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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波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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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重要……

可沒想到羅家人畢竟只是升鬥小民,一輩子可能連南京城都沒進去過,在登聞鼓前,面對著皇城的煌煌威勢,估計是熱血上湧,太激動了。揪著看守登聞鼓的軍士就開始大聲傾倒自己家的確貨真價實的冤情,把本來應該屬於內幕消息的陰私,一下就捅成了天下流傳的聳動大新聞……皇帝就是要含糊都含糊不了了,天家的聲譽,也因此也處於危險之中。如果說太後的原計劃,是一記綿掌,讓皇帝吃了暗虧還無處可說的話,如今的局勢就是一記巴掌,直接抽到了皇帝臉上,按徐循對皇帝的理解,他現在肯定是挺生氣的。

難怪,最近清寧宮的氛圍如此壓抑,太後連著幾個心腹都全沒好臉色。就不說計劃失敗帶來的壞心情了,這一招會不會反噬到太後頭上,都是不好說的事。雖說母子親情,皇帝孝順母親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母子親情也要維護啊,太後這一下鬧得,全天下都將會議論太子的身世,一邊是屢屢制衡自己的母親,一邊是無辜受損的親兒子,皇帝心裏的天平會傾倒向哪邊,徐循還是猜得出來的——點點那還只是女兒呢,皇帝對太子的看重,絕對是強過點點的。

“此事應該是追不回來的吧?”她眉頭一皺,“即使按原計劃行事,大哥也少不得要遣人追查底細的——”

“應該是難以追回原主的。”靜慈仙師灑然道,“畢竟事前已經經過種種防範,東廠和錦衣衛,也沒世人傳說中那樣能耐。”

她頓了頓,又道,“我也是以你的話勸解娘娘的,具體物證、人證是不會有的了。依此事的手筆,最多是陛下心證……即使是心證,他也只會疑我,而不是懷疑到旁人。”

徐循會做此想,皇帝也會,徐循有多肯定,皇帝只會比她更為肯定。而且徐循會直接來問靜慈仙師,但皇帝未必還會和她照面,他直接去問太後所得到的答案,肯定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況徐循也很懷疑皇帝會不會直接去問太後……這樣不清不楚,比問清楚了其實還要更糟。雖然得不到真憑實據,但皇帝心裏若是有了答案,更為厭棄了靜慈仙師,他雖然還不至於會把她給賜死什麽的,但很有可能會收回一些可收回可不收回的東西,比如說,徐循所擔心的,胡家人的爵位。

許是看出了徐循糾結的擔心,靜慈仙師沒等她開口,便道,“當時娘娘也和我說,她更擔心的是我……但我自己卻一點都沒有覺得有什麽可擔心的,你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徐循只能順著問。

“我確信自己將要被廢……”靜慈仙師面上閃過了一絲痛楚之色,她調整了自己的說辭。“應該說是,我終於接受了自己將要被廢這個事實的時候,因為擔心家人,曾遣人回家,同我父親通了消息。”

“我父親聽說此事以後,自然是暴跳如雷,失望痛心已極。”靜慈仙師的語調有一絲嘲諷,“我還記得藕荷和我回報此事時說的那些話,我父親第一句就是‘她被廢了,我們該怎麽辦’,最後一句是,‘娘娘定要多求求太後娘娘,為我們胡家好歹保個前程’。——我問了藕荷很多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我父親從頭到尾,問的都是‘我們怎麽辦’,他沒有問過一句‘她會怎麽樣’,他的話裏只有‘我’,沒有‘她’。”

徐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種天上地下僅此一人的寂寞,是如此的刻毒和刻骨,即使靜慈仙師處理得這樣輕描淡寫,依然極具感染力。在這一刻,她是如此貼切、如此投入地領會到了靜慈仙師的痛苦、失望與難堪。

“他們怎麽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靜慈仙師說,“關我什麽事?不想著我,我也不想著他們……”

這些話,似乎是埋藏在心中太久,此時說出來,在淋漓的痛外還有格外的快意,靜慈仙師壓低了語調,“他們送大姐進宮,圖的是富貴,送我進宮,圖的還不是富貴?這些富貴,和我或者大姐又有什麽關系?我娘已經去世了,餘下的兄弟,我見過幾面?胡榮博了一輩子,就是要給子孫後代博一份傳承的家業麽……他有本事怎麽不自己博,還要靠到女兒身上?即使陛下要廢他爵位——那就廢好了,我看他還能再生一個,送進宮裏來,再換一場富貴!”

