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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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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紀一舟的手過敏嚴重,不得不在村衛生所打了一瓶點滴。李苑調侃,誰想到煙花事件的最大受害者是他,看來人還是不能太八卦。

紀明亮隨趙星橋爬山,給紀一舟撿了根桃木棍,樂呵呵銜回來。

午後返城,趙星橋開車,紀明亮在後座呼呼大睡。紀一舟問過小譚的事,兩人閑聊,趙星橋想起昨夜遇到的鳥,問:“你喜歡鳥嗎?只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麽鳥,真厲害。”

紀一舟笑:“你隨便在當地找個村民問,人家也知道。”

“那也不影響我認為你很厲害。”

紀一舟懶懶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後退的行道樹,輕聲道:“那兩年精神不好,每天只是睡覺。後來覺得不行,還是要走出去,興許走走會好些。”

“嗯。”

“腦子裏空空的,在學校散步,也不知去哪兒,慢慢地走。”紀一舟閉上眼,將註意力轉移到呼吸上,這是當年醫生教他的鎮定方法,“偶然聽到鳥鳴,看到它們在樹上飛,就買了望遠鏡、觀鳥的書,試著去看看它們的生活。”

鳥是如此快樂、自由、安詳、美麗的生命,紀一舟看它們在陽光下跳來跳去、唱歌、梳理羽毛、打架,才意識到,原來世上的生命還有另一種生存方式。

“《聖經》說,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麽、喝什麽,為身體憂慮穿什麽,鳥兒不種不收,百合花沒有勞苦也不工作,上帝尚且顧念它們,何況是人。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我在觀鳥時,時常想到這段話,越想越感到自由,身體也好像變得像鳥一樣輕盈。自由的結果你知道咯。”紀一舟沒有繼續說。

趙星橋道:“肯定很不容易。”

“退學總要比繼續讀博容易多了。”

“不,我認為反倒需要更多勇氣,並非所有人都有放棄的勇氣,很多人還是傾向於茍且下去。”趙星橋看他一眼,誠懇道,“我當年就沒有這種勇氣,是你給我的。你不一樣,沒有人幫助你,你拯救了自己。我不知道你經歷了怎樣糟糕的事,你總是輕描淡寫,但是我大概想象得到,因為當年我也是。”

紀一舟訝然,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註視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中一片澄明,像紀明亮的眸子,看不出任何謊言。

趙星橋對他說:“能堅持到現在,還能自我治愈,一定很難過吧,但是也很了不起。”

“你從哪裏學到的話術啊……”紀一舟深深低下頭,無奈道,“明明是個笨蛋,講話卻一套一套的。”

“話術?”

“安慰人的那套方法……承認吧,你是不是惡補了心理學?”

趙星橋笑道:“真的沒有,我只是想象了一下。或許是因為我們很像,我是在大一下學期迷上折紙的。折紙時時間過得很快,也不會走神,可以專註於當下,最後還能有所創造,會帶來很大的成就感。背後大概是一樣的原理?”

紀一舟啞然失笑:“你的情商和同理心總是時高時低,真不知道是聰明還是笨蛋。”

“是笨蛋。”

紀一舟大笑。

趙星橋苦惱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我感覺,我好像被同事們排擠了。”

紀一舟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也只有民協那種人際關系簡單、大夥利益無關的閑散單位適合趙星橋。這傻瓜的人際關系是他喜聞樂見的八卦,紀一舟樂道:“來來,跟學長聊聊你成長的煩惱,本副主任傾情為你指點迷津。”

又被嘲諷了,趙星橋倒是坦然。原來前一陣臺裏要做扶貧專題,他交了小R鎮的案例策劃,打算做一個深度采訪,開選題會時策劃通過,誰想最後臨時決定要另一個同事去做,把他調到了“夕陽無限好”節目組,做實習主持。

紀一舟眨眨眼:“夕陽無限好?”

“嗯……你別憋壞了,笑就笑吧。”

紀一舟鎮定道:“不會,我畢竟是久經沙場、常年奔赴田野調查一線的人,這也沒啥好笑的……我不能笑你,剛入職的年輕人,職業上……哈哈哈我不行了,你、你,哎我說,‘夕陽無限好’,那不是個老年相親節目嗎?一周一期那個哈哈哈……”

要不是系了安全帶,他能笑得滾到地上去。這笑聲直接把紀明亮吵醒了。

趙星橋意料之中,靜靜等著他笑完,繼續說下去。

“夕陽無限好”是市電視臺的老牌節目。主持人四十來歲,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姐。每期節目,主持人要幫助老人相親,協助處理鄰裏、子女等關系,大至財產糾紛,小至感情調節,要調解一切雞毛蒜皮的問題,必要時還提供法律援助。

臺領導說準備把該節目打造成市電視臺的代表性市民幫扶項目,重點關照,趙星橋算是空降兵,擠了老主持的位置,獨立挑大梁,正說明臺裏對他的重視。

紀一舟樂道:“這不蠻好?這節目收視可高了,去年那個奇葩老頭系列我看了好幾遍。”

趙星橋嘆氣:“就算是我,也聽得出領導什麽意思。”

“興許是看你模樣好,為了吸引年輕觀眾。”紀一舟幸災樂禍,又笑了一會兒,問,“之前你交的選題,打算做什麽?”

