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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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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入宮至今這二十多年裏,徐循實在是經歷過太多事了,也許是年紀到了,人本身就會比較薄情,又也許是這些風風雨雨,已經令她疲憊不堪,再無法生 產更多的情緒。盡管這數日內又是風雲變幻,本已覆雜的人際關系,更多了一層糾纏,但坐在轎中往幹清宮去時,想到太後,徐循心裏居然沒有一點感慨。

曾 經她自然是看不慣她的,只是作為太後生活最密切的旁觀者,望著她一次次地掙紮,一次次地翻盤,她心中亦難免有些感觸。若說太後身上有哪一點是她自嘆不如 的,便是這份韌勁兒,她實在比不上——她的運氣,實在比徐循要壞得多了,可她卻從來也沒有認過一次輸。只怕是直到這一次之前,太後都不知道什麽叫做心灰意 冷。

當年章皇帝剛去世,太皇太後欲立襄王,情況的確也很絕望,但那是天意,人力如之奈何?章皇帝若晚幾年去世,便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太後是以為自己走到絕路,但她仍是不甘的,在她心裏,是天意不叫她贏。

可 如今,栓兒把什麽話都說了,母子之間,這張面皮也算是撕破,從這孩子的那幾句話來看,只怕這樣的想法,遠非一時沖動……太後為了占有他所花費的代價,為了 培養他所付出的心血,為了將來做的種種布局,幾乎都隨著栓兒的一番話煙消雲散。的確,她不至於死,不過在她心裏,只怕那樣淒涼落魄地在清寧宮裏活著,倒還 不如去死了。

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到了這一步,她想的終究還是維護栓兒的正統地位,廢立的事情,只怕從未被列入考慮……從這一點 來說,她對栓兒,終是勝過對圓圓許多,一個雖然親生,但自小抱到公主所,一個在眼前長了十歲,當做親生的來疼,也許在她心裏,兩人也分不出個高下彼此,但 表現出來的厚薄,卻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為了栓兒,她連章皇帝都沒保住,和太皇太後徹底決裂,受了十年的揉搓,甚而還對仙師低頭服軟……這些事,現在看來 簡直就是個笑話,太後該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徐循實是不知道,她想著這些事時,連一點感慨都沒有,就好像塞了耳朵看戲,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可沒有一點聲 音是到心裏的。

該如何把栓兒勸到清寧宮,之後局面又會如何發展?她依然不知道,現在應該是那種隨機應變,用自己非凡的魄力穩住局勢,左右斡旋,做一出精彩的表演,帶領整個天家度過危機的時刻。就像是一個在臺下徘徊了很久的倡優,總算輪到她登臺開唱了,怎都該有些興奮、緊張吧?

可 徐循真的是什麽情緒都沒有,從走出清寧宮,離開了那個充斥著慌亂、擔憂等負面情緒的宮殿開始,她就一點點從指尖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仿佛連心跳都要比平常 更慢。——這好似一種逆反,明知栓兒、太後甚至是太皇太後,都正處於,將處於如何激動的狀態中,有多少心裏話要傾訴,多少情緒要發洩……可正因為他們是如 此動情,她反而打不起精神來激動。戲看過太多,演得太多,現在也有點‘過盡千帆皆不是’,很難再找回年輕時的激情了。

她就這樣很冷靜地走進了幹清宮裏——到底是清寧宮控制力還在,消息瞞得也好,那裏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幹清宮裏卻根本一點也不知道,前來迎接徐循的乳母,還沈浸在大吵後那緊繃而憂慮的氣氛裏,一點大禍臨頭的慌亂都沒有。

“太妃娘娘。”她行了禮,便壓低了聲音,“哥兒還在屋裏呢,只太後娘娘卻回去有一陣子了,您怕是來遲一步,還不知道——”

羅 妃去後,栓兒身邊特別頂用的,也的確就只剩下王振了,不是說這麽說話有什麽不合情理的地方,不過卻也不大合適。經過正規培訓的宮女,沒有人會妄自猜度主子 的來意,民間采選入宮專司哺乳的乳母,在這樣的小細節上到底是粗糙了些,擅自便認定了徐循是太後請來的救兵,只是到得遲了,錯過了好戲。

“王振呢?”徐循打斷了她絮絮叨叨的述說。

“在……在屋內陪著哥兒。”乳母打了個磕巴,“哥兒不叫他從屋裏出來。”

因 為王振,鬧得兩母子吵成這樣,這內侍但凡還是知道點道理,就不自盡謝罪,也該親自往幹清宮中領死。就且不說什麽天家恩義之類的屁話了,哪怕王振完全無辜 呢,攤上這事,他也沒個活理了,姿態放軟些還能保全家人。——他和旁人又不同,也是有家有口的,凈身入宮之前還有兒女呢。柳知恩都給查了個底掉,現在就在 北京城裏住著。他自己不死,等到上頭人來收拾他的時候,那就指不定是怎麽樣了。

……可王振就是不出來,而且還和小皇帝呆在一塊兒……

徐循不搭理乳母了,她往章皇帝時常起居的東面走,“是這兒?”

“哥兒都住西屋。”乳母自然也不敢攔她,慌不疊還在前引路,“就這兒進去,西六間裏……”

幹 清宮西屋是口袋式的套房,從外間進去還要再開兩個門,有的門裏還有插銷可以鎖死,這都是出於安全考慮——包括宮裏多得沒必要的臥室都是如此。徐循以前就來 過西三間一次,對地理也不熟,進了兩間,找不到第三間的門了就,尋了半晌才發覺,得從博古架後頭繞過去,還有一扇小門。

她推了一下,推不動,便敲了敲,問道,“是皇帝在裏頭麽?”

