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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規模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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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一舟和母親長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大概是古人所謂的杏眼吧,讓趙星橋想起兩句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大學國文的考前答疑,他問紀一舟一道古文題目,紀一舟一面講解,一面望著他的,或許那一刻正是這段漫長暗戀的開始。

盡管有著同樣的眼睛,紀一舟的母親卻沒有那般溫和。趙星橋比她高,和她對視時,卻覺得她的目光似從高處投下,像掃過任何一粒沒有生命的石子一樣,平靜無波地掃過了他。

趙星橋請她進來。家裏沒有水果和茶,冰箱裏只有咖啡、啤酒和可樂,趙星橋只好倒了白水。

她說謝謝,將水杯放在桌上,如同國王蒞臨領土,審視這間客廳,徑直走向紀一舟的臥室。

紀明亮嗚咽了一聲。趙星橋蹲下來為它梳毛,它卻一反常態地鉆進他懷中,不住嗚咽著。它對趙星橋沒有敵意,也從沒有這樣親昵。趙星橋不由擔心,坐在狗窩邊抱著他,一邊哄一邊給紀一舟發信息。

沒有回信,趙星橋猜他在開車。

除了趙星橋的房間,紀母將這棟屋子上上下下巡視一遍,搬來紀一舟的辦公椅坐著,對趙星橋道:“請問你租他的房子多久了?”

她語速不快,言辭客氣,臉上甚至帶著矜持的笑容,趙星橋卻感到一絲不適。他回答後,紀母又問他房租多少、做什麽工作、如何認識紀一舟的。

被審訊的滋味很不舒服,問到最後,趙星橋直言道:“我和紀一舟是大學同學——您好像問得太多了。”

“抱歉抱歉,”紀母笑道,“我只是關心兒子。畢竟他好幾年沒回家,我想知道他的近況。”

以趙星橋遲鈍的神經,也猜得到為何他不回家了。

紀母從包裏取出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用紙巾輕輕擦擦嘴唇,又問:“再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你是A大的學生,怎麽會來B市工作?”

趙星橋沈默不語,她倚著椅背,悠然笑道:“我和他爸爸都是L市本地人,雖然不是什麽大城市,也算是國內還不錯的地方。家裏也不是買不起房,他就是想去北京,我們做父母的辛苦些,也勉強可以。誰想他一言不發退學,又跑到這種小城市來。我以為你能理解他。”

“……他沒有和我說過。”趙星橋對紀一舟的過去一無所知,這難免為他平添了一份黯然。

“畢竟你只是租客。”紀母笑笑,看向電視,屏幕裏的畫面停留在“夕陽無限好”的采訪畫面。她極快地扯起嘴角輕笑了一聲,同趙星橋說“抱歉”,起身走向陽臺打電話。趙星橋只聽到依稀幾聲,溫和、低沈、輕緩而優雅。

約莫過了五分鐘,紀一舟推門進來,拎著兩袋手工水餃:“忙死我了今天。明亮寶,你好不好?”

紀明亮猛沖過去,繞著他來回轉圈,趙星橋接過吃的,指了指陽臺:“你媽。”

紀一舟楞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霎時冷了。

紀母打完電話,回到客廳,那張椅子已經被挪回去了。紀一舟坐在沙發上,抱著紀明亮,問:“有事?”

趙星橋在廚房燒水,聽見母子二人的對話。

“來看看你。”

“我很好。”

“你準備什麽時候回家?”

“這兒就是我家。”

紀母笑一聲:“你看,這裏跟狗窩一樣。你這麽大人了,還不會收拾房間,到處都是狗毛,亂糟糟的。都沒地方下腳,哪像個家?”

紀一舟也笑:“總比你家像。”

“弟弟今年高考,爸爸還做了手術,你不問問他們怎樣嗎?”

紀一舟沒有說話。趙星橋從不知他還有個弟弟,今年高考,應該比他小十一二歲吧。

“是L大的醫學院哦,你爸爸很高興。醫生也說,心情好了對身體也好,手術很成功,他最近還在家裏種花呢。迷上了什麽蘭花,我也不懂,種死好幾株,還不死心。”

“你最好小心點,萬一是名錄裏的品種,你們的完美家庭就沒戲了。”

水開了,趙星橋盯著翻滾的水面,想象著紀一舟說這話的神情。饒是當初吵架,紀一舟怒火中燒地罵他,語調也還是熱的,不像這一刻,冷得沒有任何溫度。

紀母沈默片刻,又說:“時間不早了,媽媽今天住在酒店,我訂了晚餐,一起去吧。”

“你沒看見嗎?我老公正在做飯。我們在家吃。”

趙星橋正在下餃子,被他的稱呼嚇得手一抖,一整袋餃子全摔進鍋裏,熱水濺了一手。他趕忙用自來水沖,水聲遮蓋了客廳的聲音,他盡力支起耳朵去聽,紀一舟已經進來了。

“那個……”趙星橋還沒來得及回頭,被紀一舟從背後抱住了。

紀一舟把額頭抵在他背上,緊緊攬著他的腰,一言不發。他一來,紀明亮也跟上了,頓時把廚房擠得滿滿當當。

趙星橋拖著紀一舟,跨過紀明亮,跋山涉水來到鍋邊。剛來時他不會煮餃子,還是紀一舟手把手教的,如何燒水、何時下鍋、何時添冷水,到現在才算徹底學會。民協附近有家手工餃子鋪,兩人都很喜歡,紀一舟懶得做飯時,兩人就煮餃子吃。

很難忽略背上的觸感,趙星橋腦袋裏一片空白,還停在“老公”兩個字上。過了一會兒,紀一舟從他背後探過頭,看向鍋裏,笑道:“煮過頭了。”

“嗯……啊?這、那個……”趙星橋手忙腳亂關火,紀一舟松手,笑得很誇張:“你是笨蛋嗎?”

