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兩人在這一扇朱門緊閉之後將外邊的世界和寢殿之間隔開的世界裏邊觸膝長談了一下午，阿玨那略顯蒼白的臉上才多了幾絲鮮活的笑意來，連晚上皇帝照常來未央宮中用膳，阿玨也多夾了兩筷子菜給他。

這叫這位年少的皇帝對白九蓮另眼相看起來，要知道平素阿玨可是連半個白眼也不願翻給他的，他對著阿玨夾給他的菜看了半晌，擡起眼眸之時眸子裏邊還有一絲來不及潛藏的淚意。

竟是把阿玨看得呆了。

這位一向是頗為絕情的皇帝，怎麽就對著那一筷子菜，哭了呢？

阿玨想不明白，便低下頭繼續扒自個兒碗中的白米飯了。

“後日是你父親的忌日，你便出宮去看看吧。”

阿玨正埋頭苦吃著她碗中的飯，冷不防這位有些反常的皇帝又與她說道。

“哦。”

阿玨吶吶的應了一聲，按耐不住心中的雀躍，迅速扒拉完飯菜便叫宮女兒們入內替她梳洗上妝。

她穿的依舊是舊時在鄉下時常穿的衣裳，這身衣裳在她的衣櫥之中躺了許久，時過經年，才終於穿在她的身上，不掩舊時嬌俏模樣，可她那一雙眼中滿是寂然，竟也是叫人害怕。

“你去將那位琴師喚來。”

穿戴好之後，阿玨坐在梳妝鏡前磨蹭著不願意動，因為碧青死了，她不知道帶何人去上香。

“不知皇後娘娘喚小女子來有何事？”

白九蓮來得很快，懷中也沒抱那幾乎與她貼身不離的琴，如此看去，那如約束的腰肢愈發的纖細了幾分，宛若迎風擺柳，叫人羨慕不已。

“你可願陪我出宮一趟？”

阿玨見了白九蓮走近，拉著白九蓮的手親昵的問道。

“呃……”

白九蓮有些愕然的看了一眼眼前這位喜得糊塗的皇後娘娘，開口說道：“娘娘，今兒天色已晚。”

皇帝允若阿玨出宮祭奠自個兒的一家人等，時間是後日，可這位顯然是高興到了極點的皇後顯然是沒有在意到這一點，是以那位皇帝這一餐晚膳用的十分的憋屈。

“哦哦，是哦……”

阿玨有些失落的放開了白九蓮那白花花的袖子，坐在梳妝鏡前，拿起梳妝臺上那一面在眾多擺飾之中顯得有些樸實無華的菱花水晶鏡，緩緩的埋入自個兒的胸膛。

白九蓮知道，這位有些雀躍的皇後此刻已經沈浸在她的過往裏邊了，是以徐徐的退出了寢殿，看著皇帝坐在東暖閣內靜靜的望著寢殿，白九蓮移開了眼眸。

子虛皇朝與烏有皇朝連年征戰，百姓本已是苦極，到了收成不好的時候，更是民不聊生，若是遇見荒年，賣妻賣子、食兒食女更是常態，白九蓮看著殿外的飛雪漸漸掩蓋寒霜之中的枝丫，山茶花不畏炎寒的開著，比梅花開得更叫人歡喜。

她想著前日裏紫衣托白衣給她帶的信，說了一句那恍如上一世的她曾對蘇如雋說過的話。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然而那並非是上一世，只是在不久之前而已，但白九蓮此刻站在這巍峨的皇宮之中，竟是真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只是此時說話的人換成了紫衣，聽話的人變作了她。

白九蓮沈著眼瞼，出了寢殿之後便回到了自個兒所住的東山閣，下雪的冬天最讓人難過，尤其是饑寒交迫的時候，朝廷的賑災施粥只是杯水車薪，沒多少卵用，於是各地都有人揭桿而起，打著造福於民的旗號打劫官紳富戶，一時間，稍微有點銀子的人家都提心吊膽的，官兵前去捉拿也費力得很。

而這其中必定是有人在從中使壞的，而紫衣便是其中一位，雖然白九蓮並不清楚紫衣為何要如此做，但從白衣一提到這位皇帝，那張本就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便瞬間拉下來了。

是以白九蓮便知道，這裏邊必定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去問，她很累了，本就厭倦了這俗世的紛紛擾擾，只想乘著有生之年多走走，找著那段她在回憶深處丟失的過往，還有那個曾抱著她躺在雪地裏的人，這都過了許多年了，不知道他腿上的傷好了嗎？

她坐在軟榻之上，靜靜的想著，愈發的想快點結束這宮中的事情，再去魯城尋找阿瑾，看她歡歡喜喜的出嫁之後再雲游四方去。

白九蓮把這一切想得很好。

“白琴師，門外有人求見。”

嘉澤輾轉被調出未央宮幾次，又被調了回來，被那多管閑事的徐蘭伸手指做了伺候她的宮女。

“嗯，好，叫她進來吧。”

白九蓮雖是覺得奇怪，卻也是坐直了身子，整理了衣衫，甚至是擡手去倒了一杯茶，等待著那位來看透的人進來，雖則在見到那一身藏青色之時，目中流露出幾分失望來，卻也是抽了抽嘴角，為他獻上了茶。

“喲，這是吹得什麽風，竟然把孔大人給吹了過來！”

孔笙身為使團的管事，白九蓮稱孔笙為孔大人這卻是並不為過的。

“這天能吹什麽風，當然是西北風了。”

孔笙甚是自然的走了進白九蓮的東風閣，閣中暖爐甚多，使得落在孔笙身上的雪沒多久便消融了，濕答答的成一片，孔笙褪去身上那染雪的披風，掛在門口放雨具的地方，才緩步走向白九蓮，這時白九蓮才看見孔笙拎了兩壺酒前來。

