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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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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別離

後來有人問我,求什麽。

我不求什麽,

我一生所求,均將不可得。

當時只覺心痛難當。

離開他,我心痛難當。

01

實習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接到了醫院不需要這麽多人的通知。不過,聽說神經內科有一個招聘名額,我的主任醫生推薦了我。這也就意味著,我可以留下來工作了。

要知道,我們這一批實習的學生最後確定能夠留下來的人,加我在內也只有三個,名額非常珍貴。

但是當時,我姐南陸數次問我是否有回北京工作的意向。

坦白講,我在這裏度過了人生裏異常珍貴的四年時光,我不會愛一座城市勝過愛這裏,而北京曾經是我心中抗拒的城市。

如今因為某種說不出口的原因,心中的天平開始偏離了,我越發覺得,能夠在家人照顧到的範圍裏生活和工作,也是一種幸福。

可是,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就業形勢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嚴峻。

在這個行業,投機取巧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真正厲害、業務水平高的人更多,但凡好一點的單位,對碩士、博士畢業生都采取擇優錄取的模式,而我這樣的本科生,人家市級以上的醫院根本不收,連社區醫院都是有戶籍要求的,還會給你一個淘汰性質的衛生局統一考試。

我頂著巨大的壓力嘗試著在網上投了很多簡歷,但它們幾乎都石沈大海。我沮喪地在微信上跟常蔬穎說起這事。

常蔬穎也是各種惋惜:“你說能留在實習醫院是多好的機會啊,你怎麽就放棄了,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就在我快要灰心喪氣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個面試電話,由於在網上投遞的簡歷太多,我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結束通話之後在網上一查,居然還是家二甲醫院,我沒忍住欣喜地和南陸說:“終於有單位要我去面試了。”

南陸咂咂嘴:“這單位還真是……慧眼識珠。”

我心裏十分緊張,擔心地想著,不知道能不能通過面試。

南陸看著穿T恤和背帶褲的我,說:“你穿這樣,是要去面試保姆嗎?”

我:“……”

她從衣櫃裏甩給我一套質地精良、看上去利落又體面的衣服,像是準備了很久似的,說:“穿這套去吧。”

她“關心”我的穿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點了點頭,換上了。

南陸派了司機把我送到了那家知名的醫院。

在這座霾深霧重的城市裏,一幢高聳的建築立在我面前,我根據地址提示找到了醫院的人力資源部。

一個女生迎接了我,將我帶到某位領導的辦公室,我心裏惴惴不安,緊張得不行。

不過面試順利得讓我有些不踏實,領導還表揚了我幾句,說看了我的簡歷,我在實習醫院的表現非常優秀,然後就開始走入職流程。

就這樣,我在我爸媽歡天喜地地說要在家好好慶祝我找到工作的歡呼聲中留在了北京。

這算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工作,而北京離天津那樣近,高鐵只有不到四十分鐘的車程,經常聽說有人為了買個煎餅果子,自己開個車就跑天津去了。

可是我卻不能回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追根究底我是個懦弱的人,帶著一點蝸牛屬性,在無法直面的時候就退回自己的殼裏。

對我來說,放棄留在實習醫院和當初放棄考研的理由一樣。

穆文茵約我去跑步那次,對我說了長長的一番話。她說:“我不知道你對你們Professor景是什麽樣的感情,我只知道你在這所學校一天,他攬在自己身上的責任就多一天。他是一個驚才絕艷的人,能站在任何規格的講臺上侃侃而談。你不知道吧,他當過搖滾歌手,是一名旅行家,也開客棧。他看似疏冷,可骨子裏都是自由和浪漫。然而這四年,他變化很大,為了你,他幾乎要身敗名裂了。”

我悲傷地咀嚼著她的話——他有很多身份,我從來都是知道的。

只是責任……

作為我的教授,我從始至終都是他攬在身上的責任。

我還記得他曾經在課堂上親口說過,責任和愛情一樣重要。

可那終究不是愛情。我永遠也得不到他的愛情吧。

穆文茵說:“南江,離開這裏,離開他,去過自己的生活吧。”

