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回過神來，那人又道：

“本以為，你見到仇人，不說咬牙切齒，也該驚上一驚。”

“驚？這樣大的情緒於我已是許久未有了。”我冷冷道。

“你就一點不恨我麽？還是，你早已忘了我？”他語氣變得哀傷起來。

“你可知，恨到極致，便是遺忘。”我依然面色冷熱。

“你為何要如此，那種情境，你應該理解我。”他從榻上起了身，手搭上我的肩，眼裏閃著期盼的目光。

而我腦海中閃現的卻是：女子身著紅衣，望著白衣男子道：

“你攔是不攔？”

白衣男子眼神晃了一下，卻不見答話。

女子接著絕然道：

“如此，洛華，我便不記了。”

說完，只見一抹紅影纏上正在煆燒的瓷瓶中了。

只在她纏上的那一瞬，洛華自語道：

“紅翳，你該理解我。”

既然他先放了手，如今再想牽上，也沒有初時般自然了。

我回過神來，退了一步。他的手落了空，覆又不著痕跡地收了回去。

“夜深了，閣下請回吧，若想彼此安好，請忘記今日種種。”我下了逐客令道。

他似是眼神一黯，想說些什麽，終於沒有開口。他便推了窗，一躍即不見了蹤影。

待他走後，我思想者這家是不能待了。恐他這等不速之客還會再來。

不巧第二日還未起身，便聽隔壁劉婆婆扯著嗓子喊道：

“宣之，你起沒，婆婆有一樁喜事說與你！……宣之……宣之，你聽到了嗎？”

我應聲道：

“婆婆何事，你且等會兒，我這就來！”

開了門，卻見劉婆婆一臉紅光滿面，道：

“宣之，你今年二十了吧，你爹娘已故去三載。我這廂才敢與你說這事。你可得上心些，給宋家留個後，好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啊！”

“婆婆有所不知，宋家如今是一貧如洗，養我一人有餘，再添一口不足啊，這可不是添雙筷子的事情啊，何必遣人家姑娘來此遭罪呢！”我本無心與她多言，只是鄰居一場，人家巴巴為你作想，也不好駁了她的面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宣之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孩子。你雖出身農門，可也是身家清白，勤勉奮進之輩，再加上宣之孩兒你儀表堂堂。若你願意，誰家姑娘不是追著趕著嫁與你。今日我老婆子做主，你們且見上一見！”

劉婆婆說著還不待我應允，便自去引了一女子進了門，覆又帶上門退了出去。

只見她上前道：

“小女子見過宋公子！”

她這廂開了口，我卻變得異常慌張。她端莊賢淑地施禮與我，我卻不知是該還禮還是逃走。

逃走？這恐是如今最好的方式了。一來可退了這門親，二來也是防止欺人女子。

正在猶疑間，那女子卻自顧自站直了身子，用沈重的男音道：

“你這是要逃去哪？你想逃去哪兒？”

我臉色卻是又驚又羞惱，青紅白三色交替，雙足重似千斤，邁不開步子。

“你……我……。”我一時之間忘了言語，不料她又恢覆了女聲，道;

“你，必須娶我，否則……”

“你是誰，為何要我娶你？”

正疑惑間，她一句：

“下月十八，你來下聘。縣裏東頭顏府頌雲。記住了，別耍花招1”

言罷便提了裙衫開了門，也不打招呼便離門而去。

獨留我於屋間楞神。

晚間，阿紫一縷煙從瓶內飄出來道：

“姐姐，日間那女子實是男身。你真要與他成親麽？不過你本也是女身，倒沒什麽不行的。”

而我，本來孑然一身，欲維持現狀至下一個輪回。

這成與不成，都有利害。成，恐女身暴露；不成，顏府似不會就此作罷。兩者都不得清靜。

“成吧，任他何作為，我自相迎便是。”我這一世，身在哪都是一樣的。

如此便是一番天地相拜，送入了洞房。

腳剛踏上房門，卻只覺天地倒轉，我被他扛在了肩上，然後又一翻轉，被置在了床上。

我疑道：

“娘子這般情急，為夫還未揭蓋頭呢！”

不料他施施然道：

“戲演夠了，就該散場了。你入戲也忒深了！”說罷用手勾了我下巴嗅了嗅，繼續道：

“女子無才便是德，偏生宋老爹把你養作了書呆子。這以後教管起來就難了。”

我推了他起身道：

“你到底是誰？”

“大隱隱於世。你若想忘記自己，就把別人變作你，便能忘得幹凈。”他似是自言自語，說罷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又繼續道：

“你此番隱得也忒深了。是不想我找到你麽？”

他這一番話出來，我心裏現出一個影像來。燭陰。山神。通身紅色。

“你六道輪回，這是最後一道了。你可知，人道是最難的。因此纏上俗念，攤上情杯，忘記飛升的仙數不勝數，不若作畜牲鳥獸一心一意，無牽無掛，飛升極快。也是有草木精怪、鳥獸蟲魚極易升仙的。只有人，做好了人，方能成神；做不好人，便只有墮入魔道。”

我亦自己斟了一杯，飲盡回道：

“難或不難，終究是我的道，與你何幹，你亦不能替了我。你這鐘山上的山神，跑這濁世來作甚！”

他聽罷捏了個訣變回了原樣。依舊是往時不染塵埃、劍眉星目、氣息若風的模樣。

“洛華他來找過你了吧！”他又飲了一杯道。

“燭陰，你眼觀八方，眾生全在你眼皮底下。我不過想圖個清靜，你們放過我吧。如今我肉體凡胎，不過想無疾而終。”

“紅翳，你變了。”燭陰目光閃著探詢。

一千年前他便是這樣的目光，似能洞穿一切。他一睜眼便是人間的白晝，一閉眼，便是黑夜。還有什麽是他看不到的呢？

“燭陰，若你也似我這般經六道輪回，也是這般心境了。一直以來，你都是在看戲。我就像一個小醜，無論變作何模樣，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你也始終在旁觀，不染一絲情緒。”我淡淡道，“無論我為仙，為獸，為人，你總能找到我。你是要逼我碎身破魂，灰飛煙滅才罷休麽？”

我話音一落，燭陰卻勾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然後淡淡道：

“洛華，他找你可是費了一番力氣。”

聽了他這句，心裏不禁一堵，苦笑道：

“對你而言，竟不知什麽是難。”

他似是眸光暗了一暗。

而我瞥到他方才那一暗，竟有一種他也是有情緒的錯覺。

次日，一覺醒來，卻絲毫沒有我成親的跡象。也是，山神怎會與凡人成親，自是銷了凡間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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