餃子煮爛了好幾個。趙星橋盛了兩盤,要盛第三盤時,被紀一舟攔下。

紀一舟把餃子端到客廳,紀母站在一邊,他看也沒看她,招呼趙星橋過來。兩人坐在沙發上,紀一舟按了電視播放,接著看“夕陽無限好”。

趙星橋端著那盤形貌狼藉的餃子,吃也不是,坐也不是,平生從未有這樣的不自在。紀一舟卻怡然自得,肩膀同他的貼在一處。趙星橋是左撇子,兩人的筷子好幾次撞在一起,每撞一次,紀一舟就笑。

趙星橋有點恍惚。紀一舟笑起來真好看,月牙一般彎彎的眉眼望著他,好像積蓄了許許多多的深情。但他心裏清楚,那是一張虛假的面具。紀一舟在表演甜蜜的愛情,越是甜蜜得如同夢境,他就越感到可怖冰冷。

就在趙星橋快要忍耐不住,想要推開他時,紀母忽然將手提包扔過來,摔在紀一舟臉上。

“你這個混賬!”紀母破口大罵,沖上前提起他的衣領,另一只手高高舉起。

紀一舟沒有動,笑容頓時退去,轉變為冷硬。他看向他的母親,如同他的母親看向那些沒有生氣的東西。他們的眉眼實在太過相似,連不屑都如出一轍。

趙星橋忙攔下紀母的手腕。那是一只養尊處優、皮膚細膩、骨架纖細的手腕。憑他的力氣,好像稍一用力就可折斷。

這份柔弱讓趙星橋的理智頓時回到現實,他鎮定道:“阿姨,您冷靜。”

紀母退開,臉上泛著憤怒的紅潮。她惡狠狠地瞪一眼趙星橋,嗤道:“紀一舟,你長進了,敢讓外人來打你媽媽。”

“對我來說,你才是外人。”

趙星橋松手,看向紀一舟。現在的紀一舟是真實的,這讓他安心不少。

“我以為你胡鬧幾年也就算了,你太令我失望了。”

紀一舟垂下眼瞼,地上散落著母親包裏的雜物。他轉頭望向窗外,淡淡道:“反正我從來也沒讓你們滿意過。L大醫學院……我聽說那邊每年都有學生跳樓,你有空飛來看我,不如去L大陪讀,小心一些總沒錯咯。”

紀母一張優雅的臉龐變得煞白,她仍舊像天鵝那樣高傲地挺直脊背,冷道:“你以為弟弟是你?連博士都讀不下來的慫貨。”

“阿姨!”趙星橋不由擡高了聲音。他把她的東西撿起來,遞過去:“您該走了。”

紀母摔門而出。

紀明亮被那巨大的震動聲嚇得打了個噴嚏。

趙星橋看向紀一舟,他坐在沙發上,手握成拳放在嘴邊,仍舊保持著看向外面的姿勢,絲毫沒有變換過,像是一座石像。

趙星橋走到他身邊,坐下,過了好久,他聽見紀一舟說:“見笑了。”

“你還好嗎?”

“謝謝你沒有拆穿我,”紀一舟扭頭對他笑,“我還以為,按你的性子肯定要跟她說你只是租客呢。”

趙星橋捧起他的臉,用拇指為他擦掉眼淚,說:“一開始就說了。”

紀一舟笑,垂下眼瞼回避著他的視線:“她肯定以為你在說謊。”

“沒關系。你知道我不會說謊的。”趙星橋吻了他的額頭,“比方我現在就很想抱住你、吻你,這樣會讓你好受一點嗎?”

紀一舟搖頭,又點頭。他感到胃部一陣陣痙攣。他相信他的胃是情緒器官,緊張、畏懼、傷心或是愛,一旦他被激烈的情緒淹沒時,他的胃就會發出警告。

趙星橋抱住他,吻他的眼睛、鼻梁和嘴唇,不帶一絲欲望地觸碰著他。

紀一舟把臉藏在他的衣襟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現在應該不是告白的好時候,那是趁火打劫。”趙星橋撫摸著他的背,小聲道,“但我想說,只是作為朋友……家人?如果我可以算是家人的話,我不會對你失望的。”

紀一舟沒有回答,紀明亮湊過來,安靜地趴在他們身邊。

趙星橋說:“因為我又多認識了你一點。你覺得很丟人的那些事,我大概都知道了,但現在我也沒有對你失望。我還是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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