“好。”我平靜地回道。

後來有人問我,求什麽。我不求什麽,我一生所求,均將不可得。

當時只覺心痛難當。

離開他,我心痛難當。

02

忘了說,我被分到了麻醉科。

在外國,麻醉醫生是一個很受重視的職業,近年美國的“福布斯”數據顯示,該職業的工資水平打敗各行各業高居首位。雖然國內的麻醉事業並沒有獲得如此大程度的認可,但很多大醫院使用的麻醉方法、藥品和器材設備,基本能與國際同步。

我把分科的消息在朋友圈公布的時候,我的那些同學們紛紛在下面點讚留言:麻醉科好啊,工資高,不用寫病歷,周末不用查房,麻醉一結束就可以揮一揮衣袖瀟灑地走人……

總結一句話:羨慕嫉妒恨。

再加一句:以後罩我啊。

坦白講,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認為麻醉科作為一個輔助科室應該很輕松,但是很快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麻醉師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介於生與死之間的職業。

進去第一天,我們主任祝醫生就嚴肅地說:“你來這裏要學習的東西很多,麻醉醫學的深奧在於,人身體不同部位麻醉方式深淺都不同,多一毫米的深度就可能導致病人癱瘓,需要專業麻醉醫師的很多都是大手術,所以你要做好準備。”

她說得沒錯,送來麻醉的病人幾乎都是危重搶救的,有突發心臟驟停需要搶救的,有車禍手術大出血休克需要急診手術搶救的,也有婦產科生寶寶,新生兒窒息搶救的……

經過大半年的實習,也見了不少生死的我,依舊感到觸目驚心。

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處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前兩個星期幾乎都在學著抽藥、如何記錄麻醉、怎樣和病人交流、開處方等等。

第三個星期開始在老師的帶領下做氣管插管,並且接手病人手術,每當這個時候,我會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犯錯。

每一次看著病人被安全送出手術室,一顆心才安安穩穩地落下來。

剛去上班那會兒,南陸沒事會時常來接我下班,路上問我工作怎麽樣,同事怎麽樣。

我都說:“挺好的,都挺好。”

事實上,在這個科室裏,除了帶我的那位老師和祝醫生,大多數人都給我一種諱莫如深的感覺。有時同事們有意無意問起,得知我捉襟見肘的學歷和經驗,表面上羨慕地說:“哎呀,你運氣可真好。”背地裏卻有很多風言風語。

也是聽到同事背後的討論,我才隱約知道我之所以能找到工作是有人插了手讓我走了捷徑。

而在這座城市,那個插手的人除了我姐夫薄清淵,我想不到還有誰,難怪當時南陸連穿去面試的衣服都給我準備好了,也難怪面試比我想象的容易得多,就像是走了個過場。

我心裏忽然沮喪極了,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坦坦蕩蕩憑借自己的專業和能力獲得工作的機會,獲得讚許。可是,一切都表明不是這樣,只是我自己完全被蒙在鼓裏。

我能夠理解我的同事,換作自己,在專業領域裏勤學苦練了近十年,最終和一個初出茅廬的本科生殊途同歸,心理上多少也會有些不平衡。

雖說人心難測,但人生有很多困難和挫折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多半有它自己的因果。

對我來說,既然選擇了做醫生,就意味著付出和責任,我現在能做的,只有比別人更努力。

第一次聽到南陸對我的工作表示異議,是在我開始值夜班期間。

那天早上,她來接我,說要我陪她吃飯逛街,做SPA。結果,我一不小心在她的車上睡著了,迷糊中,聽到她在給薄先生打電話:“你去托人幫南江轉個輕松點的科室吧,這樣下去她這身體哪裏吃得消?”

這一句話把我嚇醒,心中的猜測全部應驗,我說:“姐,我工作得挺好的,你幹嗎呢?”

“你閉嘴。”

“反正我不換。”

我的工作剛剛上手,我也漸漸對它也有了熱情。

南陸沒理我,掉轉了車頭。

我問:“不去逛街了嗎?”

