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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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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嬰的情況很不樂觀,這年頭檢驗條件太差,就算知道過敏原可能在嬰兒的衣服上面也沒法檢測出是什麽,只能盡量地把可能接觸到的東西統統替換掉。

季春來也並不是萬能的,對於這種嚴重的過敏反應他也沒有太大的把握,給病嬰施完針後眉頭依然緊皺。

前段時間為了控制兩個嬰兒的病情已經用過不同的藥物,季春來再用藥的時候還得考慮會不會跟前面的藥相沖突。

嬰兒身體太弱,而且很難把藥喝下去,季春來也只能盡量選用別的辦法:針灸和藥浴。

相比直接用藥,藥浴是比較麻煩的選擇,畢竟藥效要從體表“滲透”到病竈需要走更遠的路,藥方中各種藥物的比例也要進行調整。不過對於嬰兒來說這是常用的方法,在老一輩的人手裏或多或少都會有以前傳下來偏方,只不過大多是用來治療小兒黃疸之類的常見病而已。

季春來給兩個嬰兒分別施完針後接過鄭馳樂遞來的手絹擦汗,轉過身對病嬰的母親說:“我會跟其他醫生討論接下來的治療方案,你們在這期間盡量把可能混有過敏原的東西替換掉,有狀況就找醫生。但你們孩子的病情有點嚴重,最好的情況也只是在不接觸過敏原的情況下跟正常人一樣生活,而且她們的身體會偏弱一點兒,要長期調養。”

兩個病嬰的母親都神色黯然:“好。”

季春來領著鄭馳樂離開病房。

這時許國昌已經在半路截到了吳棄疾。

許國昌看重吳棄疾除了因為吳棄疾醫術了得之外,還因為他與陳老、關書記都有著密切的聯系,像這種牽涉太廣的事還是吳棄疾來處理比較方便。

吳棄疾聽完許國昌的話後也不就走了,回到醫院借用許國昌的辦公室跟兩個病嬰的父親見面。

有些東西最難的就是開口第一句,既然病嬰的父親沒能頂住壓力硬撐到底,要他們把話說完就很簡單了。

而且撬開別人的口一向是吳棄疾最擅長的事。

吳棄疾狀似隨意地和對方閑談起來,雖然吳棄疾比許國昌和季春來要年輕很多,但他似乎天生就有著過人的親和力,沒一會兒就讓對方打開了話匣子。

病嬰的父親之一叫田思祥,三年前畢業於華北省省屬師範大學;另一位則叫劉賀,他跟田思祥是校友,也是同一年的畢業生。田思祥和劉賀由學校安排在當地工作,可就在那一年他們學校出了嚴重的教學事故,田思祥和劉賀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就被推出去當替罪羊。

學校讓田思祥和劉賀卷鋪蓋滾蛋。

田思祥和劉賀原本都已經絕望了,他們的老鄉楊銓卻給了他們一線生機。在他們的記憶裏楊銓是個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閑地在街上游蕩,沒想到他離開老家幾年後居然混得不錯,衣著光鮮,氣度昂然,還開著最新款的摩托車,開起來發動聲響震天,要多氣派就有多氣派。

楊銓對他們說:“我給你們個活兒,你們跟著我幹,保準你們很快就賺大錢。”

要是換在平時,田思祥和劉賀肯定不會都信楊銓,可那種節骨眼他們實在沒法多想了。心裏的不甘與屈辱讓他們急得急火撩心,他們迫切地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因為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家,不僅對不起供自己讀書的父母,還會淪為所有人的笑柄。

就這樣,田思祥和劉賀跟著楊銓做事去了。起初田思祥和劉賀並不知道楊銓是做什麽的,楊銓只交給他們一些私編的“教材”,讓他們把它教給底下的人。

這倒是田思祥和劉賀的老本行,他們連夜看了看楊銓給的“教材”,裏面涉及的是金屬冶煉、金屬辨認、金屬處理等方面的內容,專業性很高,但是教起來並不難,畢竟田思祥是學物理出身的,劉賀是學化學出身的,接受起來很輕松。

