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擎霖死了，身為蘇擎霖的妃子，她肯定是要殉葬的。這一點常識平昭還是要有的。

但她一點都不想和蘇擎霖葬在一起。

平昭仍然記得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爬上那個小小少年的床，從來不曾被踢開，只是後來的很多日子，他不在床邊，不在偏殿，也不在曾經的怡馨齋。

他早已經離開如鸞宮了，平昭黯然的垂下眼瞼，看著燭火搖擺之中晶瑩剔透的鏡裏，那個略微有些羞澀，那從未在人前袒露的神色，如今在鏡子裏便袒露無遺，仿佛是在情人眼前。

誰是她的情人呢？

肯定不是現在躺在龍床上等著嬪妃與子嗣送別的君王蘇擎霖。

是蘇如雋嗎？

平昭不敢想蘇如雋會成為她的情人，何況她們從未有過親密接觸，她斂著眼瞼輕巧的起舞，舞著那位一向被她嫌棄的琴師白九蓮所教的劍舞，她手中沒有劍，只得手中拽著衣裙輕舞。

這件宮裝本是美艷非常，此刻穿在平昭身上，若是有人看見了，定會窒息了。

忘卻輪回。

長長的宮裝尾翼隨著平昭的舞蹈而翻飛，其上極美的孔雀羽毛推倒了紅蠟燭，燃燒了珍貴的絲帛，幻滅了風中搖擺不定的紗簾。

那一刻，她眉梢眼角都帶著媚態。

蘇是國的冬天極少下雪，但大王駕崩的這天晚上，大雪紛飛。

平昭穿著華麗的宮裝在大殿裏起舞，遠遠的便能夠從大王寢宮的屋檐上看到這一切。

如鸞宮的位置處在神武殿的對面，是這蘇是國後宮中人人想得的風水寶地，這說的並無道理，大王駕崩的這一天夜裏，不僅僅是蘇如雋，還有平日裏他不曾見過的二、三、六、八王子，四、五、六、七公主，左、右兩妃以及大王子的生母雲妃都聚集在了神武殿中為大王守靈，只有那吊兒郎當的大王子來過一刻鐘，便不見了蹤影。

此刻不知為何從閣樓摔下來，所幸守衛反應的快，不然今夜這王宮便要一死一傷了。

“走水了！”

他尚未站穩，便往對面的如鸞宮沖去，因了沒有下人，如鸞宮的大門並沒有緊閉，朱漆的木板被火映得金紅，她在回旋之中看見有人從門外沖了進來。

白衣玉帶，不是蘇如雋，眼中卻有種比火更滾燙的東西。

“出來！”

她從未嘗試過被人如此堅定選擇的感覺，大火之中，義無反顧的拉她入懷，帶著屬於男子的汗味，孔雀的羽毛為之灼傷。

她不知，她雙頰火紅，在漫天的烈火裏，心裏的萌芽被燒得蜷曲了。

大王駕崩了，她是該殉葬的，她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得不到蘇如雋的。

平昭神色黯然的被蘇如瀧抱著跑出大殿，衣上依稀有火星在雪夜裏灼燒，虛耗了生命中僅有的活力。

細看不是雪無香，天風吹得香零落。

她被蘇如瀧安置在了神武殿的偏殿，無緣得見蘇擎霖下葬的模樣，卻有緣得到那些輕蔑的眼神，大王駕崩，所有人都以為平昭會殉葬，但蘇如瀧卻仗著新王的身份強自將她保了下來，她眼睜睜的看著大王的左右二妃在神武殿中吊死，三天後蘇如瀧王袍加身，卻沒有絲毫忌諱的住了進去。

平昭不敢相信，她不知道這座來過不多的宮殿裏究竟逼死了多少花季少女，究竟終結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想生活，她在這神武殿的偏殿裏頭坐立難安。

“你願意做我的妃子麽？”

新王登基，曾經的王子妃也升級成蘇如瀧的元後，蘇如瀧雖然風流，但從來不曾把外邊的女人帶回來，況且人也長得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是以換作是任何一個女子，都會經受不住蘇如瀧如此話語的誘惑。

平昭也不例外，她是個嘗過情愛的女子，不可能長年茹素的，這一點，常年混跡青樓的蘇如瀧明白得清楚，因此看著坐在美人靠上的平昭只是靜靜的雙手合十放在大腿上不言不語，也並不焦急，懶懶的靠在偏殿裏那朱紅色的大柱子上，左腿交叉在右腿前邊，一陣涼風吹來。

風流倜儻若新科中舉的才子，下一刻便要倚馬萬言，征服萬千少女的芳心。

平昭也曾經有過少女期，但她全部的花季都給了那個陽光下手裏握了枚鳥蛋沖她耀武揚威露出八顆牙齒的男子。

她不想做蘇如瀧的妃子。

思及此，平昭忽然跪倒在地，誠懇的看著不遠處那高不可攀的新王，腦海裏難以將那一夜闖入火海的男人的身影與之重疊。

“懇請大王賜賤妾王陵守靈一職。”

“你！”

蘇如瀧萬萬沒有想到平昭會如此說，聽得此話之時，左腳與地磚親密接觸，黑色的長靴上倒影著平昭那倔強的容顏。

“你好的很！”

白衣玉帶輕拂袖，蘇如瀧轉身給平昭留下了一個決絕的背影。

自那以後，直到出宮，平昭再也沒有見過蘇如瀧，也再也沒有見過蘇如雋，倒是那從來不對付的雲……哦不，雲太妃召她見了一面，在此後的日子裏，平昭時常會想起那還算得上是雙十年華的女子淺笑著留給平昭一個側臉，一步一輕蔑的說道：“沒想到最後能夠與我一起活下來的，竟然是你，一個亡了國的卑賤之人。”

亡國之人，本就該心有戚戚的隱姓埋名，可她不僅活下來了，還在享受著蘇是國享受著貴族的禮遇，還成了仇人的女兒和小妾，如今還要為仇人守靈。

當真是，命運弄人。

何等搞笑。

直到平昭坐著馬車懵懵懂懂的出了宮，手心被狠狠的掐出了血腥味，依舊忍不住目中的眼淚，好不容易到了那業都西方修建得十分龐大的王陵，便看見那一馬平川的原野和像山一樣層層堆疊的陵墓。

這是歷代先王的終老之所，守靈的士兵不知幾何，平昭央人在陵墓邊上搭了個茅草屋，挪用了一塊十分方正本來是要做墓室基石的石頭擱在茅草屋中便當床了，所幸臨出宮時那大太監張春弦偷偷給了她一些銀兩，央著幾個守靈的士兵去業都換了些日常用品回去。

當然，那時候的平昭還不知道那些錢足已經可以在王陵附近建造一座大院子再買上好幾個丫鬟伺候自己了。

一直不食人間煙火的平昭因了這不知市價，從此過上了清貧的生活。

她不止一次想要丟下面子求著這些守靈的士兵。

她過不慣這裏的生活，夏天不涼爽，冬天不溫暖，她吃不飽肚子，穿不了綾羅，她嬌生慣養的十指上漸漸起了老繭，但是在後來，她學會了種菜，知道怎麽收拾屋子了，也和守靈的士兵熟了起來，可以從他們手中換來一些日常用品。

長期以來獨自一人生活，她開始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大王子時常往太醫院走是為什麽，她開始明白她其實並不能夠輕易的混在宮女群裏出宮，也並不能夠輕易的進去。

蘇擎霖在騙她，張太醫在騙她，連蘇如雋在騙她！

世上從來只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來沒有種下鳥蛋還能長出鳥來的。

種子和蛋，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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