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喚我一聲小元寶吧。”

沈清元睜開眼時，夜已經深沈，她有些失神的望著桌上的包裹之中裹著的那早已失了溫度的舊衣裳，但那舊衣裳又怎麽能夠解答沈清元的問題呢？

沈清元有些失落的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自個兒身上的骨灰，將那件衣裳抱在懷裏，點燃了一盞燈之後坐到床上去，看著黑夜裏燈火爆破，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那淅淅瀝瀝的聲音，宛若那說書先生口中大家閨秀的哭聲。

誠然，沈清元是沒法哭得如此有意境的，是以她也沒多少心情去欣賞那些個詩情畫意，只圍著被子抱著自個兒親手縫好的衣裳，因著白日裏睡了許久，晚上自是睡不著了，借著燈光細細的打量著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棉衣，目中流連，仿佛是看見了那人穿著這件棉衣上陣殺敵，幾進幾出之間被敵軍傷了自個兒，在那件棉衣上留下無數粗糙的針腳和洗不凈的血色，那些粗糙的針腳又在幾番下水之後被洗得平滑，摸著叫人指尖都帶了幾分溫存之意。

沈清元便是這般坐了良久，坐到盞中燈火搖曳著，化作了黎明前的第一道青煙，飄散在空氣裏，只餘鼻尖還有那麽一點焦灼的餘溫。

她還想著她第二次隨著押送糧草的黃屠去西北大營的時候，彼時邊關戰亂頻頻，她送寒衣譜新曲，閨房寂寞，更耐不住的是有情人天涯相隔，她只身不顧萬裏之遙，只為遙遙一望，將自個兒母親好不容易攢錢買的一匹馬累死在了路上，塞外寒雪紛飛，他站在山坳之上，英姿勃發。

他說，等我。

沈清元等了，帶著悲與愁，愛與恨，還有她的年少青春，陪葬在那些思慕的年華裏，她在山下，靜靜的看著他朝她奔來，揚起的風沙迷了她的眼。

你怎麽了？

風迷了眼。

這是沈清元這一生回答楊世業最為灑脫的話了，她低著頭，身上臟兮兮的，她還是坐在山坳上的那塊石頭上，楊世業望著她，忽然間就笑了，半蹲在地上摸了摸沈清元的頭，緩緩的嘆了一口氣。

“我的傻姑娘啊……”

話語隨著晚風飄散在山坳之上，這分明才不過清秋九月的功夫，塞外卻已經下起了小雪。

今年的雪似乎是下的比往年要早一些。

楊世業看著沈清元身上那幾層薄薄的夏衣，將他身上的外袍披在了沈清元的身上，擡手為她緊了緊那略帶男子汗息的外袍，見著她不肯錯過一眼的望著他的臉，不知為何，分明認識了多年的漢子便是老臉一紅。

楊世業白皚皚的鎧甲幾欲和這雪天融為一體，他的鬢發染雪，不知怎麽的，便讓沈清元想起了蒼蒼白發，那一瞬，眼神都變得飄渺，熱淚盈眶，卻也轉瞬即逝。

“你在看什麽呢？我的傻姑娘。”

“我在看你老了的模樣。”

沈清元癡癡的笑了，此刻二人離得是那樣的近，可沈清元卻不敢用她那臟兮兮的手碰一下楊世業的臉，生怕這一碰撞，眼前的人便會被風吹散，像那些話語一樣。

她恍然間想起幼時她曾闖入了一次二姐的閨房，見著了那叫人面紅耳赤的一幕，此刻想起來，周身被堵塞的穴竅仿佛是被什麽打開了一般，閉上眼便照著楊世業的臉吻了上去。

“果然是個傻姑娘。”

沈清元的那一吻直直的碰著了楊世業的下巴，癢得他多揉了幾下沈清元的頭發，於是乎，沈清元那一頭好容易在番華城中洗凈梳好的發便又淩亂了。

彼時刮著風，下著雪，沈清元坐在楊世業身邊，歡喜得想要就在這一刻死去。

“我才不傻呢。”

沈清元撇撇嘴，與楊世業講起那曾大發善心買了她的開苞權卻將她放走了的那個大老爺。

“原來那是馮林縣的縣令新官上任，見著我與黃屠在驛站外下馬，面上竟也露出一分驚訝的顏色，說我原是個什麽走江湖的俠女……”

沈清元掩著唇輕笑道，塞外風寒，她身上穿的卻是身微薄的夏裝，她就那樣坐在石頭上，眼色溫潤的靠在楊世業身邊，不敢顫抖分毫。

“他問我願不願意在衙門之中做個女捕快，我當時就在想，我為何半分武藝都沒有，不然便可以在馮林縣的衙門做一個俠女，那裏離這裏近得很，我也可以常常看見你了。”

