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紅旗沒有去找嬸嬸或者紅星。

等回過神時, 人已經站在知青點的門口。

正掃院子的顧芝芝瞧見她，歡喜的迎上來。

“你今天就回來啦，我還想等你明天回家, 去看看你呢。”

顧芝芝十分開心的丟下掃把, 伸手把人拉進院子。

“快坐。”

魏紅旗被笑容感染，沒在院子裏瞧見其他人。

“就你自己？”

“大年初一, 去村裏拜年呢。”

“你怎麽沒去？”

“拜年就是說得好聽, 還不是看江知青沒機會，想趁咱們村回城名額沒定下來時，再努努力。”

顧芝芝找出紅糖，沖杯紅糖水推到她面前。

“一個個都太天真，回城名額肯定早就定下, 現在努力有什麽用。”

魏紅旗端著陶瓷缸：“都不想放棄這機會。”

顧芝芝盯著她, 瞧出不對勁。

“你不嫌燙手嗎？”

溫度透過陶瓷缸傳遞到指尖。

魏紅旗回神放下時，五指已經燙紅。

“你發呆想什麽呢？”顧芝芝幫忙檢查手, 確定沒燙傷才安心。

“我……”她有點難以啟齒。

“恩？”顧芝芝豎起耳朵。

“之前你藏的那個書, 能不能借我幾天……”

魏紅旗聲音太小，跟蒼蠅似的嗡嗡嗡，顧芝芝光聽到聲, 說什麽楞是一個字沒聽懂。

“說什麽呢, 你大點聲，這也沒其他人。”

“不好大聲說。”魏紅旗小臉逐漸變紅, 而後湊到她耳邊：“就你有的那本禁書，帶小人圖畫的。”

一說小人圖畫，顧芝芝瞬間明白過來。

眼神瞬間從疑惑變成打趣，手指戳在魏紅旗的胳膊上，低聲鬧她。

“怎麽樣？現在想起我的書, 之前你還嫌棄它畫的齷齪……”

“快別說了。”魏紅旗打斷她：“我有正經用。”

“傳宗接代那肯定是正經事。”顧芝芝臉不紅心不跳：“那可是我的寶貝。”

魏紅旗用手捂著臉：“你只說借不借？”

“借。”顧芝芝點到為止：“難得你開口，肯定借，你跟我來。”

魏紅旗跟在她身後走進屋，就見她蹲在床邊，把床頭墻根下的一塊磚摳出來，把藏青色粗布包著的東西拿出來，拍了拍上面的灰。

“給，雖然也不知道，你結婚到現在才要這個幹什麽。”

“還說。”

“不說，你回家的時候路上也小心點，別被人看見。”

“絕對不會。”

“可這書也不小，口袋肯定放不下，你藏哪帶回去？”

“我……”

魏紅旗正想著把書放在哪呢，房門被哐當一聲推開，撞在土墻上的聲音嚇倆人一跳。

第一時間，魏紅旗雙手背在身後，顧芝芝也錯一步擋住她半邊身子，緊張地盯著走進來的人。

“魏紅旗！”

魏珍寶一身淺色碎花小襖，甩著兩長辮子走進來。

瞧見是她，倆人都松下一口氣。

顧芝芝上前攔住她：“你怎麽來這的，就你自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上次出事後，大隊長家家裏反倒是不關著魏珍寶。

“我找魏紅旗。”她墊著腳，要越過顧芝芝看魏紅旗。

“找她什麽事？”

顧芝芝拖延時間，回頭瞧見魏紅旗掀開衣擺衣角，蓋住書，雙手緊緊按著，不細看，倒是不會發現。

魏紅旗穩了穩心情，這才站在魏珍寶面前。

“你找我？”

“恩！”魏珍寶認真點頭：“你不準喜歡江知青。”

“？”

第一時間，魏紅旗覺得這話有點耳熟。

大隊長不是說，魏珍寶已經不喜歡江知青？

魏珍寶還沒說完：“你最近去哪裏走親戚呢？好幾次都沒找到你。”

“找我就是為跟我說別喜歡江知青？”走親戚這話明顯就是哄她的。

“對！”魏珍寶捏著垂在胸前的麻花辮：“我不準我喜歡江知青，你也不準喜歡他，他現在好臭好臭。”

