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蘇如雋才能夠想得起他那曾被他怨了許久的母親來。

就算不再怨懟，但那種從出生就帶著的羞辱，不純的貴族血統，都給他的童年帶來了深深的陰影，叫人不敢再去回憶。

一場小型會議就此結束，張太醫徐太傅將諸位朝臣送出門外覆又回來，年邁的徐太傅擼著自個兒藏青色的袍子俯身在蘇如雋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叫蘇如雋那略顯嚴肅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來，點了點頭道：“太傅放心，我自有分成。”

“那老臣就告辭了。”

徐太傅見蘇如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才弓著身子離開。

天外開始泛起雨色來，蔥蔥郁郁的灑在碧瓦飛甍之間，一點一點的驅散空氣中殘餘的溫度。

“張太醫還有什麽事嗎？”

蘇如雋兀自給自個兒燒了水，沏了一壺茶，才發現立在陰影裏的張太醫，那一張一向平和的臉上此刻有些不安和焦慮。

“老臣有一事不明，還請五王子賜教。”

聽到蘇如雋說話，張太醫才開口，借著窗外烏雲來不及蔽上的日光認真的看著蘇如雋的側臉。

那張堪稱絕世的容顏上多了一道才堪堪結痂的傷痕，本是隨手抓撓的清淺變得深刻入骨，看得張太醫只能在心底嘆一聲無情不懂癡情苦。

“什麽五王子不五王子的，都是虛名而已，你我相交多年，有事還不能直說了？”

蘇如雋挑了挑那好看的秀眉，在張太醫開口之時便已經猜到了個大概，心知這張太醫想要問些什麽，卻也不直接戳破，只好整以暇的擺弄著桌上的一套青花茶具。

“老臣想問問昭妃。”

張太醫並非是太醫院裏手眼通天的人物，是以想要背地裏將在太醫院做事的人暗中弄出宮去，還是有點難度的，此事全權是蘇如雋在負責，卻叫張太醫討了個好去，但平昭出宮還不到一天的功夫，又回到宮中來了，全白費了蘇如雋的一片苦心。

“她只是一個在宮中長大的無知女子，叫她如何一個人在宮外生活，她回來是對的。”

思及此，蘇如雋握住了他正在擺弄的一只青花瓷杯子，發出一聲輕不可察的嘆息聲來。

平昭何曾知道，他曾在宮外為她布置多少，只為她在宮外有個平穩的餘生。

就算她不回來，也會活得好好的。

起碼比宮中的生活更好。

但她最終還是回來了，她是黃金囚籠裏邊長大的金絲雀，只能不停的對外界索取，不能將自身所有的物質與他人交換。

因為她不知這世間疾苦，不知這人與人之間交換的規矩。

她覺得她一個人活不下去。

想到這裏，蘇如雋搖了搖頭，擡手掐滅了面前星星可燃的燭火，緩緩說道：“天已經暗下來了，張太醫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罷，不及張太醫還要說些什麽，便徑自起身往殿外去了，張太醫望著蘇如雋遠去的背影，仿佛是看見了當年那個卓約多姿的女子。

蘇擎霖的後宮雖然不算大，但也不是說哪個宮女兒做宮女做膩了想翻身去泡大王就能夠泡到的，在蘇擎霖的後宮之中，這幾乎不可能，然而蘇如雋的母親做到了，一舉奪魁，從此飛上枝頭成了人上人，過了八個月那樣的生活，可見眼線耳目與自身的心機究竟有多強悍。

畢竟蘇是國的後宮中宮女都是來自民間普通老板姓，能夠靠自身組織勢力的人或許不止蘇如雋的母親一人，但最成功的毫無疑問便是蘇如雋的母親了，是以身為最成功的宮女的兒子，蘇如雋多少還是有些方便的。

之於張太醫，之於張春弦。

對於蘇擎霖，蘇如雋真的沒那麽多同情，不管蘇擎霖是被誰搞死的，都和他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他之所以這麽努力的調用這些關系，只是因為他今後的路，他和平昭都需要這一層鋪墊。

蘇擎霖必須死，但可以更痛苦一點。

在殿外拿了一把十八股雨傘，蘇如雋撐著傘便去了張春弦休息時所居住的下房，因了蘇擎霖病重，雲妃與張春弦幾乎是日夜守在蘇擎霖的病床前，是以蘇如雋在下房的門口等了良久，等到雨停，才看見張春弦滿臉疲憊的在幾個小太監的扶持下走來，

“五王子來了，怎麽沒人給五王子倒茶啊？”