楊世業聽了沈清元的話，看著臉色略顯蒼白的沈清元，本來已是開朗的眉目裏又皺了起來，打橫將沈清元抱起，順著風雪去了番華城中。

番華大約是子虛皇朝邊境之上最為繁華的一座城市了，便是下著雪街道上也依舊能夠看到有行人來往，路邊小販吆喝叫賣聲不絕，其中偶爾也有來自烏有皇朝的商隊。

沈清元的運氣好的很，彼時正值兩朝歇戰的幾日，休養生息的時候，沈清元慶幸著楊世業撞了大運，哼哼教導著他沒事不要頭一個沖入對面陣中，保好自個兒的小命，在西北大營熬過幾載，便可以退伍回鄉與她成親，楊世業一面沈默著不說話，一面揉了揉那早已被他揉的亂糟糟的一片的發，沒有告訴她——他是陣前的先鋒，若是打仗，他定是要頭一個沖出去的，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過了許久，才與沈清元說，他幼時讀萬卷書，亦不顧寒暑的勤學武藝，若是不能使姓揚名顯，廣達於天下，豈不是有愧於他這些年的努力與精進了？

沈清元雖然聽的不是很懂，但到底也知道楊世業心中所想的那些，遠比她知道的還要多。

那是一個她不曾知道的世界。

她與楊世業，也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思及此，沈清元緊了緊自個兒抓著楊世業鎧甲的爪子，塞外的風吹得她瑟瑟發抖，直到楊世業抱著她進了客棧方才暖和了那麽一點。

“掌櫃的，兩間上房。”

楊世業頭也不擡的抱著沈清元走上了樓梯，上了二樓，樓下正在撥算盤的掌櫃的聽到聲音，擡了擡擱在賬本上的手，那跑堂的小二便跟著楊世業上了樓，顯然這些個日子，楊世業似乎是與這家客棧的掌櫃的是老相識了。

沈清元沈著眼瞼，思慮了半晌，彼時小二已經開了兩間上房，甚是恭敬的推開門叫楊世業進屋去。

“兩位請稍等，熱水和換洗的衣裳馬上便送上來。”

“等等，幫我去醫館請個坐鎮的大夫來。”

楊世業說著，拋出了一錠雪花銀，沒瞅見那小二笑得甚是意味深長，臨走時轉身帶門的動作也做的甚是嫻熟，這叫腦袋裏渾渾噩噩的沈清元禁不住往歪裏想，思慮著這位店小二是否是常做這樣的事，便感覺到自個兒身子一沈，貼觸到溫熱的炕上，眼中楊世業那小麥色的容顏似遠似近，看得不甚真切。

“發燒了還像個傻子似得。”

楊世業將沈清元擱置在炕上，那相較於沈清元的爪子而言略顯粗糙的大手放在沈清元的額頭上。

略顯冰涼。

“是你手太涼了。”

沈清元笑了笑，但是那笑容看在楊世業的眼中，卻是十分的恍惚的，他也不說些什麽，只替沈清元掖了掖被子角，點了蠟燭坐在床前，從自個兒的胸前翻出本書來，沈清元不認字，只看得上邊一片墨跡，是以也不去想他看得是什麽書了。

兩人等了不多時，便聽到房門外傳來敲門聲。

“二位客官，衣裳送來了。”

門外還是那店小二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沈清元平日裏聽了太多話本子，只覺著這敲門聲說不出的暧昧。

“來了。”

楊世業聽了店小二的敲門聲，看了沈清元一眼，將手裏的書擱下去開門，也沒叫那店小二進屋的意思，只順手將店小二端在手上的托盤接了過來，便“啪”的一聲，只留下門外的店小二吶吶的摸了摸自個兒的鼻子。

“熱水……”

“你先換上衣裳好嗎？”

楊世業將托盤上的衣裳擱在炕邊上的粗腿木櫃子上，只拿了自個兒的衣裳，就要起身，見著沈清元的那雙杏眼半瞌著，似是要睡過去了一般，他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說完便見著沈清元半睜著眼問他：“你要去哪？”

“我去隔壁我房間換了衣裳，還是說你要我在這換？”

楊世業聽到沈清元問他，本是皺著的眉頭忽然間舒展了起來，十分倜儻的看著沈清元說道。

“不要不要。”

沈清元雖然覺著自個兒的問話沒什麽毛病，但楊世業的答話卻開放的叫她有些羞澀，正覺著有些手足無措的時候，那調笑她的人已經出了門去，只餘下她一個人在房中。

番華城和子虛皇朝大多數的城鎮都不大一樣，這裏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便是客棧也沒幾處幹凈的，官兵下一秒搖身變搶劫犯，婦孺也會是扒手，商賈給了銀子也可能拿不著貨……

城中的毒瘤說來雖然可惡，可番華城的繁榮也是絕對可以與江南媲美的，街道上行走時肩膀擦著肩膀的，各色文化氣息交錯，從口音、服飾上體現著，沈清元看了一眼擱在粗腿木櫃子上厚厚的棉中衣，樣式和沈清元身上那件差不多，但挺厚的，比不得她身上的那件夏裳單薄。

沈清元沈吟了一會兒，扒拉了那件厚厚的中衣穿上，身上瞬間暖和了不少，炕上的溫熱也不那麽貼著身子發火了，從粗腿木櫃子的抽屜裏邊翻出了一本看著顏色甚是鮮艷的書。#####有人發現每章長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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