話在腦子裏繞三圈，魏紅旗才明白這意思。

估計是覺得江知青不好，讓她別喜歡。

魏紅旗臉頰溫度已經散去不少，沖著魏珍寶扯出一個微笑。

“好，聽你的，不喜歡他。”

“要認真的。”

顧芝芝聽她一直在說這個事情，從床頭木箱子裏摸出幾個大白兔奶糖。

“珍寶，吃糖嗎？”

“吃。”魏珍寶眼睛瞬間睜大，瞧見顧芝芝遞過來的奶糖，接過來就笑。

“要我幫你剝嗎？”

“自己來。”

魏珍寶利索的剝開包裝，塞進嘴巴裏，搖著自己的發尾，眉眼彎彎的離開。

望著那背影，魏紅旗有點擔心：“不用跟著嗎？”

“不用，這個年頭她都在村子裏自由活動。”

顧芝芝回神：“我覺得你還是趕緊回家，拿著這書，總覺得隨時會被發現……”

“啊！我又回來了。”

魏珍寶從門檻外跳進來，手指著魏紅旗，嘴裏嚼著奶糖有些含糊。

“你藏東西，能看見，在這。”

她比了比右衣襟，還專門掀開又放下，認真臉解掉最下面一個扣子。

“魏珍寶！”

魏珍寶就解開一個，擡頭瞧見跑到自己面前的人。

“你學我，別在這裏。”

她扯了扯綁住褲子的腰帶：“藏在這，然後蓋起來。”

魏紅旗瞧見這一幕，被嚇得心跳都快幾分。

“魏珍寶，當著外人的面，不能解衣服。”

魏珍寶拍拍她蓋嚴實的肚子：“看，藏起來了。”

吞下嘴巴裏的奶糖，她得意的捂著肚子朝外跑。

顧芝芝這才回神：“剛剛嚇我一跳，所以她都看見？會不會說出去。”

“她根本什麽都不懂，說出去也不知道說什麽，應該沒事。”

但是她這隨便解衣服的習慣，還是要跟她家裏好好說說。

再心智不全，也是大姑娘。

……

魏紅旗在魏珍寶後面就離開。

渾身緊繃的走回家，直到把東西藏進自己帶來的小包袱裏，才松下一口氣。

幾乎是跟她前後腳的時間，嬸嬸帶著魏紅星回來。

“人家跳舞表演都是從小學習，你現在多大，哪來得及。”

“可人家說我有天賦，多聯系肯定能追上進度。”

“不行，這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人，萬一是個騙子呢，這事不準再提。”

李蘭菊一句話定下結論，氣得魏紅星原地直跺腳。

“媽！”

“叫爸也沒用。”

魏紅星先進院門，看見魏紅旗，像是找到靠山一樣，立馬跑過來。

“姐，你幫我勸勸她。”

“勸什麽？”

她只聽見一兩句，怎麽勸。

李蘭菊冷哼一聲，把人從魏紅旗身上扒拉下來：“還想學跳舞呢，看你這渾身沒骨頭的樣，我要是人家，我就不要你。”

“哪有你這麽說你自己親女兒的！”魏紅星又黏回魏紅旗身上，不斷晃著手：“姐！你可要幫幫我。”

“幫什麽幫，她的事我還沒問呢，怎麽今天過來的。”

魏紅星盯著自家娘那嚴肅的臉，顯然是認真的。

沒想到姐姐也要被訓。

“那你問，我出去……”

“朝哪去，閑著沒事去後屋把柴火搬點過來，晚飯沒柴燒。”

“姐在。”

“你姐出嫁回來，今天是客人，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

魏紅星氣鼓鼓的瞪大眼睛，心不甘情不願的拎著籮筐去後屋。

“紅星這是怎麽了？”

“昨天晚上表演，被一個自稱什麽舞臺表演，看好她當女演員，我不同意，一聽就是騙人的。”

“我記得咱們縣城不是有個小型的文藝團，不然讓她……”

魏紅旗瞧見嬸嬸嚴肅的面容沒緩和，默默閉上嘴巴。

“先不說她，你這又是怎麽回事？”