雖然現在情況特殊,但鬧到要讓人來砸門,那也太不像話了,徐循一時沒聽見回音,還在盤算著該怎麽辦呢,裏頭已有了低低的說話聲。

“……可是徐娘娘?”

“是我。”

又過得一會,門便被拉了開來。栓兒蒼白的小臉,出現在了門後——居然是他親自來給開的門。

徐循望了他一會,也不進門,等栓兒往後退了一步,方才進了裏屋。

這是間不大的屋子,作為臥房來說,和章皇帝慣常起居的東三間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不過,從陳設來看,此處卻是栓兒時常起居之地。他剛才明顯就坐在桌邊——那處有一大團撕碎了的紙張,而且座位旁邊還跪伏著一個中年宦官,不是王振又是誰?

也許是對徐循的意圖有所猜疑,她的視線剛落到王振身上,栓兒便疾步走到兩人之間,攔住了徐循的眼神。——不過,出乎她的意料,他並不憤怒,甚而也說不上激動,反而還有些隱約的不安,小臉繃得雖然緊,但手卻有微微的顫抖。

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王振伏在當地也不做聲,徐循越過栓兒的肩頭,只能隱約看見他的頭頂,她不禁隱隱不悅:連她進了屋都不表態,雖說姿態卑微,但王振也有些過分跋扈了。

仿佛是看出了徐循心中所想,栓兒忽然道,“是我不許他開口的……也是我不許伴伴出去請罪的,這裏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

最後一句話,他咬得很重,徐循不可能連個十歲小孩的意圖都聽不出來:栓兒這是要把之前出言不慎的罪過完全攬到自己頭上了。

她沒有搭理這個話茬,而是在桌邊坐了下來,栓兒猶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她對面,他的胸膛起伏得頗為快速,可下巴卻擡得高高的,腮幫子上突出了兩條筋來,似乎已拿定主意把牙關咬緊——徐循不說話,他也絕不主動開口。

“是誰告訴你的?”徐循問,她的聲音並不算冰冷,只是將所有的熱度都收斂殆盡,餘下只有絕對的冷靜。

也許是被她的態度感染,栓兒也鎮定了下來,他低聲道,“我自己猜出來的。”

徐循一揚眉毛,幹巴巴地說,“哦?”

“……羅娘娘身上,有一處胎記和我的很像。”栓兒說,“其實一旦知道這一點,也不難猜。”

徐循對此深表懷疑,不過也不出言戳穿,只是望著栓兒不語,栓兒高昂的頭被她一點點看低了下去,過了一會,他主動說,“老娘娘告訴我的。”

“就是你在清寧宮住的那些日子裏是嗎?”徐循已經沒有詫異的興致了——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麽好詫異的,按太皇太後的性子,她就是這麽做了也正常。

栓兒點了點頭,望著自己的拳頭。“那天晚上告訴的我……第二日早上,便帶我去幹清宮了。”

他又擡起頭,帶些掂量地瞟了瞟徐循,“祖母說,當時多虧了您,羅娘娘才能保住性命。”

“老娘娘真是過獎了。”徐循說,“不過你這麽聰明,應該也知道老娘娘和你嫡母關系如何,怎麽她一說你就信了呢?”

栓兒的表情也和徐循一樣不可捉摸。“我剛說過了……我自己已經猜出來了。”

徐循看了看王振,栓兒立刻說,“此事,我遵循祖母吩咐,只放在心裏,連伴伴在今日之前,都毫不知情。”

……不出所料,栓兒是下定決心要維護王振了。

徐循道,“是嗎,這麽說,你和你嫡母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嘍?待你親政以後,真的要將她廢掉,追封你生母了?”

栓兒面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慌,徐循看在眼裏,心中有數了:多數還是氣話,之前未做過考慮。太後畢竟待他不錯,對羅嬪也從來沒打沒罵的,各色待遇都是十分寬厚,面甜心苦,苦在心裏,面上,誰挑不出她的一絲不是。

“我……我……”栓兒囁嚅了一會,頭又低了下去。“我……”

徐循不說話,只等著,過了一會,栓兒又問,“娘娘,娘……她自然氣得狠吧?”

進幹清宮來第一次,徐循動了些許情緒,她在心底暗暗地嘆息了一聲,面上卻依然鎮定寧靜。

“嗯。”她頓了頓,又補充。“回宮路上就不舒服,回去以後,我去見她,她說了幾句話便暈了過去……請了禦醫來,說是卒中了。”

哐 當一聲,栓兒手裏剛拿起來的杯子,就掉到了地上,連仿佛死了一般一聲不出的王振,肩膀也明顯地抖動了一下。小皇帝卻並未註意到他,他一下就站起了身子,面 上閃過了許多純粹的情緒,慌亂、恐懼、愧疚……就像是每一個不經意間闖下大禍的孩子一般,才聽到不舒服,已經色變,說到卒中一句時,他一張嘴開了又合,合 了又開,卻是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眼神游離,連徐循都不敢看了。

這屋子就這麽大,他也跑不了,徐循安坐原地,不言不語,任憑小皇帝驚慌。

她只是專心地研究王振。

從剛才到現在,王振就好似是個死人……除了聽說噩耗時有片刻震動,他絲毫也沒有動靜,即使此時被徐循目光罩攏,亦依然毫無反應。

在絕對的寂靜中,仿佛是度過了極漫長的一刻,小皇帝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怎麽辦?”

他仿佛是自問,又仿佛是詢問一般,沖著空無一人的方向喃喃地重覆了一遍,“怎麽辦?”

徐循又把眼神調回到他身上,她想了想,便問,“栓兒,我今日且認真問你一句,你也認真答我一句……”

見自己吸引了栓兒的註意力,她方才迎著他的眼神,認認真真地問,“你,想做皇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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