南陸說:“不去了,我們去薄氏。”

薄氏企業的辦公樓是一幢十八層樓的建築,非常氣派,薄清淵的辦公室在頂層。

前臺見到南陸就哈腰問好,說薄總正在會客。

可能是前臺打電話通知了秘書,我們一進去,那位男秘書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說:“您來了,薄總在等您。”

他領著我們走到一扇貼著董事長牌子的門前,彎腰輕輕地敲了敲門,裏面傳來一聲“進來”。

秘書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和南陸走進去後,秘書站在原地輕輕地幫我們關上了門。

那是一間四面都是玻璃的巨大的辦公室,裝修得非常前衛,從電腦到嵌入式的大櫃子都是白色,按說這樣的色調顯年輕,難以給人厚重感,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踏進這裏就覺得緊張,它太一塵不染了。

遠遠地看到會客區的白色沙發椅上坐著兩個男人,無疑,其中一個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而另外一個背對著我們的方向,那個背影修長挺拔,沒來由地讓我心中一悸……

容不得我多想,南陸拉著我快速走過去,說:“景幾點來的?”

“剛到不久。”

沒錯,那個背影正是景之行。

由於剛剛值完夜班,我的臉色奇差,眼睛下面還有黑眼圈,衣服也皺巴巴的,所以一直低著頭,不想讓那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卻輕輕地喚了一聲:“南江。”

“你來了。”我不敢看他,微不可聞地回道。

“南江,你看著地上做什麽,見了Professor景也不知道叫人,白教你了。”南陸教訓我。

我:“……”

薄清淵直入正題:“南江想換科室?”

“不,我覺得麻醉科就挺好的。”

“好什麽好,”南陸忽然用手擡起我的頭,“看看你,上完夜班出來人都老了十歲。”

每次都這樣,我越是努力想要在那人面前藏拙,越是以一種更慘烈的方式露短。

這個時候,我只恨薄先生辦公室沒有地縫,不然我真想鉆進去。

薄清淵是個專橫的人,對南陸的事又一向上心,我心裏想著看來木已成舟了,要怎麽辦才好。

誰知道他沈默了幾秒,向對面的景之行看去:“景,這事你有什麽建議?”

他居然也會聽取別人的意見,簡直不可思議。

景之行順勢說:“麻醉師是個保命的職業,保的是病人的命,倒夜班是其次,它存在的風險會高於其他很多崗位。”

他的聲音雖淡,但是神情專註,一語中的。

可他這樣一說,我就更加沒有說服力了啊!

“可是我……我喜歡麻醉科,當我看著不同的病人在自己的麻醉下,在手術過程中沒有痛苦,我會很有成就感。”我昂著頭,在他們三個人面前做最後的掙紮。

也許是因為我的聲音很大,也許是我的眼神過於堅定。

所有人都震住了。

後來我想,如果當時我不這麽執著,是不是那件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03

無風無月的夜晚。

手術室裏的燈光永遠亮如白晝。

十分鐘前,接到一個急診電話,我立刻拉起推床去病區接病人。這次送來急診的是一名外籍青年男子,病人出了車禍,但意識清醒,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說他來自意大利,在北京念大學。

為了省力,我用英文和他做了必要的溝通之後,就和他的同伴將他拉進了手術室。

他在麻醉之前開心地說:“還怕來醫院會語言不通,沒想到中國的醫生這麽厲害,這樣我就放心了。”

他的話讓我感覺到有點不好意思,又有些自豪。

如果沒有遇到景之行,因為羞於啟齒,也許英語依舊是我學得最差的一門功課。

我想著,不禁勾起嘴角笑了笑,實在忍不住打開微信,開心地跟景之行說了這件事。

景之行回了四個字:繼續努力。

我:……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一直很順利,有時和常蔬穎通電話,聽她講自己和小學弟的事,講到最後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南江,你呢?你怎麽樣?交男朋友了沒有?”

我總是回:“沒有,我可沒有你那麽討人喜歡。”

“少來這套,你可是拒絕過男神霍源的人。”常蔬穎嘖嘖說道,“說真的,南江,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問吧!”

“你是不是不喜歡男人?”

我無語,心想這女人的腦子到底是什麽構造的?我順著她的話開玩笑道:“我其實不喜歡人類,我喜歡外星人。”

“你少貧,不過,我真的想不明白,你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清心寡欲?”