魏紅旗斟酌著，正在想如何告訴嬸嬸時，大哥帶著江錚回來，手裏抱著兩捆剛剛劈好的柴火。

“都回來了？江錚剛還說要去找你。”

多兩個人，魏紅旗跟嬸嬸的話題就沒再繼續下去。

李蘭菊在心裏把這事給記下，怕拍她說：“晚上說，先做飯。”

魏紅旗到嘴邊的話，就只能吞回去。

再擡頭時，江錚已經來到面前，剛用冷水洗過臉，這會水滴正順著臉頰下滑。

“媳婦，今天住一晚，明天下午咱們趁天暖和再回去。”

魏紅旗遲疑一下，看他一眼才緩緩點頭。

本來也就打算明天回去。

東西有拿到，還要回去解決小柴的事情呢。

江錚不知道，見她點頭，只當晌午那氣已經消得差不多。

如今得到準確回應，也不再煩她，家裏家外的開始幫忙。

……

難得一家人湊在一起，魏家也多幾分熱鬧。

只有魏紅星，吃個飯都心不在焉，快速扒拉幾下就放下碗。

“我今晚上還要表演，先過去。”

魏紅旗看她吃那麽點：“不吃完再走？”

“不了。”

李蘭菊瞧見這背影，咬窩窩頭都多用幾分力：“成天凈想著臭美。”

“女孩子都愛美。”魏紅旗笑著說：“我也愛。”

江錚耳朵動了動，想到晚上的表演，在飯桌上主動開口。

“媳婦，一會咱們也去看看紅星表演，支持支持。”

“不去。”魏紅旗果斷拒絕。

“我還沒見過村裏表演是什麽樣，你帶我去看看唄。”

魏紅旗見他這麽執著，搖頭解釋一句：“我跟嬸嬸有話說。”

“我帶你去吧。”魏建中坐在桌邊，手裏正捏著煙絲朝的煙木倉裏塞。

“……”

江錚又瞅一眼魏紅旗。

魏紅旗一下午難得沖他笑，雖然帶著幸災樂禍。

“去嗎？”魏建中又問一遍。

“去。”

“那走吧。”

魏建中站起身，捏著煙木倉，叫走江錚，連帶魏紅兵也一起叫走。

剩下李蘭菊跟魏紅旗，把碗筷收拾好後，拉著在院裏坐下。

“是不是江錚欺負你？”

魏紅旗想也不想就搖頭：“沒，他沒欺負我。”

“沒受氣你大年初一回來？”

“我……”魏紅旗再開口慢幾分：“就，五裏生產隊有個小男孩，我今天才發現，她其實是個小女孩。”

李蘭菊皺起眉頭：“那家人是想要兒子？”

“她好像沒家人。”

五裏江錚他們的長輩，要麽是在最開始被批時沒撐住，要麽是自己想不開沒攔住。

以至於這一輩都是上無父母，下無兄弟。

大多都是男的，老人少，小孩子更是沒有。

“這種事情，我們外人不好插手，問過那孩子自己的意見嗎？”

“問過，但是她不讓說，死活都要瞞著。”

她想到早上多問兩句，小柴就要哭的樣，就沒辦法狠下心繼續問。

“要我說，這事還是不要管，十二歲的年齡，已經懂事，更何況是咱們窮人家。”

“現在年齡小能瞞著，再大點被發現，對名聲可不好。”

這段時間接觸，她挺喜歡小柴的。

安安靜靜，幹活利索聽話。

就是有點膽小。

李蘭菊沒局限在這問題上：“這就是你年初一回家的原因？”

“不是……就，我發現這事的時候，被人看見，誤會了。”

魏紅旗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等嬸嬸大發雷霆的時候好好勸勸。

低頭等一會沒聽到動靜，擡頭正對上那平靜的目光。

“這誤會什麽？那不是小女孩。”

“五裏的人不知道，那小孩也不讓說。”

“十二歲的孩子，就傳出這種話，你見面，只管撕爛說這話人的嘴。”

“啊？”

“對方敢這麽肆無忌憚，只能說沒正經把你看在眼裏。”

