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嫁衣之後，她垂著眼瞼，細細的看著那要作為嫁妝封存起來的水晶全身鏡中那因濃妝淡抹而美的不像她自己的人。

仿佛是燃燒了自己來成就這燈火照耀下的顏色。

喜婆們正忙乎著為她梳頭，烏黑的長發已經用香熏過三回，裹著鮮花瓣將長發一層一層的挽起，那些飄著香味的花兒藏在沈清榮烏黑的發裏，在那已經挽的很是精致的髻上戴上華麗的鳳冠，她頓時便覺得整個頭都被壓著了一般。

彼時鏡中的女子因那一頂做工精湛的鳳冠，比半盞茶前更是艷麗了幾分，只是這種艷麗，卻叫人看不見後續。

仿佛就要死去。

沈清榮拂去了正在給她整理衣衫的喜婆的手，擡手擺了擺自個兒頭上厚重的鳳冠，看著喜婆們給她披上霞披，戴上蓋頭，紅色的蓋頭上黃色的流蘇將她精心打扮的容顏徹底隱匿，有人將房門推開，陽光撒在沈清榮身上，透過那火紅的蓋頭，沈清榮只看到她那一雙紅紅的手，她被人帶著從清宣小築走到正門口去，聽著耳邊喜婆唱誦著賀詞，沈清榮才知道，原來此時已經到辰時了，而她要在正門口拜別父親母親，最後在祖祠裏拜別祖宗，坐在堂屋裏邊，靜靜的等著那個素未謀面的宣家男子來娶她。

那時候的沈清榮，連萬分之一的慶幸都不曾想過，獨自一人坐在堂屋裏，時間過得特別的慢，思緒也變得特別的慢。

然而午時三刻過去了，那曾經三書六禮說要明媒正娶的宣家人，卻一個都沒有出現。

那一天，極目望去的紅都成了一個笑話，特別諷刺的笑話，沈清榮有些氣憤的扯下頭頂的蓋頭，扯下頭頂的鳳冠，見了角落裏好奇的探出頭來的沈清元，不知為何，竟有種想要把她攆走的沖動。

誠然，沈清榮固然不願意嫁給那素未謀面的宣家小子，但也更不願意如此被人戲耍冷落，那時沈家的老太爺尚還活在世上，被如此刺激了一下，竟兩眼泛白，差點便要將紅事變作白事，一時之間，沈家在江南的聲譽名落千丈，而宣家與沈家的婚事，也成了茶樓裏說書先生最有啟發的靈感源泉，小老百姓口中茶餘飯後的談資。

宣於渺再也沒有來找過沈清榮。

她落寞的在沈宅各個屋檐角上掛滿風鈴，期待那人又一次翻墻而來之時風鈴便是最好的通告者，然而他從來沒有來過，風鈴卻時常響起。

仿佛是在嘲笑沈清榮作為一個深閨小姐的癡情。

是以這沈宅許多地方都有當年沈清榮掛起的風鈴，但她自己的住處卻什麽也沒有。

你什麽時候才會來找我？

每夜睡前，沈清榮都會有這樣一個癡念。

“二姐，父親又發脾氣把我娘打了。”

沈清元可憐兮兮的從廂房裏探出個頭來，看著已經褪下平日裏穿的衣裙周身只裹了一身雪白的中衣的沈清榮，沈清元這樣神出鬼沒的，倒是沒有把沈清榮嚇到，亦不覺得這個小她大約三四歲的妹妹一直蹲在她的房間裏有什麽不妥的，只是本想早點入睡做個癡夢的想法，便這樣落空了，她輕悠悠的嘆了一口氣，下床船上鞋子，迎著月光走到蹲在角落裏的沈清元面前，彎著腰摸了摸沈清元的小腦袋，借著月光看著她臉上被重物砸到的疤，心裏便泛起陣陣疼痛來，點燃屋裏的蠟燭，敲了幾聲埋入墻壁的銅管。

值夜的丫鬟都歇在沈清元房間的隔壁，靠著墻那面有一張貴妃椅供值夜的丫鬟休息，但只要有人拿著沈清元房中的銅錘敲兩下墻壁，另一面便會有值夜丫鬟很快就過來服侍。

“去給三小姐取些金瘡藥來。”

沈清榮看了一眼面上還帶著些許睡意的丫鬟，將一直矮著身子蹲在她房間裏的沈清榮扶起來，讓她坐在窗前的一只繡凳上，親自為她倒上茶。

“是。”

那丫鬟偷偷看了一眼大半夜將她叫醒的自家二小姐，便收回了眼神從自家二小姐房間的櫥櫃裏捧出個小木盒子來，裏邊的各色瓶瓶罐罐的叫人忍不住眼花繚亂，那丫鬟卻能夠隨手挑出沈清榮需要的金瘡藥，叫少不更事的沈清元忍不住嘖嘖稱奇。

“知秋，你也下去休息吧。”

沈清元看著那丫鬟將金瘡藥捧出來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而她家二姐卻還沒有發話叫那丫鬟退下去的意思，便開口道。

“小元寶知道體貼下人了，行了，你快去睡吧，大半夜的將你叫醒。”沈清榮看了一眼額頭上被砸了指甲大小的一個疤還忍著一聲不哼的小妹，目中泛滿了柔和。

“奴婢多謝二小姐，三小姐。”