因為我喜歡的是一個我不該喜歡的人。

這句話到了嘴邊,我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我知道,如果我說了,常蔬穎這麽八卦的女人肯定會刨根問底,只好找個借口搪塞:“因為我現在只想好好工作。”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時偶然從南陸那裏聽到景之行的消息,說他在大理有一間客棧,早年就開了,是他曾想送給茵茵的,他現在終於有機會送給她了。

偶然又聽南陸說:“茵茵回來了這麽久,也沒有聽到他們婚訊,不知道他還在等什麽。”

六月,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那天我輪休,我原本穿著大大的睡衣在家裏啃西瓜,南陸把我拖了出去,拖進了一家咖啡廳。

我以為她只是讓我陪她喝喝咖啡,結果卻在那裏遇到了她的熟人,一個三十五歲左右保養得當的女人,還有一個男生,男生年紀和我相仿,剪著一個小平頭,戴黑框眼鏡,自我介紹說,他叫言祈。

在他們聊天的過程中,得知言祈家境優渥,在某設計院工作。

南陸竟然沒有貶我,還破天荒地誇了我幾句,後來兩個人說一起去樓上的商場逛逛,讓我和言祈好好聊聊。

我這才慢半拍地意識到,這是一場相親宴,頓時哭笑不得。

言祈也有些尷尬,極力找了些話題。

在不熟的人面前我是個很悶的人,我們之間的聊天幾度進行不下去。

後來他跟我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不知怎麽拒絕,就跟著他去了。

他把我帶到一座橋邊,我以為他要和我去橋上吹風,結果他跑到橋底一根電線桿旁,對著我說:“你看到電線圈上像白色盤狀陶瓷小瓶子的東西了嗎?”

“嗯。”

“你知道它是做什麽用的嗎?”

我搖頭。

“它叫絕緣子,是用來架空輸電線路中支撐導線和防止電流回地的,它不會因為環境和電負荷條件發生變化導致的各種機電應力而失效,否則會損害整條線路的使用和運行壽命……”

他說了很長一串專業術語,我站在大大的太陽底下一句話也沒聽懂,也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整個人在風中淩亂。

最後,我們不歡而散。

回去之後,南陸問我覺得言祈怎麽樣。

我說:“姐,他帶我頂著太陽去看電線圈了。”

南陸:“……”

04

周三異常忙碌,從上午到下午一連接了四臺手術。

鐵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醫生就像鐘擺上的秒針,不舍晝夜。

“病人麻醉後,麻醉醫生揮揮衣袖就可以走人”,這完全是行外人的誤會。

手術後,麻醉醫生都會留在手術室,第一時間監測和觀察病人的生命體征,以便能及時處理各種突發狀況,做好調整藥物的準備,在有意外的時候更要做好協助搶救的工作。

下午四點,被送進手術室的一個急危手術,是位老年男性患者,需要進行重癥膽管炎開腹探查手術,病人已經七十歲高齡了,同時患有冠心病、高血壓、糖尿病、肺氣腫……多種內科疾病。被送進來的時候,情況非常差,體重只有三十六公斤。

由於病癥伴隨的發燒、惡心、上腹疼痛,使得老人原本就枯瘦如柴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

當我們走進手術室的時候,老人渾濁失焦的眼睛突然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那雙眼睛裏流露出對生的渴望。

初步麻醉風險評估時,我們進行了全科討論,並不建議接收這例手術,是病人家屬堅決要做手術,而且外科醫生是有名的普外科劉青春主任,他經手的高齡患者重癥膽管炎開腹探查手術,從未有過失敗案例。

我一邊觀察病人的體征,做臨床診斷、評估以及處理,以選擇相對安全的麻醉方式和最合理的麻醉藥品,一邊對他點頭笑了笑,與他簡單地核對了個人信息和手術部位。

一般遇到這類急危病人,我們都會為手術多做些準備。

各種監測導管,心電、呼吸、血氧等監測儀器,麻醉信息系統,腹鏡視頻等設備連起來之後,我再次走到了手術臺前:“老爺爺,來,咱們深呼吸,您不用緊張,睡一覺手術就做完了。”

說話間,趁著他註意力轉移之際,我把第一管麻醉藥輕輕推進病人的體內,看著病人慢慢失去意識,進入睡眠狀態。

在手術開始過去五分鐘的時候,監護儀上的心電圖、血壓、血氧……這些數據開始出現異常,病人生命體征不穩。

手術過程中,牽拉內臟導致迷走神經反射,從而導致心率減慢。

我雖算不上搶救經驗豐富的麻醉師,但遇到這樣的情況,身為醫生的專業素養讓我強迫自己別慌,第一時間將監測情況通知了劉主任,詢問他是否需要停止手術,以求對癥處理,確保病人安全!

