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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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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自太上皇禪位始,朕砥志研思, 勵精以慰神明, 大赦以繼廟堂,詣命勤政, 固家穩國,居安思危,非朕置後宮事宜於不顧,古人雲:不溫不火、行而有節, 可緩緩計矣。

然左讚善王跋、監察禦史明慎枉顧臣綱,越俎代庖,以憂心皇嗣故, 行穢亂宮闈之實, 其心不正,現擬王跋罰俸三月,明慎罰俸三年,欽此。

史官將這道處罰聖旨細化了一下:“王跋,進獻美人十五人,罰俸三月。明慎,進獻美人八人,罰俸三年, 當庭訓斥,帝面色勃然也。”

罰俸三月的聖旨也是神官過來宣讀的, 他站在明家大院裏,深情地告訴明慎:“明大人,您已經完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剛上任不滿一月便被罰俸三年,您得自己貼補,過會兒直接把銀子交給我就好……扯遠了,現在滿朝文武都知道這件事啦!此事足見陛下對您的器重,是希望您將心思放到工作上來,不要去想其他有的沒的,給君主找老婆這些事讓其他老頭子做就可以啦,皇上也是體察您勞心勞力,不忍見您整天琢磨這些事,故而特意加重了您的懲罰,哎喲您別哭別哭……”

明慎跪在庭院中接旨,面無表情地道:“我沒有哭。”

一遍霍冰聞聲趕到,一面興沖沖地給明慎剝著橘子,一面打量著神官:“我聽到的版本怎麽是滿朝文武都在議論阿慎,說‘禦史臺新來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宛陵明氏,仗著當過陛下幾年伴讀就上趕著拍馬屁,結果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呢?哦,應當還有‘官不大,歪門邪道的手段倒是多’之類的話罷?”

神官立即道:“怎麽會!大家都在說新來的小禦史定然很受陛下器重,故而罰得比王跋大人還要重,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打是親罵是愛,陛下罰您,也是希望您有更大的進步……”

“你不必說了。”明慎幹巴巴地道,“我要交多少罰款來著?”

神官立刻殷勤報價:“臣跟陛下求個情,可以為您打個對折,一百二十石就算您六十石,三年便是一百八十石,換成銀兩大約八十兩。”[1]

霍冰在旁邊痛心疾首:“八十兩!咱們家小明還沒領到工資便要倒貼,這也太慘了罷。那個王跋要罰多少兩?”

“呃……”神官心算了一會兒,“王大人是沒有打折福利的,罰俸三月合計八十一兩。”

霍冰唏噓道:“當小官也不容易,三年的工資不比人家三個月的多。”

神官附和著感嘆:“是啊!我們也不容易,聽著在社稷壇工作,每天夥食好也沒多少事,但那叫一個窮啊!連一筐蘑菇都是不敢收的,為了彰顯咱們兼容並包、百花齊放的神學氛圍,我只收過一位番邦傳教士的賄賂——一枚金幣,花又花不出去,熔掉了也就那麽一丁點兒,我的同事為了貼補家用甚至還出去當了算命的神棍……”

霍冰很感興趣:“算命?您能具體講講麽?不瞞您說,我少年時的夢想也是出去算命,打算找一個瞎子合夥出去賺錢,您看,一個癱子一個瞎子,這不正好是橋墩子雙雄麽?”

神官和霍冰一見如故,立刻被請入了室內喝茶。

明慎一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把聖旨收進袖子裏,而後去庫房中拿錢。明家當年被抄了個幹凈,霍家也未能幸免,好在江南尚且餘下幾畝地,但地契之類的又牽扯不清,兩兄弟在江南時,就靠著收租緊巴巴地過著,其中大半的錢都用在藥上。

別人常說:“明家養出了兩個藥罐子。”就是這個理,霍冰的腿要抓藥,常年服用補藥,明慎從小身體差,也是小病不斷的主,收租得來的錢大半都去換了藥材,剩下的錢就緊巴巴的過,每年也不剩什麽。

