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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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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消逝在北海道盡頭的櫻前線已經給出了今年異常炎熱的預告。

臺風近十年來第一次在五月的末尾,在雲圖上將太平洋沿岸彎曲的海岸線用一片白茫吞沒。

而在接連不斷的狂風與驟雨之中,一年一度的名人戰也愈發迫近。

養父素來看重桐山零,就連他親生兒女都不曾參加的名人戰前的研討會,也將他一並帶去與平日裏難得一聚的棋壇人士交流學習。

一想下次回“家”,要是見到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姐姐”和“弟弟”,會遭到什麽樣的白眼。桐山零就忍不住地想要閉上眼睛沈入夢裏。

雨與最猛烈的那陣相比溫和許多,至少新幹線不會因此停運。它們撲打在玻璃上,眼淚似的連成串地往下淌。

窗外一片灰暗,能清楚地看見在玻璃中走道上攢動人群的倒影。

擋住視線的劉海,死板的黑框眼鏡,一張沮喪的臉。人群或者垃圾桶——隨便扔到哪兒去都會泯然眾人矣。

不下棋時他的腦子裏就跟被無數毛線團堵住了一樣。隨便掏出點東西都毫無邏輯且叫人止不住想要皺眉的欲望。

桐山零看著車窗裏的自己,忽然看見一個身影闖進這面玻璃中。

“為什麽我一個人坐一排!!!你們孤立我?!”

不滿抱怨著的是個身形挺拔如水杉木的少年,一頭金發燦爛,但鬢邊理平的漆黑發根、純正亞細亞人的五官輪廓、還有地道的兵庫腔,都在昭示著一件事——這麽好看的金發是染出來的。

而就在少年對面——仿佛落著一面鏡子——他銀發的雙胞胎兄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少年在原地跳腳:“你自己拿的票,怪誰?”

怪天,怪地,怪他自己的運氣太背。

少年攥著自己右手的手腕,落座之後也還在嗚哇啊啊地怪叫。

直到他發現身邊坐著總在透過車窗玻璃打量周圍環境的桐山零。

“您好。”少年沖他點了點頭,比之前看上去溫馴了不止一點。他主動向桐山零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是宮侑,很抱歉剛才打擾到您了。”

“沒關系的,真的。”桐山零局促地想往後縮,卻又生生止住了自己退卻到念頭,艱難地與宮侑握了下手,“我是桐山零,請多指教。”

“桐山君是高中生嗎?”

宮侑很自來熟地與他搭話。

但也有可能是宮侑不想讓自己的處境顯得那麽悲涼。

畢竟他的同學隊友就坐在前面有說有笑,獨他一人在最後一排淒風苦雨。

“是。”桐山零回答道。

“幾年級?”

“……一。”

本來應該上高二了,但桐山零因為去年出席次數太少,被留了一級。

養父不怪他,而既然連養父都不責備他為什麽不多註意自己出席次數的話,那就更沒有人會在意他留級這件事了。

“那我們是同級誒。還以為桐山君會是前輩呢。”宮侑扯了下嘴角,笑容沒多真誠,卻也不至於讓人覺得敷衍,微妙地介於討喜和討打之間。

很是奇妙的觀感。

桐山零輕輕點了點頭,依舊保持著如常的緘默。

“姐姐”不知道說過多少次,說桐山零這樣只能拙劣地模仿木頭。

沒人會願意和一根連回應都不懂的木頭說話,他們頂多會看在木頭不會說話的份上將它當作樹洞,對它傾訴。

而說是拙劣,是因為桐山零又確實沒有木頭獨有的好處。

畢竟說到底他是個人,而是人就一定會說話,沒人能保證桐山零不洩密,所以人們只會對他說:你好啊桐山君。除此之外便不該再有其他了,因為做人和做木頭,桐山零都做不好。

他只會下棋、下棋、下棋。

不停地下棋,下到家裏唯一懂棋愛棋的爸爸,眼裏心裏都只有他這只強占鵲巢的鸤鳩。

你還真是惡心啊。

有個粘膩又冰涼的聲音,像蛇那樣鉆進他的耳蝸裏,抵著鼓膜發出令人戰栗的低語。

“桐山君?桐山君!”

“——是?!”

“哇!不要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啊!”宮侑似乎被嚇了一跳,不過他臉上的神色倒是還算鎮靜,“你臉色很難看,需要幫你叫乘務員過來嗎?”

“不用了。”桐山零搖搖頭,誠懇道,“謝謝。”

“真不用?”宮侑挑了下眉梢。不過見桐山零堅持,他只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鼻音,沒繼續規勸。

之後桐山零向路過推車的乘務員要了一瓶茶飲料和兩個飯團。

宮侑也不再對自己需要一個人從神戶坐到東京發表什麽意見。他戴著耳機,闔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期間坐在他們前面兩排的、和宮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從靠椅上方探出頭,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坐了回去。

宮侑耷拉著腦袋沒看見,但桐山零看見了。

父母和妹妹的離開好像一起帶走了他所有的感情。有段時間桐山零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麻木了,可每次看見守在街口牽起孩子的手回家的家長,看見別人被記掛,他還是會手腳冰涼,感覺所剩無幾的幾魂幾魄又被抽掉了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桐山零還是睡著了。

他的頭靠在車窗上,雨水撲打的聲音穿過玻璃和頭骨在他空空的胸腔裏回蕩。古怪的韻律卻讓他想起了以前每天睡前媽媽都給妹妹唱的那首子守唄。

然後看著妹妹睡著後紅撲撲的臉頰,桐山零也會打一個哈欠。

這個時候爸爸就會走過來將他抱起,用很輕的聲音說零也該睡覺啦,來說晚安吧?

