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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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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婷,婉婷!這裏,這裏!”

與同學們分手道別後,提著行李箱走下懸梯,剛踏上陸地的韓婉婷聽見了不遠處飽含著驚喜與興奮的呼喚聲。她擡頭望去,在前來接船的人群中,很快就尋到了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婦人正不斷的揮舞著手中的手帕,又蹦又跳的大喊著自己的名字。當她看到那張又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時,眼淚禁不住再一次自臉上滑落。

在故土上再見故人,七年前的記憶此時更是如潮水一般洶湧的自記憶閘門噴薄而出,難以遏止。她又哭又笑著朝著那個身影小跑著而去,而那個小婦人也在這時從人群中用力地擠了過來。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她們就好比兩條拼命向著對方游去的魚兒一般,朝著對方努力的游著,游著。

當她們兩人近在咫尺的時候,忽然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步,怔怔地站在對方的面前,互相用目光深深地打量著。看著看著,兩個人的眼睛裏都閃爍著瑩瑩的淚光。一瞬間,她們同時伸出了雙臂,將對方緊緊地擁在自己的懷中,喜極而泣。淚水順著臉龐肆意流下,打濕了她們的衣裳,也浸潤了她們的心靈。

“阿芬,阿芬……能再見到你,真好……”

“臭丫頭,一去這麽多年,現在才知道回來,早幹什麽去了!”

“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好,好,你呢?”

“我也很好,瞧,都胖了呢!”

她們互相擁抱著,真心的問候對方,兩個人在時隔七年之後,又找回了當年那種無話不說的親昵感覺。兩人擁抱了一會,放開,互相用更加認真仔細的目光再次打量對方。韓婉婷拉著唐麗芬的手,上下看了看,嘖嘖地咂著嘴笑道:

“人家以前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我看這句話用在你身上,一點都沒錯。嫁了人,比以前更漂亮了。恩,有股成熟女人的味道呢!”

唐麗芬聽到她的讚美,頓時臉上飛起了紅暈。她還象以前那樣,伸手捏了捏韓婉婷的鼻子,故意板著臉嗔怪道:

“還有臉說呢,當初我要結婚,第一時間給你這位大小姐發去了請貼,本來還想等你回來好做我的伴娘,哪裏曉得,你啊,貴人事多,連人都請不來。幸虧你補了一份厚禮當作賠罪,不然,別指望我今天能饒得了你!”

“呵呵,呵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知道是我錯,你就原諒我吧,我的好阿芬。”

韓婉婷沒為自己辯解,只呵呵的笑著。唐麗芬本還要再繼續說下去,這時走上前來一個穿著一身西裝,中等身材、體型魁梧的男子,微笑著站在了唐麗芬的身邊,輕輕用手一攬她的肩膀,很是溫柔的打斷了她,說道:

“有什麽話還是回去再說吧,別站在風口裏了。韓小姐旅途勞頓,也需要休息。”

說完,他轉身對著韓婉婷,伸出手來非常客氣的與她握手,並且自我介紹了一番:

“韓小姐,你好。我是賀偉傑,麗芬過去總和我提起你,今天見到真人,真是非常高興。”

看這個男人的言行舉止,他應該就是唐麗芬的丈夫。韓婉婷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第一感覺並不是他和漂亮的阿芬相不相配,反倒是覺得他很有些風度,而且對阿芬相當的體貼與呵護。看阿芬那張紅撲撲的臉蛋,與她臉上羞澀的表情,看的出來,她的婚姻生活應該很幸福。想到這些,作為阿芬的好朋友,韓婉婷不禁為她感到高興,心中也對這個男人添了幾分好感。她笑著回答道: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希望我的到來,不會打擾到二位的甜蜜生活。放心,我很識相的,絕對不做電燈泡,等我那邊都安頓好了,我會立刻搬走的哦!”

“婉婷,說什麽呀!幾年不見,你這張嘴啊,學會胡說了!真該打!”

“賀先生,瞧見沒?你老婆要打人了!她那麽兇,象只母老虎一樣,你可要小心嘍!”

“正好我本來就屬虎,母老虎配公老虎,天生一對。韓小姐,你說是吧!”

“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阿芬,你家先生蠻有意思的哎!”

“他呀,這是人來瘋,頭一回見你,就說這麽十三點的話,也不怕人笑話。”

“行了,行了,老婆大人,這裏風大,又冷,我們還是回去吧,家裏都做好了韓小姐喜歡吃的飯菜,等著給她洗塵呢!有話啊,我們回去慢慢說。”

賀偉傑說著,非常有風度的從韓婉婷手裏接過行李箱,攬著妻子,三人一起說笑著,在南腔北調聲聲入耳的喧囂聲中,朝著碼頭出口走去。

剛走了沒幾步,迎面就有一隊日本士兵列隊而來。他們背著槍,以一種君王似的姿態,在人群中巡視著。那一張張年輕而平庸的扁平面孔上,有著一雙雙與年齡完全不相符合的盛氣淩人的眼睛。韓婉婷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他們從自己身邊走過,看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此時此刻,盡管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恥感與厭惡感從心底裏油然而生。