在宮裏他是皇後,在外頭就是個六品芝麻官,該怎麽樣就是怎麽樣。明慎翻出他趕路進京的存銀,又從他哥的行李中翻了戥子和鋼剪出來,剪了幾塊銀子後一稱,還差一點,於是又很舍不得地拿出最後一塊整銀,把它剪碎了補上,而後拿出去遞給禮官的侍從。

做完這一切後,他看霍冰還在跟禮官談天說地,於是過去吱了一聲,說自己有些困了,先去睡個午覺。

他這幾天一直睡不好,淺眠,睡不著的時候,經常就想到幾天前玉旻動怒時的表情,臉色鐵青,拂袖而去,明慎始終沒弄明白他為什麽動這麽大的火。

送美女,為什麽王跋可以,他就不可以?真要算到明面上,他的身份更應該勸勉玉旻早日納妃,好讓江山後繼有人。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很努力地在按照玉旻的要求在做,在外是臣,在內是後,玉旻搞出什麽奇奇怪怪的要求他也都答應了下來,這樣還有什麽好生氣的呢?

他左右睡不著,片刻過後,霍冰進他房裏來了,見他還沒睡,於是推了推他:“往裏去一點。”

明慎聽話地貼著墻角睡了,霍冰爬上來,把自己的腿費力的拎上來,又去跟明慎搶被子。明慎乖乖把被子讓給他了。

霍冰道:“還不開心吶,我的乖慎慎?”

明慎有氣無力地道:“每個被陛下當庭訓斥還罰了俸祿,並且鬧得人盡皆知的人,都是開心不起來的。”

“那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麽?”霍冰伸過來摸了摸他的手,發覺不算特別涼,於是放下心來 。

明慎道:“記得,哥,你說送美女過去是緩兵之計,王跋最近幾天百般討好陛下,陛下不能立刻表態,於是需要我們也效法此行,讓陛下有個比對,既能拒絕王跋的殷勤,還要能哄住王跋,讓他覺得旻哥哥還不打算徹底撕破臉。所以我罰得特別重一些,王跋特別輕一些,雖然都是受罰了,他也會覺著這是旻哥哥的恩寵。”

“不錯,既然知道,那為什麽還不高興呢?”霍冰接著問。

明慎有點難過地說:“可是旻哥哥好像是真的生氣,而不是假的。我分得清他假裝生氣和真生氣的。”

“真生氣又如何?假生氣又如何?他此舉一出,滿朝都聽說了你的名字,曉得這是個不自量力想要討好陛下卻被當庭訓斥的小官,若他們認為你是蔔瑜那一邊的,那麽暫時不會忌憚你,對你下手;如若他們認為你不是蔔瑜那一邊的,那更好。”霍冰說到這裏感嘆了一下,“哄住了王跋,哄住了滿朝文武,為你撇清黨派關系,又是一石三鳥,你的這位陛下做起事來還真是圖簡單省事。”

明慎仍舊悶悶不樂:“哦。”

“乖慎慎,別難過,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霍冰伸手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當時你太小,我去霍家時也去得太早,恐怕你不怎麽記得了……哥哥講給你聽,那時候父親母親要我們一同備考童子科,要我教你學書,還另外塞了一個親戚的孩子過來。我們都很討厭那個人,因為他慣會搶功拍馬屁,還故意弄臟過你的課業本,還記得嗎?”

明慎全無印象:“不記得了。”他那時太小,還不記事,連當年抄家的光景都記不太清楚的孩子,又能指望他能看清幾年的彎彎繞繞呢?

“不記得沒關系,哥接著跟你說。當時我們都很討厭那個人,我便趁那人不在的一天,當著父親的面突然訓斥你,問你為什麽只知道跟別人玩,學了壞,連課業本都能弄臟,你當時委屈得直哭,父親聽後,認為那親戚的孩子帶壞了你,於是將他送了回去。那之後我給你買了五碗雞蛋米酒你才肯跟我說話。”

明慎嘟噥道:“哥,你可真壞。”

霍冰輕松地笑了笑:“是啊,我很壞的。那之後你懂了,經常與我合起來演戲,咱們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我時常覺得,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你說不定會跟著我變成一個聰明的小壞蛋。”

