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鐘書意口中說出的保重二字， 叫容淩偏了下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以後，照顧好，自己。”鐘書意看向她的目光柔軟， “我有事， 先走了。”

許是午後的日光太過熾熱，叫容淩忍不住眩暈了下：“走，你要去哪裏？”

鐘書意並不回答， 只靜靜看著她。

容淩有剎那失神， 覺得這般的眼神似曾相識， 叫她不用再多問， 也知道了鐘書意的意圖。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天下之大，鐘書意早已沒了家。

可更多的人，他們本是可以有家的。

鐘書意， 要去保護他們的家。

鐘書意沒有多說一個字，偏生容淩就是猜出來。

她開口之際， 才發覺自己嗓音有些顫：“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

前路兇險，倘若鐘書意就這般走了，興許今日就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鐘書意目光沈沈看著她，良久，她道：“阿淩， 等我。”

“誰要等你了？”容淩似是被一根刺狠狠紮到， 她驀地後退半步擡起頭， “鐘書意， 你當自己是誰？”

對於她的反應，鐘書意並不意外。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似是想觸碰容淩的臉， 最後還是垂眸，什麽都沒做，提上自己的行李，走了。

容淩渾身僵硬，站在原地看著鐘書意離開的背影。

不知何時起，曾經瘦弱纖細的女子身形已變得挺拔，如一桿修竹，又似一柄利劍。

在這悠長的巷道中，她朝著和容淩相反的方向離開，腳步依舊是不疾不徐。

容淩手背擦了擦眼尾的淚水，重新站穩，她轉過身，敲響面前的那扇漆紅木門。

。

自那日與鐘書意分別後，容淩再也沒流過淚。

日月更替，在這片土地上，每天都有新的事在發生，叫最文弱的書生也顧不上悲春傷秋，更遑論顛簸其中的容淩。

新校址落地不過半年，戰勢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火向南肆虐，容淩也不得不隨著全校師生，向更深的西南方向搬遷。

每天睜開眼，就是新的行程，舟車勞頓，道阻且長，容淩每天能睡上一個好覺，就是最幸福的事。

在北平尋歡作樂的那些日子，仿佛就像是上輩子般久遠。

一晃過去快一年，容淩竟然收到一封陌生來信。

送信的人很是神秘，一身低調打扮，只是將信送到容淩的手上，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

容淩拆開信封，展開信紙，見到紙上娟秀而不失沈著字跡的瞬間，心頭猛地顫了下。

是鐘書意，她還好好活著。

容淩原以為自己已經將這人埋在記憶之中，而如今吹開蒙在上面的那層薄灰，鐘書意的眉眼就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阿淩，展信佳，一切安好，勿念。”

容淩原本臉上的笑僵住了，恨恨將它揉成一團，擲到桌上。

真要自己勿念，那她又何必山長水遠地托人寄這封信過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容淩腦海中空空亂亂的，坐到椅子上，窗外傳來低年級學生們合唱校歌的聲音：“西山蒼蒼，滇水茫茫，這已不是渤海太行，這已不是衡岳瀟湘……”

她置身學校的一間校舍，四處漏風漏水，斑駁的墻上歇著一只比掌心還大的蜘蛛。

這裏的環境，處處比不上曾經的容宅，卻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聽不見炮火轟鳴，看不見顛沛流離，環境叫人前所未有的安寧。

容淩坐了會兒，又鬼使神差地伸手，將那封信紙拿起來，拆開，用掌心細細撫平。

這信紙算不得幹凈，上面沾著泥，還有某種深褐色的痕跡，似是暈染開的血滴，邊頁也卷翹著，被容淩白皙的手指襯得分外不堪。

容淩將信看過一遍，沒忍住，又看了第二遍。

最後，她將它疊好，放進書桌的抽屜裏，壓在一堆課件的最下方。

此後，她總是能收到鐘書意的來信，有時相隔幾個月，有時是一年多。

信上大多只是寥寥數語，叫容淩不必替她擔心。

誰擔心她了？

她連這些信都懶得回一次。

容淩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將它們收納在書桌抽屜的同一個角落。

信封一天天堆積變厚，從大學畢業後，容淩離開學校，又前往重慶與父母匯集，也不知鐘書意的人是怎麽找到她的。

容太太無意間得知鐘書意寄給容淩的信，止不住嘆氣：“唉，也不知這戰亂什麽時候能結束？”

