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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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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馳樂拉著關靖澤折返。

這時吳棄疾已經臉色凝重地走了出來,見鄭彤一臉關切,他嘆息著說:“你家老爺子早就知道結果了。”

鄭存漢知道這會兒再也沒辦法瞞下去,閉上眼睛坦白:“我都說了不用折騰,我自己命我不知道愛惜嗎?都是因為沒有辦法,這根本是沒有辦法的事!”

吳棄疾拿出鄭存漢藏著的檢驗報告:“是胃癌。”

癌這個詞在這個時代還是很陌生的概念,不過鄭彤和關振遠都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對這些新概念都有所涉獵。鄭彤的臉色馬上就變白了,癌癥的學名是拉丁文中的“蟹”衍生出來的,意思是這種病會像螃蟹一樣張牙舞爪、橫行霸道;而中文的癌字更是形象地表現出癌癥的癥狀——顆顆累垂,毒根深藏。

用“賽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癌變的細胞長得特別快,所以某個部位會快速增殖,於是某些地方就會出現腫瘤。即使摘除了腫瘤,病竈卻還在體內,一有機會依然會繼續增殖。

在中醫典籍的記敘中癌癥的記載並不多,鄭彤從來沒往那個方向想,一聽到這個結果頓時失了分寸。

關振遠比她要鎮定一點,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是胃癌早期嗎?”

吳棄疾說:“以國內現在的醫療水平,能檢測出來就說明已經到了晚期。”

鄭彤說:“不可能!”

鄭存漢見鄭彤面白如紙,厲聲說:“別擺出這樣子,我都半截身體入土了,有什麽好怕的?”

吳棄疾說:“我在東瀛做過三年這個方向的研究,跟那邊的導師一起做了一系列臨床試驗,如果你們信得過我的話,希望能讓我試一試。”

鄭彤眼底燃起了一絲希望:“可以痊愈嗎?”

吳棄疾搖搖頭。

鄭存漢難得肯配合:“別整天想那麽多,放心吧,我接下來會去吳醫生那邊住一段時間,好好接受治療。你三叔張羅了飯菜,過去吃飯。”

鄭彤驚訝地看向吳棄疾,不知他是怎麽說服鄭存漢的。

吳棄疾朝她一笑,沒打算說出自己威脅鄭存漢的事。

鄭彤將他往客廳那邊領。

鄭存漢把目光移到鄭馳樂身上,喊住他說:“鄭馳樂,你跟我過來一下。”

鄭馳樂聽到鄭存漢的叫喚先是一楞,然後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瘦老頭。

那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鄭存漢一眼,在他心裏這個瘦老頭等同於苛刻、嚴厲、不近人情,可是在真相揭開之後,他才意識到在鄭存漢那看似沒有半點人情味的種種舉措後面到底隱藏著什麽。

鄭馳樂小跑在鄭存漢身後跟他進了院子。

在鄭馳樂遲疑著不知該說些什麽的時候,鄭存漢驀然轉過身,瞪著他質問:“你是不是跟那個吳醫生胡說八道了?”

鄭馳樂的心咯噔一跳,隱隱抓到了鄭存漢配合吳棄疾的原因。

雖然自己被冤枉了,可鄭馳樂還是得給吳棄疾喝一聲彩:幹得好!對這個扭擰的老頭子就是得用非常手段!

這個有可能是自己的“師兄”的吳棄疾行事果然跟季春來全然不同,要是季春來在這兒非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不可。

但鄭馳樂覺得這樣可痛快了,換了他他也會這麽辦!

鄭馳樂這麽想著,心情卻還是輕松不起來。他鄭重地向鄭存漢保證:“老頭子你就放心吧,我沒那個想法了,姐永遠是我姐,我永遠不會再嚷嚷著要相認。”

鄭存漢原本準備狠狠罵醒鄭馳樂,突然聽到他這樣保證反而楞住了。

他對上鄭馳樂的眼睛,突然發現這個外孫已經成長到可以堅強面對一切,那個跟他對吼、那個躲在曬谷場痛哭、那個負氣般不再回家的小小個的鄭馳樂,在不知不覺見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鄭重其事表明心跡的已然懂事的鄭馳樂。

鄭存漢早年扛過槍、差點就死在戰場上,中年喪了妻、女兒又遭變故,性格在別人看來陰沈又難以親近,如果有人知道了鄭馳樂是他的親外孫,肯定會唾罵他這個惡毒老頭兒的狠心。

可鄭存漢並沒有那麽狠心,他看著外孫想要親近他母親的天性被自己硬生生扼殺,心裏比誰都要難受。

所以在對視片刻後,鄭存漢做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舉動:他上前抱住了自己的親外孫。

這個外孫還在鄭彤肚子裏的時候他曾經想過要將這條生命早早地扼殺、這個外孫小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給他半點好臉色——更別提抱他,在鄭彤眼裏他是非常厭惡這個外孫的,厭惡到這個外孫但凡有半點任性就對他破口大罵,罵得要多惡毒就有多惡毒。

然而早逝的妻子只給他留下鄭彤一個女兒,他身體不行,脾氣又差,不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沒有及時擰轉鄭彤的叛逆,搞得少不經事的鄭彤不知自愛地未婚生子。直到知道那個人結婚以後這個女兒逐漸變得懂事起來,背著對外宣稱是她“弟弟”的鄭馳樂考上了大學、當上了乘風機械廠的骨幹,最後還成為了乘風的女廠長、認識了有意二婚的關振遠。

他唯一的女兒已經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怎麽能讓那些過往再來毀掉來之不易的幸福?