“石頭畫的後續經營,線上線下銷路之類的。我查了一些資料,還聯系了宋站長,雖然當時反響很好,幾個月過去,又出現了有不少問題。扶貧是長線任務,上半年小R鎮是明星小鎮,我想下半年關註後續,能做出很有代表性的成果吧。”

紀一舟蹙眉,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同情道:“下次再有這些想法,先藏一藏,不要一開始就奔著挑毛病去。人家會以為你想搞事。”

“……我以為選題策劃要凸顯深度,有可以挖掘的東西。”

“也不是教你撒謊咯,”紀一舟笑,“就像小譚一樣,不要急於下結論。過於誠實反倒有可能遮蔽視線,很多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

趙星橋沈默片刻,道:“你可以批評得再嚴厲一些。”

“意思傳達到就好,沒必要說那麽過分嘛。”

趙星橋握緊方向盤,莞爾道:“紀一舟,我向你道歉。我現在覺得,之前那樣武斷地告白,並不尊重你,僅僅為了滿足我的表演欲望。正是你說的那樣,自我意識過剩了。”

“你也太記仇了。”

“不,我也一直在思考我為什麽要來B市,真的只是因為我喜歡你,還是因為我沈浸在表演真誠的快感中呢?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單純地喜歡你而做出這種選擇,那就太過分了。”

紀一舟輕聲道:“你對自己太苛刻了。”

趙星橋耳朵微紅,慢慢道:“我想給出沒有摻雜其他東西的愛,也想將這種愛給你。這是有必要的反思。等到那時候,我可以、可以再向你告白嗎?”

紀一舟笑笑:“好啊。”

他不曾告訴任何人退學的真正原因。

不僅僅是由於抑郁,而是更偏執的理由:他想要做真正的學者,僅為了純粹的知識的樂趣而行動,不摻雜任何現實利益;真正的學者不能因為缺乏成果而痛苦,鉆研問題本身就是成果。

如果不能實現純粹的理想,無法從學術中獲得純粹的樂趣,放棄要更好吧。

紀一舟閉上眼睛,心想,趙星橋果真是年輕的文青,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

但至剛易折,有雜質的東西反而更能長久。世間倘若有完全純凈的東西,恐怕很快就會消失的。不要過於執著、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降低期待,他重覆默粘著自己的人生信條,直到胸口那陣空落落的痛楚逐漸散去。

之後,趙星橋老老實實做了實習主持,紀一舟專門看了他的第一期節目,看到他一本正經地對當事老頭說:“我認為您有要求任何對象的自由,外人沒有權利批評,但也請您做好沒有人接受這些條件的準備。”

一期節目三十分鐘,當事老頭全程黑臉,一度想甩手走人,趙星橋追著他跑了大半集,最後以老頭認輸,降低征婚條件結束。至於有沒有征到對象——

“他現在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說節目播出以後,本來喜歡他的老太太都不搭理他了,非要我解決他的個人問題才行。”

“你怎麽說?”

趙星橋苦笑:“我正要出門見他,好容易約了個老太太,我去陪著。”

紀一舟大笑不止:“你應該管臺裏要加班費。”

電視臺領導確實聰明,這期節目被人傳到網上,吸引了一大波關註,之後幾期收視率連續走高,節目組接到的咨詢電話翻了一倍。折騰了倆月,那老頭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臺裏專門做了後續節目,老頭誇趙星橋面冷心熱,呼籲年輕人都要向他學習,趙星橋面對鏡頭宣告了真心實意的最終感言:“祝老先生幸福。但還是呼籲各位叔叔阿姨盡量不要私下聯系我,記者也需要私人時間;當然,工作時間我將盡力為您排憂解難。夕陽無限好,咱們老人也要努力追求幸福,下期節目,我們再見。”

到年末,趙星橋已榮升專門主持人,工作時間自由許多,紀一舟忙著年終總結,他在家寫選題、采訪稿,出門遛紀明亮,偶爾還會被路人認出,求合影。

元旦前幾天,趙星橋窩在沙發上和紀明亮一起看之前的“夕陽無限好”,邊看邊記工作筆記,聽到有人敲門。

來客是位盤起長發、姿態優雅的中年女性,看到趙星橋,她顯然有些意外。

她開門見山道:“你是紀一舟的男朋友?”

“不,我只是租客,請問您是?”

“紀一舟的媽媽。”女人道。

紀明亮沒有叫,退後著鉆進它的狗窩,直到紀一舟回家,它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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