在美國的時候,她的朋友裏也有日裔同學。她與他們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怪異。哪怕中日兩國正式開戰至今,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始終沒有覺得,身邊的這些日裔同學是令人厭惡的對象。

她從這些日裔同學的身上,看到了日本人特有的傳統美德,他們尊老愛幼、做事認真、待人接物細致而用心、循規蹈矩,很少出格,與向來大而化之、奉行自由主義的美國同學相比,其實,日本人與中國人的天性還是有許多相通的地方。畢竟,在過去的近千年時間裏,中國一直是日本舉國上下潛心學習與模仿的對象。

在離開美國之前,很多人都勸她不要回到中國去,因為,人們都說,中國是個貧窮、骯臟與落後的國度,除了亡命徒與淘金者之外,沒有人願意去那裏生活。更重要的原因是,在那片土地上,日本人正在肆意的侮辱、殘殺著中國人,侵吞著中國的資源與國土,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一年多前,震驚世界的南京慘案,正是由那群長著羅圈腿,小眼睛,矮個子,卻兇悍異常的日本人制造出來的。所以,很多朋友,包括她的母親,都異常激烈的反對她再踏上中國的土地,沒有其他的理由,就只因為,去中國很危險,去中國會遇到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在美多年,她學習知識,了解文化,通覽各國名著,理解各地風俗,廣交各國友人。看的書越多,認識的人越廣,在看待問題的意識形態上,她也有了更深刻的見識。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所以,每每看到報紙上有報導中國戰事的新聞,她都以為自己可以站在理性的角度,去正確的看待那些日本人。她覺得,應該把日本士兵與日本人民涇渭分明的區別開來,不應該一概而論。畢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惡魔,如同不是所有中國人都是善良之輩有著異曲同工的意思。

她以為她可以把自己的這個理念做的很好,至少不會太過偏激的看待日本人,不會以偏概全的認為所有的日本士兵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是,現在,當她真正站在中國的土地上,真正面對著這些日本士兵的時候,親眼看到了日本士兵臉上那種高人一等的倨傲神態時,她腦海裏想到的全部都是新聞報道中日寇暴行的描述,那一張張戰地新聞照片之中,戰火燃燒之處中國百姓的慘狀與國軍奮起抵抗時慘烈的結局。她不得不承認,要想不恨日本人,不,準確的說,是要想不恨日本士兵,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她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九一八事變”的之後,東三省相繼淪陷,為日寇占領。當時,所有滬上的報紙都在捶胸頓足一般的哀號,東三省的百姓們不幸淪為了“亡國奴”,悲慘的命運從此就要如影隨形。可是,也許東北離上海太過遙遠了,也許日本人還沒有準備好要荼毒上海,所以,那個時候,能感覺到日本人侵占東三省這件事對上海、對普通人的生活會有多少深遠影響的人寥寥無幾。真正對“亡國奴”這個字眼感同身受的上海市民並不多,至少大家的日常生活一切照舊,並沒有誰的眼睛裏真正流露出恨意、羞憤與悲痛。

可是,現在,八年後,她剛剛在這片被日寇占領了一年多的土地上站定,就已經如切膚之痛般的感受到了什麽叫“亡國奴”。哪怕她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中國國民,但,她幾乎就在瞬間,開始理解當年東三省淪陷區人們絕望的心情。原來,那種尊嚴與人格被羞辱、被鄙視、被踐踏的感覺,會是這樣的令人難以忍受,如鋒芒在背。

“婉婷,別看了,快走吧。日本鬼子有什麽好看的,等你在上海待久了,看見這些黃皮鬼子,都要忍不住惡心的。走吧,走吧。”

唐麗芬對著那隊已經遠去的日本士兵露出嫌惡不已的表情,她皺著眉頭,使勁的拉著韓婉婷的手,想要拽她離開。她的丈夫賀偉傑則立刻對她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小聲的呵斥道:

“麗芬,小聲點,當心禍從口出。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什麽不滿,留到家裏再說。韓小姐,我們還是快走吧。”

韓婉婷的心情已經不覆先前那樣的激動與興奮,相反多了幾分沈重。她收回自己覆雜的目光,對他們夫妻二人點點頭,沈默著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坐上了駛往賀家的汽車。

車子一路在馬路上飛快的行駛著,韓婉婷看著街道兩邊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心情禁不住更加沈重。一去七年,當時她離開的時候,記憶中的街道、建築什麽都沒有變,道路兩邊種的樹木都已開始欣欣向榮的抽滿了新生的枝葉。可是,唯一改變的卻是國已非國。

滿大街上已經看不見她熟悉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很多建築的樓頂上,門楣邊上,插著的都是那一面觸目驚心的,鮮紅如血的日本太陽旗。那種紅白分明的旗幟,在風中招展,刺目的令她感覺到窒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日本的國旗竟是這樣難看。看著,看著,她忍不住低下頭,不忍再看。她靠在車窗上,低低的掩面嘆息道: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今天再讀這首詩,卻不想,竟是這樣的貼切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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