的回憶重新填滿。

所以,現在,在她終於完成了學業之後,她毅然決定回來。不顧母親的強烈反對,不顧眾多親朋的勸阻,在父親的支持下,只身踏上了返回上海的郵輪。為了那段困擾她許多年的空白記憶,為了這片她思念了七年的土地,也為她的骨血裏,流著與所有中國人一樣的炎黃血脈而回來。

上海,你好,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察哈爾省是在清亡之後才有的,管轄範圍大約為現在河北省的一部分。1952年這個省被撤銷,並入了河北省、陜西省及北京市。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參照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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