只是他的外孫卻要遭罪……

鄭存漢摟住個頭早就慢慢拔高的鄭馳樂,哽咽著說:“好樣的!我就知道我們家樂樂比誰都要聰明!這樣對你好,對你……對你姐也好!”他控制不住地老淚縱橫。

鄭馳樂第一次看到鄭存漢的這一面,整顆心都在發顫。

他不聰明,他一點都不聰明!

他要是真的看得透這一切的話,就不會毫不留戀地離家遠走,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馳樂拼命忍著淚,淚水卻還是不斷地往下流。

“前世”從不向對方表露半點感情的一老一少都心酸難抑。

不過鄭馳樂並非十一歲的鄭馳樂,鄭存漢又是經歷了幾十年風雨的鄭存漢,所以他們的淚水爆發得快,收回也很快。

鄭馳樂仗著自己年紀小,小臉蛋兒在鄭存漢的衣服上左蹭右蹭,眼淚鼻涕都抹得幹幹凈凈。

鄭存漢發現了他的意圖,罵道:“你這小崽子!才剛誇你兩句尾巴就翹了起來,你再擦下去這衣服就歸你洗了!”

鄭馳樂嬉皮笑臉地將兩腿一並,給鄭存漢敬了個軍禮:“沒問題,長官盡管吩咐!”

鄭存漢又好氣又好笑:“少貧嘴,去吃飯!”

一老一少來到客廳的時候,裏邊的氣氛有些沈凝。

鄭彤似乎又跟吳棄疾確認了什麽,臉上心事重重。

鄭馳樂搬著凳子直接插到鄭彤身邊:“姐你最愛吃三叔燒的魚!我給你夾!姐夫你喜歡吃什麽?嘿喲,後山產的萵筍要不要,瞧著正新鮮,大夏天可不好找!”他一拍腦袋,狗腿地挪到吳棄疾那邊,“吳先生最重要,要吃這個自家雞下的蛋嗎?跟時下那些人造蛋可不一樣,味道鮮美得很,口感倍兒棒!”

被他這麽一個個吆喝過去,鄭彤頓時哭笑不得:“別沒個正形的,坐好吃飯!”她下意識地朝鄭存漢看去,卻發現鄭存漢臉上居然帶著點兒笑意。

鄭彤有點詫異,要是換了以前鄭存漢肯定毫不留情地開罵,那時候樂樂的表情讓她看著就心疼,卻又不敢護著。到後來她都搶先把鄭存漢罵的話給搶了,不輕不重地斥上幾句,免得鄭存漢罵得太兇。

似乎是察覺了她的目光,鄭存漢居然破天荒地說:“自家人吃飯沒那麽多規矩,樂樂愛鬧就讓他鬧。”

鄭存漢這麽一開口,氣氛似乎一下子輕松起來。

吳棄疾去過的地方很多,眼界寬,關振遠又非常關心國內的變化,兩個人對著一桌家常小菜聊起來竟然非常投契。

鄭存漢的病竈在胃裏,食欲差,鄭馳樂就跑到他身邊給他夾菜,變著法子讓鄭存漢吃多點。

鄭彤看著鄭馳樂和鄭存漢相處融洽,轉開臉暗暗抹掉眼角的淚。

不管怎麽樣都好,他們一老一少能夠這麽處著就是件大好事。

飯桌上唯一被遺忘的是關靖澤。

他靜靜地夾了一口面前的萵筍送進嘴裏,覺得它吃起來果然跟鄭馳樂說的那樣鮮爽。

從小到大他都能很好地照顧自己、從小到大他都能考出最好的成績、從小到大他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看著鄭馳樂傷心痛哭或者縱情歡笑,心裏總會好奇這些激烈的情緒到底是怎麽產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

關振遠總覺得對他有虧欠,但他打心裏認為自己父親是一個擁有大志向的人,這種愧疚是完全沒必要的。

他兩世為人,從來都不覺得有誰對不起自己,也沒期望過誰給予自己多一點關愛,因為他並不需要。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出現在他生命裏僅僅只有那麽一年的鄭馳樂,居然常常出現在他的睡夢之中。

夢裏那個影子依稀是個笑容朗然的少年,他永遠站在明媚的陽光下,永遠肆無忌憚地和朋友結伴而行、有說有笑,他可以沖動地為每一個朋友出頭,也可以為了某個比賽耐心地泡在圖書館準備一個月。

那些年從夢中醒來以後關靖澤總是盯著自己的手腕看上一會兒,想著自己當時如果主動上前跟鄭馳樂說句話,也許就不會再夜夜夢回。

意識到老天仁慈地把他送回到他們相遇之前,關靖澤也曾想過去找鄭馳樂,但他發現自己始終刻意地壓抑著心裏那份念想,從來沒去了解過鄭馳樂的過往——他連這時候的鄭馳樂在哪裏都不知道。

關靖澤是個很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說服自己靜心等待著還有一年才會到來的“重逢”。

沒想到鄭馳樂也回來了,而且提前出現在他面前。

可惜的是,他好像窺見了陽光的背面。

並不那麽光彩耀目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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