然而,劉主任卻仿若沒有聽到我的話般,繼續進行手術工作。

我不能確定,他當時做的是否是正確的處理。

只是一百二十秒後,心電圖起伏微弱的線忽然變成了一根直線。

病人心臟驟停。

劉主任摘掉口罩,黑著一張臉從手術室裏走出來,後面的助手醫師宣告了病人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消息。

霎時間,手術室外響起了病人家屬的哭聲。

兩名護士小跑著跟上劉主任:“主任,您別太難過,我們都知道您已經盡力了。”

“麻醉師呢,把麻醉師給我叫來。”劉主任忽然咆哮道。

我被帶到劉主任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裏面還有我們主任祝醫生。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你今天的麻醉手術是怎麽回事?”劈頭蓋臉的一句話讓我原本就沒有平覆過來的心臟跳到嗓子眼上。

我擡頭迎視他,眼神沒有一絲閃躲:“麻醉沒有問題。”

“沒問題,難道是我手術的問題?”

他一句話讓我說不出話來。

“病人年事已高,開腹探查手術風險系數是百分之五十,家屬也簽下了手術風險同意書。”我們主任祝醫生可能預見到我接下來要被罵得狗血淋頭,適時地插了一句。

“祝醫生,你別和我講這些,我從事這份工作近三十年,經我手的同類手術不下百例,其中不乏年齡更大的患者,可是從未出過什麽差錯。”

“是我調教無方,督查不利。如果當時我在場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了。”祝醫生一邊說,一邊拿眼瞪我,示意我道歉。

當時我腦海中響起一句話——你沒有錯,不需要說對不起。

我咬著嘴唇,什麽也不肯說。

“整個醫院都在傳,你們部門來了個靠關系的本科生。”劉主任嘲諷地說道,把臉轉向我,“我和你們說過,我生平最討厭這種沒有一點專業能力,通過關系進來的蛀蟲了。”

……

05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一口氣跑出醫院的,只知道我在綠燈變成紅燈的前一秒跑過了斑馬線,跑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巷子,跑到人流穿梭的廣場。

這裏是城市的中央,燥熱的夏日絲毫不影響人們的購物欲。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確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一天高強度的工作已經讓我的體力過度透支,可是我的胸中團了一股子氣,它讓我一往無前。

廣場中央有一個大大的音樂噴泉,我實在跑不動了,拖著沈重的雙腳一步一步挪到了噴泉邊,靠著弧形墻壁蹲下去,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

這次麻醉手術,劑量是根據病人體重和年齡定的,手術沒有深一寸,也沒有淺一寸,整個過程中沒有一絲緊張。我不相信會出現問題,絕不可能出現問題。

忽然,我的面前響起一聲脆響,是一枚硬幣落地的聲音。

我擡頭,看到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沒反應過來。

旁邊的女生拽住男生,說:“顧徊,你雖然有錢,但也不要亂發善心啦,你看她穿得人模人樣的,手上戴的那個東西也不像是很便宜的樣子,肯定是來這裏裝可憐騙錢的吧!”

“就是啊,這種人我見過太多了,特不要臉,好手好腳的人,跑到大街上打塊牌子,什麽求五十塊坐車回家,可是就算你當即給她五十塊,她還是每天會在這裏等著下一個冤大頭掏錢。”

一群人走遠了,飄來那個不知名善良男孩的聲音:“那也沒關系,說不定人家真的有困難呢。”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當成了乞丐,我心裏有些好笑,不由自主地把手縮了縮。

女生話裏提到我手上戴的那串手珠,讓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把它戴在我手上的那個人。我從包裏摸出手機,撥了那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我想他,想聽聽他的聲音,此刻,非常地想。

然而,一個冰冷的女聲回覆了我:“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過往無論遇到什麽,他總是在我身邊,只有他信我、幫我、給我救贖。

他不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卻是我熱愛這個世界的理由。

可是如今,大千世界,我與他失聯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手機扔進了噴泉裏,下一秒,只覺得筋疲力盡。

這人生,筋疲力盡。

閉上眼睛,浮現在我腦海裏的是那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手術臺上充滿求生渴望的眼神。