晚安。

明天見。

明天來了。

他們卻都不見了。

他站在他們的遺像前。

身邊來來往往的大人們都對他視而不見,這些人都穿一身肅穆的黑,手裏拿著白色的花,一支支地放在遺像下,疊起來,像一座搖搖欲墜的塔。

桐山零難以遏制地放聲大哭起來。

可依然沒有人看向他。

“桐山君!!!”

臉上火辣辣的痛覺說明夢醒了。

臉上濕漉漉的觸覺說明眼淚淌到夢外來了。

桐山零怔楞地看著面前頭疼無比的宮侑,他第一句話就是抱怨:“睡得太死了吧,你屬豬的嘛?”

“不是……”桐山零訥訥地回答道,“我是平成六年生的,屬狗……”

宮侑氣不打一出來,翻了個白眼。

他做完這串動作,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妥,撓了撓那頭金發,語氣和神色略微緩和了點:“你剛才做噩夢了?”

桐山零沈默一陣,點了點頭。

其實宮侑還想追問夢的內容。他第一次見有人能在睡覺的時候哭得那麽悲慟欲絕。

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因為總有種問出口就要揭別人傷疤的預感。

他不想挖掘別人的往事,也沒興趣將兩人之間的氣氛炒熱。

就在宮侑又要閉上眼睛的時候,桐山零忽然問:“宮君是要去東京麽?”

“是啊。”宮侑有點驚訝他居然會主動找話題,“去東京和別的學校打訓練賽。”

“是……什麽的比賽?”

“噢,對,忘說了,我打排球的。”

桐山零對這些球類競賽知之甚少,但說起排球的話,他會想起住在公寓隔壁的最鶴生:“挺巧的,我鄰居以前也是排球部的經理。”

新學期開學後,桐山零一直呆在京都,他不知道最鶴生有沒有留在以前的初中,更不知道她還在不在籃球部。

好在偶爾站在陽臺上聊天他有聽最鶴生說過,自己在來東京之前,一直是初中的排球部經理。

“男生?”宮侑順勢問了下去。

桐山零笑笑:“是女孩子。”

“哇哦。”宮侑不鹹不淡地感慨一聲,“你看起來挺喜歡她啊。”

很少有人——不,是從未被同齡人這樣調侃過——毫不適應這種無心玩笑的桐山零臉頰騰地一下紅了起來。

“不、不是的!只是經常受她和她哥哥的照顧而已!”

“知道啦知道啦,開個玩笑而已嘛,你這麽認真才會讓我浮想聯翩啊。”

然而桐山零沒有被他的話安慰到,反而更急了:“真的沒有……”

沒想到對方會是此般反應的宮侑無語凝噎。

委實說,這個世界上能讓他產生不快的人有很多,但會讓他感到有力無處使的人卻少之又少。

這種類似於已經舉起手正準備將東西砸到地上看它摔成十七八瓣,卻又發現這樣東西珍貴到連呼吸都要屏著輕拿輕放的,不甘卻又出於某種情願從而屈服的覆雜心情,宮侑只在最鶴生身上得到過。

桐山零有自己的故事。

可惜他不是最鶴生。

在此大前提下,宮侑對這種萍水相逢的路人的故事不大好奇。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語氣不耐:“得了,是我不該跟你開玩笑。”

好在桐山零這人雖然古怪至極,但還會看人眼色。

他從善如流的樣子就仿佛《霧都孤兒》選讀段落裏的那些被欺壓奴役著長大的小孩。

自己大概是做錯了什麽的感覺卷土重來。

宮侑麻木又茫然。就坐個車的功夫,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會遇到個這麽怪的人。

然而良心還在一陣陣地作痛。

他又嘗試著新開一個話題去補救:“你說你鄰居以前是排球部的經理,那現在呢?她在哪個學校?這麽不當了?”

“說來慚愧,其實今年我還沒跟她見過。”桐山零撓了撓自己的臉頰,“她是初中中途轉學來東京的。今年四月剛上高中,再具體的近況我也不是太了解了。”

“誒……”宮侑瞇起眼睛,這令人感到莫名熟悉的人生軌跡是怎麽回事?

“冒昧一問,桐山君的鄰居姓什麽?”他笑起來,“沒別的意思,只是我也有個在東京的朋友也是中途轉學,以前還是排球部的。”

說不定我們認識的是同一人也說不定哦。

“清瀨。她姓清瀨。”

然而下一秒,桐山零的話讓金毛狐貍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有的時候,想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這個道理就如同葉公好龍。

龍最好只是一幅畫,而“桐山零和清瀨最鶴生是隔壁鄰居”也最好只是宮侑臆想中的巧合。

可偏偏,早在這個臆想被提出前,最鶴生就已經和桐山零當了一年的鄰居。

所以她經常照顧面前這個扔進人群就再也找不出來的四眼仔?

還包括她哥哥也在一起照顧???

而,他,宮侑,甚至連最鶴生有個哥哥這事兒,都還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所以這算什麽?!

離得近到只隔了一面墻很了不起?!

少年擡腳踢了下前排的靠背,坐在前排的北信介目光凍人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也還是止不住地心煩意亂。

——了不起個頭!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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