農村沒住的地方，十幾歲的兄妹姐弟都還有過睡一個炕的。

“這事，江錚知道嗎？”

“他說信我。”魏紅旗心情覆雜。

“日子是你們兩個在過，江錚態度起很大的作用，他只要信你，這風就吹不起來。”

魏紅旗覺得是這個意思。

她看著嬸嬸握住她手，認真道：“紅旗，江錚性子烈，早先接親時我就看出來，他在他們那說話有分量，所以你嫁過去，只要江錚對比好，其他人就不會看輕你，是不是這個理？”

對比現實情況，魏紅旗點頭：“是。”

因為江錚，五裏大隊的生產隊長都會給她面子。

“嬸嬸，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好好照顧江錚，其他人就不敢對我怎麽樣，是嗎？”

魏紅旗心裏有點不舒服。

這種認知，讓她感覺不到自己的獨立存在，就像是江錚的附屬品。

“你自己怎麽想？”

“我不想這樣。”魏紅旗聲音悶悶的。

李蘭菊露出笑容，輕拍著她的手安慰：“你想的沒錯，照顧好江錚，或許會讓你一時安穩，可時間變長，你會習慣性聽他的，到最後，你會變得不像你。”

其實這幾次見面，李蘭菊就發現，侄女出嫁後性子軟了好多。

身為娘家人，她還是希望能立起來。

“紅旗，自己男人該依靠時依靠，可該強硬的，也要強硬。”

魏紅旗輕輕吐出一口氣：“我記住了。”

她擡起頭，把心裏最後一個疙瘩晾出來。

“嬸嬸，要是叔叔有朋友說你壞話，你要怎麽辦？”

李蘭菊一聯想：“造謠那人是江錚朋友？”

“恩。”

“知道真相嗎？”

魏紅旗楞住：“應該，不知道。”

“那就看他，知道真相後怎麽樣，人有時候為親人，朋友，也會昏頭，就看冷靜下來之後的態度。”

“真難辦。”

魏紅旗有點為難，小柴不願意公開真相。

那這事要怎麽跟老五講明白？

她記起老五那張什麽都往外漏的破嘴，半點秘密都藏不住。

現在的五裏肯定已經傳瘋。

……

魏紅旗想了一晚上解決辦法。

腦補過許多重新回到五裏後，被指指點點的場面。

親眼看到的，確實五裏大隊路口那，老五抓耳撓腮的圍著小柴轉悠，嚇的小柴低著頭，像鵪鶉一樣縮在原地，時不時擡頭朝大道上看一眼。

“回來了。”小柴驚呼一聲小跑上前。

老五瞧見回來這倆人，反倒是沒了剛剛的靈活勁，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

他怕靠近後，被一腳踹飛。

魏紅旗一見面就看到她紅著眼，立馬攔著：“不準哭。”

“那你們聊，我去找老五……”

“等等。”

魏紅旗叫住他：“去山上，把話說清楚，還有山田的事。”

如果老五真的管不住嘴，她趁著現在把柴胡苗都拔掉廢了，也不能讓人查出來她在山上種這個。

……

山田邊。

魏紅旗拉著小柴坐在栗子樹下。

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不遠處，江錚正夾著老五的腦袋警告。

她收回目光，認真看著小柴。

“昨天……”

她話還沒說完，小柴就搶先一步道歉。

“嫂子對不起，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他們也不會瞎說。”

魏紅旗離開的時間內，老五圍著她都快要把她念瘋掉。

同樣的，言語中也把自己的不滿全說出來。

她明白，身為男人，最不能忍的就是被綠。

小柴認真解釋：“嫂子，我是把你當親姐姐，從來沒有過其他想法，昨天的事情是個意外，我以後會跟你保持距離。”

“？？？”

魏紅旗被她一陣搶白說的有點懵。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知道，我知道是因為我奇怪，嫂子你發現才會碰我，根本不是五哥說的那回事。”

魏紅旗總覺得哪不對：“其實只要把你的事告訴他們……”

“不能說不能說。”小柴驚恐的搖頭：“大隊裏要是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肯定會把我當怪物。”

她強忍著不掉眼淚：“明明我也是男的，為什麽就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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