正在擦拭臺燈的容淩動作一頓：“總會結束的。”

到那時候，等鐘書意回來，容淩定要當面問問她，給自己寄這麽多信，偏又不肯在上面多說幾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可一晃過去八年，除了鐘書意的信，容淩也沒等到她本人。

報紙上的消息每日都在變化著，日本人早已戰敗退出，容淩又隨著父母，一家人遷至南京，戰事卻仍未結束。

容太太私底下悄悄勸容淩：“書意寄給你的那些信，莫要讓旁人曉得，你知道的，她和我們……現在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了，媽。”容淩蹙著眉頭，答應下來。

等容太太走後，容淩坐在椅子上，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嘴角浮起嘲弄一笑——興許，她再也見不著鐘書意一面。

早知如此，當初分別的時候，就該問清楚的。

問清她對自己的那個吻究竟是什麽意思，她究竟把自己當成亡夫的妹妹，還是……

這麽多年來，任容太太如何勸，容淩也沒有過嫁人的打算。

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堅持，興許，就是為了這麽一個答案。

可惜，答案再也等不到了。

離開的那天，陽光晴朗得和往日並無任何不同，容淩神色有些恍惚：“媽，現在戰事已經結束，我們還非走不可嗎？”

“不走怎麽成？”容太太也舍不得離開，可一切都容不得他們，“現在輸的人是我們，倘若再呆下去，保不齊將來的日子怎麽樣……”

容老爺也勸她：“阿淩，你不是個孩子了，也該懂得韜光養晦的道理，現在離開了，將來總會還有再回來的時候。”

容淩對這般的大道理似懂非懂：“你們走吧，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也行。”

容太太哪肯放她一人，頓時眼淚掉下來：“阿淩，媽現在只有你這麽一個女兒，你不走，我又怎麽放心得下，怎可能一走了之？”

“是呀，阿淩，別鬧小孩子脾氣了。”

容父容母你一句我一言勸著，在他們眼中，容淩沒有不離開的理由。

到底是血脈至親，容淩拗不過他們，一家人坐上了前往廣州的車。

之後，還要乘坐輪船，越過一道寬寬的海峽。

說好的回來，卻再也沒等到回去的時候。

戰火早已消停，銅鎖蒙上一層灰，天卻一天天藍起來。

北平的秋日，再次恢覆了遼闊的藍。

容淩卻再也沒機會見到了。

。

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新中國已成立近四十年。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只寥寥數語：“一切安好，勿念。”

要寄信的是位女士，她看起來舉止優雅，即便有些上了年歲，長發依舊一絲不茍地盤在耳後，身著旗袍，坐下來時會先整理裙擺。

這樣的女士，一看就是過去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嬌小姐，理應寫得一手好字，不必找我這個代筆。

信紙折上裝入信封中，我比劃著手勢問她地址要填什麽。

我是個啞巴，只能靠手勢勉強同人對話。

眼前這位叫做容淩的女士原本只是路過，見到這一幕，卻不知為何停住腳步，也坐到我的攤子前。

令人驚奇的是，不知她經歷過什麽，竟然也會手語。

見我問起地址，她微微楞神著，不知如何回答。

這樣的情況，我已是見怪不怪，自從當局允許向對岸寄信後，找代寫的人只多不少，問起他們要寄的地址，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都難免會答不上來。

只記得那是故鄉。

容淩低垂著頭，想了好半天，鐘書意現在會在哪兒呢？

她是留在北平，抑或是去了別的地方，興許四十多年未見，這人早已不覆存在……

甫一冒出這個念頭，容淩因為上了年紀，有些看不清的眼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在化作碎片，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

黑暗鋪蓋過來，包括眼前方才還同她交流的寫信人，也被吞沒其中。

是她，她去世了。

容淩踉蹌著後退三兩步，腦海中下意識冒出這個念頭，一切前塵往事盡數席卷而來。

賭約在耳邊響起：“賭最後這個幻境，你究竟是否能同我兩清。”

“你我二人皆封鎖記憶，從頭來過，倘若什麽都沒發生，等出了幻境，我從此再不與你做任何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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