於是田思祥和劉賀就接受了楊銓開出的優渥條件,正式開始面向三百多個“職工”授課。

楊銓混得真的很不錯,答應他們的條件一一兌現,他們從楊銓那拿到了豐厚的待遇,逢年過節就“衣錦還鄉”。後來家裏給他們張羅了婚事,他們把妻子也接到楊銓那邊,楊銓表現得很熱情,給他們妻子也安排了待遇好、輕松且清閑的工作。

田思祥和劉賀都覺得楊銓夠意思,也就在楊銓那邊紮了根。楊銓見他們“覺悟”漸漸高了,有些東西也不再瞞著他們,田思祥和劉賀這時候才發現楊銓管理著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私采團夥,華北省是他們的大本營,在這邊他們就占著大大小小將近二十個私礦。

這年頭偷采礦藏的情況比比皆是,明面上說是犯法的,實際操作下來卻沒人會管。偏偏這種偷采、濫采的行為通常會因為技術跟不上而破壞大量礦藏,造成巨大的浪費的同時還可能大肆破壞周圍環境。

田思祥和劉賀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性質的事情時整個人都嚇傻了,他們直接跑去質問楊銓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當時楊銓無恥地笑了起來:“我不采也會有人采,老天爺給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取?國家財產?不是說我們是國家的主人嘛。”他抽了口老煙,噴了他們一臉的煙氣,“你們盡管去告發,看看到時候坐牢的會是誰。想想你們是怎麽被趕出公立學校的?這年頭占理的不如掌權的,你們就別天真了。田思祥,你弟弟要結婚了吧?你家裏還指著你給禮金呢。劉賀,你岳父的病還沒好吧?你們都拖家帶口的,別凈想著攬禍上身,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真要撕破臉對誰都不好。”

田思祥和劉賀這才意識到楊銓可能並不是真正的“老板”,他背後還有人!

可楊銓的話句句戳心,田思祥和劉賀合計了一晚,最終還是妥協了。他們安慰自己這些礦藏終究是要被開采的,教好一點也算是減少了礦藏的損失,自我暗示了一段時間後也就接受了現實。

談起過去幾年的遭遇,田思祥和劉賀都滿臉羞慚。按理說他們都是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不應該自欺欺人地認為這種行為是正確的,但他們還是不想失去那優渥的薪酬和自己的體面。

所以他們選擇了同流合汙。

田思祥捂住臉說:“我們本來打算一直那樣下去,直到我們在那邊見到了東瀛的人……”

吳棄疾眉心一跳。

劉賀說:“沒錯,東瀛人。我本來就是學這個的,所以直到這幾年東瀛和高麗那邊都把許多稀有金屬列為‘戰略資源’,極力加大儲備量。楊銓掌握著的礦藏裏出的好幾種金屬是制造武器的重要材料,按照法律是不允許出口的,我們撞破了楊銓和東瀛人的會面後就沒睡過好覺。”

田思祥接口:“後來我們的妻子幾乎同時發生過敏反應,保住孩子後她們都哀求我們希望回家。我們就去找楊銓,楊銓當時從抽屜裏拿出一把槍,冷笑著對我們下了封口令,要是我們洩露了半句就會禍及我們的家人……可是我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看到孩子那個樣子,我就覺得那是我造的孽,一定是因為我們做了那樣的虧心事才會遭到這樣的報應。”

劉賀眼裏也泛起了淚光。

他們也曾經有著滿腔熱血,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真正地衣錦還鄉。可惜他們才剛剛踏出第一步就被斷了前程,以為是老鄉伸出來的援手,沒想到卻是一步步引誘自己走向墮落深淵的魔鬼之手。