“這看來還是這東風閣的朝向不對哈。”

白九蓮開口說道，見孔笙將酒擱在桌上，自個兒毫不客氣的擡手拿走了她端在手中的茶，有一瞬間竟也是無言，她一直以為來找她的不是白衣便是阿玨了，沒想到這位與她有過幾日“同僚”竟也會想到來找她，不知為何，白九蓮竟是生了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白姑娘這是在質疑子虛皇朝的皇族連個屋子都不會造了？”

孔笙面色淡淡的飲了杯中茶，看著這個在屋裏也戴著面紗的女人，除卻那一次在皇帝的面前摘過，那面紗便宛如長在了她的臉上一般，叫人有幾分惋惜來。

“孔大人還是管住自個兒的烏鴉嘴吧。”

“不然呢？”

“不然便請回吧。”

白九蓮有些硬氣的說道，說來也奇怪的緊，每回與眼前這位看著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說話，她都有種莫名的想頂刺的感覺，仿佛是天生不對頭一般。

“脾氣還真大。”

“孔大人也不見得是個好脾氣的。”

白九蓮依禮回敬，沒有聽出孔笙那話語裏淡淡的寵溺意味。

“我脾氣好不好，你還不知道嗎？”

孔笙嘆了一口氣，捏著袖子坐在了白九蓮的對面，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叫白九蓮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看著屋內的暖爐都還燃著，自個兒卻莫名的感覺到冷。

叫人害怕。

“小女子不明白孔大人的意思。”

白九蓮訕笑著說道，為自個兒沏了一杯茶。

“以後你便會明白了。”

孔笙拿起自個兒帶來的酒壺，又從桌上的茶盤之上翻了一個小茶杯來，將壺中的酒倒入茶杯之中。

一時之間，茶香混著酒香，那莫名的濃烈與醉人之間，一向是面色稱得上是陰陽怪氣的孔笙臉上，竟是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紅暈。

“好酒！”

白九蓮雖然並不是十分的好喝酒，但也知道如何去分辨酒的優劣，那種感覺，便像是自個兒曾經喝過無數壇酒一般，仿佛是前生嘗過的經驗都被今生投胎之時帶了來，叫她總是能夠莫名的有一些奇異的感覺。

“你的鼻子還是那般的靈敏。”

孔笙喃喃自語道，由於聲音太輕，白九蓮並沒有聽清楚，只端起孔笙推向她的茶杯，輕輕的抿了一口。

孔笙帶來的酒味道濃烈，是白九蓮所嘗之最，她的眸中變換莫測的望著孔笙，因為她感覺這酒，仿佛是前生喝過一般，一沾便能夠想象到一個艷烈無比的女子醉生夢死，夜夜縱酒夜夜高歌的模樣。

“不知道孔大人今日冒著雪來找小女子有何要事？”

白九蓮開口問道，她沒有去問這酒的名字，因為這酒壺之上蓋著禦印，一看便是皇宮裏邊的東西，若是要想知道這酒叫什麽名字，只要拿著酒壺去問便知道了，她更好奇的是，孔笙今日怎麽就有如此的好興致，提著酒壺來尋她，要知道白九蓮可是已經入未央宮一兩個月有餘了，這家夥一次都不曾來尋過她，如今如此巧合的出現在她的住處，確乎是有些奇怪的。

“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只是今日尋徐公公辦了點事，臨走時從他屋子裏順了一壺十年醉來，想著你應當是會喝酒的，便來尋你了。”孔笙若無其事的開口說道，只是喝酒的話，那肯定是要整幾個下酒菜的，此刻白九蓮雖然已經吃了晚膳了，但估摸著孔笙其實是嫌使團用的膳味道不是那麽惹他喜歡，他這次來美名其曰是來與她一起喝酒的，實則說不得便是來尋她蹭飯的，是以，白九蓮便叫嘉澤去準備了幾碟子小菜端進屋子裏，與孔笙賓主盡歡。

說實話，白九蓮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竟是會與孔笙坐在一起把酒談天，但確乎這事就這樣莫名的發生了。

這一夜，他們聊了許多，從他的過往，到白九蓮的過往，白九蓮知道了孔笙雖然看著一副菩薩模樣，實則卻是個沒什麽同情心的人，他的心裏還住了一個離開他十幾年的女人，聽聞是十分的罕見的美麗，但最終還是離開他了。

她從來沒有愛過他，他卻愛她到要命，酒到醉處，孔笙翻開了他的左手，露出那一道崢嶸的傷疤來，白九蓮覺著，孔笙一定很痛。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甚至是將來。

她也從未想過她會與這位嘴賤的孔大人聊的如此歡暢。

直到未央宮中宵禁，白九蓮將孔笙送出東風閣，她披著狐裘站在未央宮門口，看著孔笙步伐踉蹌的在小宮娥的扶持之下遠去，她才恍然，一壺酒喝完，她竟然還是無比的清醒著，這樣的清醒，著實是叫人覺著可怕。

白九蓮閉了閉眼，擡手摸著自個兒臉上的傷疤，只覺得那上邊有一絲餘溫，灼傷了她的手。

“琴師還不入睡嗎？”

嘉澤習慣性的點燃了東風閣角落的燈，因為她記著，那位住在寢殿之中孤枕難眠的皇後娘娘，是那般的畏懼黑暗。

“你先睡吧。”

白九蓮緊了緊自個兒身上的狐裘，看著天外的明月皎皎，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只餘下天空之上的一片澄明。#####這一章莫名的多，連更兩章，只因昨天忘記更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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