明慎瞅他。

霍冰又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腦門,笑著大嘆道:“可惜,可惜!你卻跟著另一個家夥長成了小傻瓜,一點壞人氣質都沒有了。”

明慎把被子又給他分了一點,嘀咕道:“你就別埋汰我了,哥。”

“那你也別難過了,這事怪哥哥,沒提前跟你說好,也沒讓你有個心理準備。”霍冰道,“不過哥跟你保證,狗皇帝會後悔的,他敢兇你,保管他以後吃不了兜著走,還要上門來請你。”

明慎被他一句“狗皇帝”逗笑了:“別鬧了,哥。我想好啦,只要為了旻哥哥好,我受一點口頭上的委屈也沒什麽,交一點罰款也沒什麽,連這座宅邸都是旻哥哥幫我們買回來的,我實在也沒有理由生氣。等我緩過一陣就好啦。”

霍冰卻認真起來:“誰要你緩?緩什麽緩?我們家慎慎憑什麽受這種委屈,我還就真不信了,這次說什麽也要讓他來哄哄你,必須哄。開玩笑呢,我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弟弟,他當了皇帝就能這麽兇?”

明慎看他的視線中有幾分懷疑:“可是哥,是你把我塞進宮裏挨罵的。”

霍冰義正辭嚴:“我已經道過歉了!來,慎慎,哥哥跟你揉揉腿……一會兒請你吃橘子。”

明慎被他哥鬧得沒辦法,笑著推開他的手:“你給你自個兒揉罷,要睡覺就睡覺,哪裏來的這麽多廢話。”

霍冰表示還有一句話一定要說:“那你這幾天還去上朝嗎?”

明慎想了想去禦史臺後會遭受的圍觀和議論,有點郁悶:“我想請幾天假。”

“好,哥哥去幫你請。”霍冰滿口答應,“你只管在家休息幾天就好了,上回哥聽說京中有個窯子還不錯……這麽看我幹什麽?說我請就我幫你請,上回是那個捉魚大人來借的我,我已經跟他混熟了,幫你請個假不是難事。”

“……”明慎耐心糾正,“人家叫蔔瑜。”

“不是一個意思?”霍冰還在那裏嘰嘰歪歪,給他計劃著“休假必去的十個地方”,明慎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當天晚上,明慎又發起了燒。

最近倒春寒湧來,早晚冷得跟冬天似的,白日裏穿棉襖又熱得受不了,這樣下來,明慎一如他自己和他哥所料,生起病來,請假一事倒是變得格外順理成章。

等他覺得稍微好些的時候,他又隨霍冰逛了幾回窯子,可總是一出去就生病,一出去就生病,每每他都以為自己要好透了,結果卻沒有。這一拖,連他自個兒都快要記不住病了多久,總之就記得吃了睡,睡了吃,間或跟著霍冰玩玩,一下子就過去老長一段時間。

最近這段時間,在朝官員紛紛察覺到了一件事:陛下最近似乎心情很差。

有王跋被罰俸三月的懲罰在前,誰都不敢在這個風口上惹事,好些人試探著上了請安折,可都遲遲不見回音。外臣的接見請求,也一概不允。

最關鍵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皇帝到底為了什麽心情不好。一幹人等猜來猜去,連玉旻腎虛,在床上遭到了挫敗的原因都有人提。

禦史臺發現了這件事,經過了長達三天的激烈辯論,終於決定推出一位代表去撞槍口,進宮慰問皇帝。

禦史臺的效率一向很高,半天後,蔔瑜站到了槍口面前。

槍口的神情十分沈郁:“若你是來說些朕不愛聽的話的,那麽現在便滾出去。”

蔔瑜想著前幾天禦史臺的同事們議論的話,心想還真是差不離,玉旻雖然不是床上受了挫,但在情場上受挫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喜歡的人當面送了八個美人,還巴望著能得到獎賞,那簡直是當著玉旻的一幹老部下打他的臉,還是抽得哐哐響的那種。

他畢恭畢敬地道:“並非如此,臣是來為您匯報本月清吏司官員情況的:一切良好,同僚們都很用心工作,之前缺席的幾位大人也都趕到了京中。唯有宛陵明氏出了點問題……他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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