季春來和許國昌的質問都只是導火索而已,真正讓他們生出坦白一切這種想法的其實是那日夜折磨著他們的悔恨和不安。

吳棄疾聽完後一陣沈默。

從田思祥和劉賀身上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當年他也是這樣年少無知,一步步被引導著走向懸崖,要不是他在邁向懸崖前睜開了眼,狠狠地反咬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一口,一輩子恐怕也毀了。

然而即使他醒悟得及時,仍舊失去了許多重要的東西。

比如師父季春來始終沒有原諒自己。

師父說他心性太狠,更看不過他拿本應用來救人的醫術去害人,從此連他一面都不肯。

吳棄疾將田思祥和劉賀兩個人送走,滿臉都是掩不住的疲憊。

天知道今天見到師父時他有多高興,師父依然是那樣的脾氣,永遠沒辦法置病人的生死於不顧。

只是這樣把師父逼出來,師父的厭惡對他恐怕又深了幾分。

吳棄疾以手撐著額頭,給了自己短暫的休息時間。

無論怎麽樣都好,看到師父精神很好、身體也很好,他就放心了。

許國昌在醫院裏巡了一圈回到辦公室,看到吳棄疾正在閉目養神,也不打擾,繞回自己的座位準備辦公。

吳棄疾卻察覺了他的回歸,擡起頭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許院長,我得拿回早上寄放在你這裏的藥箱了。”

許國昌說:“行,我給你拿來。”他掏出鑰匙打開櫃門,將放在裏頭的藥箱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忍不住讚嘆,“這可真是好家夥啊,光看外面就覺得舒服,這可能就是那些玩古玩的老東西說的‘有靈’吧。”

吳棄疾接過藥箱,手指在它背後拿到劃痕上撫過,心裏有些難受。季春來帶著他游走各地行醫的日子在他腦海裏慢慢回放,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他準備去東瀛留學的前一天晚上,季春來把這個藥箱交給他:“這代表著我們師門的傳承,我把它交給你了,你在外面不能給我們師門丟臉。”

吳棄疾當然知道這個藥箱的重要性,小時候他不小心在上面劃了一道劃痕,季春來足足罰了他一個月。

最後還是因為他熬不住病倒了、哭喪著嘟囔“不就是個藥箱嗎……”,季春來才嘆息著說:“是我把它看得太重了,你師祖拿著它的時候也只把它當平常藥箱對待。確實啊,不就是個藥箱嗎?我還不如你看得透。不過它代表著我們師門,也是你師祖留給我們的唯一一樣東西,該愛惜的時候我們還是要愛惜好的。”

吳棄疾至今還記得從季春來手裏接過藥箱時,那種從心底發出的顫動,他當時就抱著季春來大哭,發誓絕對不會丟了師門的臉。

結果他卻沒有做到。

不能怪師父不認他、不能怪師父不見他,因為正是由於師父在他身上寄予了那麽多的期望,最後才會那麽失望。

吳棄疾拿著藥箱跟許國昌道別,跟人打聽到季春來在哪裏後就找了過去。

這時候季春來正在和其他醫生二次辨證,敲定最後的治療方案,鄭馳樂坐在他旁邊快速地記錄著。

吳棄疾也不進去,靜靜地站在窗邊往裏看。

知道鄭馳樂成了自己的“師弟”時吳棄疾當然很吃驚,吃驚過後又有些欣慰,因為他知道鄭馳樂這小子有多機靈,絕對能比自己做得更好、更讓師父滿意。

他沒有在意越來越疲乏、每一個細胞叫囂著想要休息的身體,站在外面一直等到裏面的二次辨證結束。

季春來帶著鄭馳樂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見到了吳棄疾。

鄭馳樂有些吃驚:他不是回去休息了嗎?

吳棄疾也不顧周圍的側目,將手裏的藥箱遞到季春來面前。

他張唇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上季春來望過來的目光,吳棄疾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

在吳棄疾失去意識前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季春來在斥喝:“胡鬧!”

依稀像來自於他還年少的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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