知秋聽了沈清榮的話才有所動作，朝著兩人行了一禮便退出了沈清榮的屋子，若是沈清元當時大一點，便能夠感覺得到知秋那一套行禮的動作有多麽敷衍，可惜等沈清元長大之時，沈家早已沒落了多年。

“我可憐的好妹妹。”

沈清榮嘆了一口氣，拿了自己的手絹借著蠟燭的光給沈清元擦洗傷口，蘸著屋裏備著的冷水輕輕的敷上那倔強的額頭之上，沈清榮仿佛能夠感覺到那小小的身子在顫抖。

但她從來不會喊一聲疼。

她是那麽的堅強。

細細的給沈清元的額頭上撒了金瘡藥，沈清榮便開始逐客了，也不問沈清元的母親為什麽會被父親打，身為沈宅名義上的二小姐，實際上的大小姐，沈清榮一直都知道，自從大姐離家奔赴千裏去上虞尋她那風流公子之後，沈父的脾氣便一直不好，往日裏本就過得不是很好的丫鬟小妾，更是時不時的淪為出氣筒，而今日本該是她出嫁的日子，卻並沒有迎來新郎，她雖然難過，但最難過的一定不是她，而是她那早已被兒女情事氣傷了身子的父親。

大理寺卿的地位，他的女兒要嫁給誰不行，便是要嫁給當今聖上，那位年邁無子的皇帝怕也是不能夠拒絕的，可他一世聰明，精心栽培的大女兒為了個風流公子一去不覆返，而今的二女兒由他一手指婚，早已行過三書六禮的親家卻是連個擡轎子的人都不曾請來，這叫人何等的生氣，連沈家的老太爺都被氣倒了，偏生沈父還不能當著眾位賓客的面發怒，只得含笑陪了那些個同僚一頓酒。

可白天的日子好過，夜幕降臨，賓客盡散，沈家的紅燈籠一片片熄滅，紅海褪卻，只剩抑郁已久的暴怒，沈清榮發母親是沈家的當家主母，自然不會受及沈父怒火的牽連，但沈清元的母親不一樣。

那只是個妾，甚至不是唯一的妾。

沈清榮嘆了一口氣，為自家可憐的小妹妹處理好傷口，帶著她一起上床睡覺，因為沈清榮知道，這一夜，註定了是辛酸的磨難，誰都不能夠在沈父的震怒之下睡好覺，而沈清榮能夠做到的，只是安撫好她身旁那個幼小的妹妹而已。

翌日，天還沒有大亮，整個沈宅便已經在淺眠之中被驚醒，有人死了！

沈宅，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子裏，起夜的丫鬟嚇得癱倒在地，很快便抑制不住的發出了一聲慘叫，驚慌失措的奔出那座院子，邊跑邊喊：“三姨娘死了！”

管家到的時候，那位上吊的三姨娘還掛在房梁上，那一身雪白的中衣在屋子裏搖晃著，仿佛是活了一般，無風自動，嚇得才睡醒便偷偷跑出門覓食的沈清元“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兀自用自己肉呼呼的小手捧著自己的嘴巴，叫自己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來，只任由眼淚不停的流。

這不是沈清元第一次見到死人了，沈宅之中，時常會有人死去，或者暴斃而亡，或者不翼而飛，這是沈宅裏邊離開的人最常見的離開方法。

“不要怕。”

管家正忙著指揮下人把那三姨娘的屍體從房梁上取下來裹一卷草席扔去城外亂喪崗，一個小肉包子從假山後跑出來，拍了拍正哭得用力的沈清元，嚇得正在哭的小家夥打了個嗝，瞪大眼看著自己身旁的肉包子。

“楊世業，你嚇死我了！”

“快走吧，別被我老爹發現了，不然將你交給奶娘打屁股了。”

那小肉包子一出來便拉著沈清榮走了，這事過了很久之後，沈清元才發現，原來那天早上牽著她的手，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安心的地方。

比在她二姐身邊還要踏實的感覺。

只可惜這樣的時候，並不多。

沈清元偷偷摸摸的叼著小肉包子從廚房拿的肉包子回到沈清榮住處的時候，沈清榮已經梳洗罷，坐在鋪了錦布的餐桌前吃著丫鬟送來的早餐，侍立在餐桌前的丫鬟已經不是昨夜那一個了，恭恭敬敬的站在餐桌前，依稀還能夠看得出她眼下的黑眼圈。

“還不進來用餐？”

正在進食的沈清榮感覺到門口有動靜，便停下手中的筷子，擡眼沒好氣的說道，說完便見到門檻上露出的一小節布條動了動，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探出了頭，額頭上還包著紗布，嘴巴裏叼著包子，一雙肉呼呼的爪子握著包子可憐兮兮的走了進來。

“不是說了到了二姐這裏便會有人送早餐來的嗎？”

沈清榮沒好氣的說道，見了這小姑娘一身臟兮兮的回來，便叫立在餐桌前的丫鬟去沈清元的住處取幹凈的衣裳，自己起身拉著那舍不得肉包的小妹妹去洗漱。

“小元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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