麻醉手術之前,我還笑著對他說:“來,咱們深呼吸,您不用緊張,睡一覺手術就做完了。”

他無條件地相信了我的話,在藥物的幫助下睡著了,可他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我就是個騙子。

劉主任嘲諷的聲音又回響起來:“整個醫院都在傳,你們部門來了個靠關系的本科生。我和你們說過,我生平最討厭這種沒有一點專業能力,通過關系進來的蛀蟲了。”

雷霆萬鈞。

他說得沒錯,我不過是個空降兵,如果不是因為薄先生,我連進這家醫院的資格都沒有。

是我作了弊,所以,我應該得到懲罰。

只是,真的不想再讓那些關心我,為我奔波的人失望,我不想連累我的親人。

我不願他們知道,南江這麽沒用,不管把什麽樣的好牌給她,她還是會一次次打錯。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跑到這裏當鴕鳥的時候,事情很快就傳到了薄清淵那裏,他們打不通我的電話,正在焦急地滿世界找我。

06

仿佛掉進了一個冗長的夢境。

教堂響起悠長的鐘聲。

神父站在窗前,背對著我,問:“你有什麽要禱告?”

我說:“上帝,我有罪。”

“什麽罪?”

“我相信愛情,拒絕了所有暧昧的可能,心中所愛的,卻是一個我不足以與之匹配、註定無望的人。”

神父說:“愛情沒有罪。”

我說:“我努力工作,恨不得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撲在上面,工作回報給我的,卻是一條人命。”

神父說:“不要自責,你盡力了。”

我再次回憶起那次麻醉手術,劑量是根據病人體重和年齡定的,手術沒有深一寸,也沒有淺一寸,整個過程中沒有一絲緊張,我不相信會出現問題,絕不可能出現問題。

是的,我盡力了,問題不在我。

“可是上帝……”

我的話還沒說完,神父轉過了身,對我伸出手:“傻瓜,跟我回家吧。”

神父的聲音真好聽,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可是怎麽也看不清,只看到他筆挺的西裝,和那西裝袖口有一個精致的刺繡圖案,像一朵花,但又不是花。

……

醒來時,我人已經在醫院,當我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一翻身想要坐起來,有人把我按了回去。

然後面前出現了南陸那張美麗的臉。

“姐,你怎麽在這裏?現在是什麽時候?我怎麽躺著了?”

“你昏迷了二十幾個小時了,你不躺著你還想飛啊。”南陸的眼神雖然關切,但語氣明顯不佳。

我乖乖閉嘴,不敢多問。

但是人的腦子一旦清楚了,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湧上了腦海,只是一時之間,我有些分不清那些蜂擁而至的片斷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

南陸像是看穿我的想法般,命令道:“你現在什麽都別想,給我好好養病。”

“哦。”

我躺了半天,精神好了不少,醫生檢查說只是太過勞累,沒什麽大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裏來了一個人,是祝醫生,不過,這次她沒有穿麻醉醫生藍色的褂子,而是穿了一身便服。

我連忙坐起來,說:“主任,您來了。”

祝醫生說:“我來看看你。”

她的出現讓我反應過來——手術失敗這事是真實的。

我不由得擡頭對寸步不離的南陸說:“姐,你能出去一會兒嗎?我有幾句話想和祝醫生說說。”

南陸略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走了出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緩緩地開口:“祝醫生,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

祝醫生搖頭:“我說過這次事故,我也有責任。南江,我來是想跟你說一句,有時候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

我楞住。

她繼續說道:“劉主任在這裏工作了近三十年,可謂德高望重,到了這個年紀,他接受不了自己經手的手術失敗,這你能理解嗎?”

我忽然明白了,這次的事故,不管是什麽原因,都是我的原因。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說清,也說不清。

“家屬那邊很平靜,你回來好好寫個報告,我會幫你去跟上面求求情,爭取內部處分能輕一點。”祝醫生說,“我知道你的情況,聽我一句,不論你背後有什麽樣的關系,不要讓這段關系插手進來,否則事情牽扯廣了,會更加不好收場。”

祝醫生是見過太多人情世故的人,她知道我有盔甲,也看出我的軟肋。

她告訴我,有時候,人要向現實低頭。

可我不願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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