那尖細的嗓門叫人有些不舒服，但蘇如雋到底是沒有表現出來。

他和小時候不一樣了，是真的不再喜怒皆形於色了。

“此刻已經夜深，太監們都累了一天，張公公還是不要責怪他們了。”

蘇如雋頗為體貼的說道，撫了撫自個兒因穿的久了而起了褶子的衣裳，鄭重的說道：“張公公，我這次深夜造訪，實是有要事。”

“五王子請講。”

廊下的宮燈在風中搖擺，照在蘇如雋那細膩的臉上，似乎是升起了鬼怪的寒意，下房的東廂房門外有兩個人俯首帖耳，絮絮叨叨了許久，兩人在墻上的背影才分開。

“五王子，您說的這個事可是殺頭之罪啊！”

張春弦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凝重的看著這個已經長大的蘇如雋，那清俊的眉宇之下依稀仿佛是當年的女子模樣。

工於心計而又心思純凈。

“我知道。”

蘇如雋點了點頭，張春弦鄭重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裳，朝著蘇如雋遙遙的行了一禮。

在蘇如雋的記憶裏，這似乎是第一次受到張春弦如此大禮，看來是答應了要幫蘇如雋。

果然不出蘇如雋的意料，第二日宮中的風聲裏便開始有些鶴唳了，太醫院送給蘇擎霖的藥都需要蘇擎霖身邊的近侍親自端了過去，平昭偷偷躲在太醫院的朱漆大柱之下看著那從前時常往太醫院跑的男子望著被幾個藥童圍著的藥爐似是在望洋興嘆一般。

白衣玉帶，寬袍緩袖，略帶邪魅的眼神極盡人間少女的想象。

但平昭已經不是少女了，她偷偷的看了幾眼，便收了掃帚進了張太醫值班的屋子，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比如為何蘇如雋會出現在泔水桶中，比如為何這一向風流至極的大王子為何這些日子頻頻來太醫院來，畢竟這太醫院裏都是一群糟老頭子，實在難得見到些許養眼的人物，還有她那些宮女們到底都去了哪裏，大王什麽時候會升天或者好起來。

當然，升天了更好，她說不得便自由了。

但她細細想來那一日出得王宮的所見所聞所感，她實在不覺得自己能夠獨自一人在那繁華的俗世裏不食煙火的活下去，她只能回來。

在生存和自由之間，她更願意選擇活下去。

日子一點一點過下去，大王終於是熬過了秋天，但卻沒有熬過素有飄渺大陸的詩人頌“冰雪襟懷，琉璃世界，夜氣清如許”的冬天，當然，蘇是國的冬天也沒什麽冰雪襟懷、琉璃世界，蘇是國的冬天是極少見到雪的。

大王駕崩於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張太醫還在嘆息著平昭的去而覆回，那太醫院還時常躥著那一副“孝子”模樣的大王子，那天陽光明媚，她對著屋外的雪呵著熱氣，張太醫急沖沖的將她藏進了藥房裏，她便透過那小小的縫兒，看著他被拖走，連一絲叫喊都沒有。

一如多年前，光線明滅不定的帳篷裏，她躲在帳篷的邊緣看著帳中人影斑駁成妖，光怪陸離致命，一絲熱淚逃離了眼眶，那一刻，她無所適從，竟是期許著從未回來過這庭院深深的王宮。

可是除了這裏，她還能去哪裏呢？

她向往自由，卻無處可去。

“當——當——”

“大王駕崩了——”

伴隨著太陽落山，又是雨雪紛飛，她撐著那略有破舊的紫竹傘回到那冰冷的如鸞宮，白墻綠瓦飛夢呈瑞都是寒風呼嘯，寢殿裏翻飛的紗簾還是夏天換上的，屋子裏沒有碳火，寒氣冷得讓人要發瘋。

她還記得在這裏，蘇如雋的後腦曾枕過她的大腿，幼時害怕打雷而讓他蓋在自己身上，還曾在這裏孵過鳥蛋，還曾將徐太傅氣得瞪眼睛挑眉毛的追著她亂跑。

不顧斯文。

她恍惚裏是笑了，看著蘇如雋緩緩向她走來，含著春風般的笑，她醉了，從櫃子裏翻出珍藏了許久的紅燭點燃，火折子是冷的，但是帶來的光是熱的，她坐在滿是灰塵的地磚上，地磚照印不出她的容顏，她借著那麽燭光和殿外的雪色，翻出她還是蘇是國的公主時大王送的雕花銅鏡，在鏡中描眉畫眼，穿上了一套天青色的宮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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