徐循還能說什麽?她的擔心完全就是多餘的,靜慈仙師不是沒看到這一點,而是她已經不在乎……在這天上天下,她已經是孤獨一人,沒人可依沒人可靠,唯獨一個女兒,又不需要她的照拂,也難怪她看經書看得進去,此時此刻,她的心態真正已經很出塵了。

屋內沈默了一會兒,氣氛雖不尷尬,但徐循卻覺得話已說盡,自己可以起身告辭了。

靜慈仙師留她,“太後娘娘午睡未醒,你也多坐一會,好歹過去打個唿哨再走。”

徐循搖了搖頭,“不太想見她。”

“這樣畢竟是有幾分失禮……”靜慈仙師也是全盤為徐循著想。“只怕老娘娘會不大高興。”

“人生這麽短。”徐循笑著說,“姐姐你看開,其實我也是看開了點……人生這麽短,總是要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很累的。”

靜慈仙師怔得一怔,倒是笑了,“這個人,不看經書,竟也悟了。”

她不再勸徐循,而是說道,“那我送你出去。”

兩人便並肩出屋,經過小花園,一路穿花拂柳,在暮春初夏熱鬧繁盛的花意中行走。

“其實,我早料到了。”走了幾步,靜慈仙師又說。

和剛才那略帶了報覆快意的語調相比,此時她的話裏,又多了幾分空空洞洞的悲涼。“我早都料到他會是那樣的反應……我一點都不詫異。”

靜慈仙師嘆了口氣,她說,“小循,在這宮裏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幾步,現在我是走完了,而你還要走下去。你越往前走,就會越覺得自己的孤獨……這條路走到盡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沒有娘家親眷,所餘的只有自己。清寧宮裏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恐怕你也不能例外,你不想當皇後,我是很讚同的。其實當不當,結局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去爭?倒不如早日開始修行,還能打發這漫漫的孤寂……”

她說,“不看你悟了,我也不和你說這話——過幾日給你送幾本淺近的經書,得閑了看看,很有好處的。”

丈夫不能交心,兒女不能相伴,親眷不能依靠,即使是如今宮中地位最穩固的太後,也難逃靜慈仙師的三句斷語,徐循亦是迷失在她所描述的那漫無邊際的孤獨之中,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學佛學道,我沒慧根的。”她確實笑著婉拒了靜慈仙師的善意,“還是先踏踏實實,把點點帶好再說吧。”

靜慈仙師也不勉強,她轉了話題,“好久沒見點點了,孩子還好嗎?”

“好,胖大了不少,這個年紀的娃娃,一天一個樣的……”

兩人絮絮叨叨,很快便穿過了這春的末尾,進入了幽深的甬道之中。

一千多裏路,一個人用最快的速度,也要走二十多天——一天五十裏路,不論是坐車還是騎馬,都是很極端的速度了。但日夜換馬換人而行的急腳遞,在有官道的地方,一千裏也就是五個晝夜。皇帝離開京城還沒有一千多裏,傳令東廠嚴查的消息,只用了兩天就送到了東廠提督太監劉思清手上。

一輩子辦差,老了老了,都已經萌生退意了,卻還攤上了這麽個棘手的差事,劉思清雖然苦笑連連,但有啥辦法?皇爺的話那就是天,要你限期破案那就得限期破案,沒有折扣打的。二十天就二十天吧,還好不是限期三天,不然,山高水遠,還真不知道該怎麽查。

不過,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講理,他給劉思清送來的除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還有授權他調動錦衣衛眾屬查案的手令。劉思清直接就派人把手令送到錦衣衛去了,不是為了降服錦衣衛統領,就是為了存個檔:正經是羅氏這事剛出來的那天,他就找到錦衣衛統領,由他派出手下精銳,會同劉思清手下最為得用的大檔頭一道前往南京查案。——這麽大的事,東廠不可能由皇爺一撥一動,肯定是要掌握一定的情況,反正,以劉思清對皇爺的了解,這位主也不可能就這樣放過羅家人。

他良好的職業素質,現在可不就發揮作用了?劉思清接到諭令以後,不急不躁,就令人往南京抄送了一份:爺要是查不出案,到老還要橫死,肯定也得有人墊背啊。

這裏頭的態度,不必一字多說的,只要把諭令送去,大檔頭自然會明白。劉思清把消息送出去以後,也就不管南京的事兒了。

他開始琢磨起北京城的事兒來。

確切的說,是北京皇城的事兒。

這件事的主使者肯定是來自宮城內,這一點毋庸置疑。藩王什麽的都是瞎扯,劉思清心裏早就有了幾個嫌疑人物:太後、皇莊妃、靜慈仙師,就這三人沒跑了,頂多添個何惠妃又或者是小吳美人。皇帝別的兄弟,雖然沒就藩,但平時也都是安分老實,只怕對太子的身世都是所知不多,更別提在背後搞風搞雨了。

劉思清在宮城裏也有一定的眼線——不多,做不到對京城百官諸王一樣,連許多陰私事都能盡知,但也不少,之前皇帝讓他調查孫貴妃的時候,這些眼線就派上了用場,只是卻沒有回饋出什麽有價值的消息。這一次也是一樣,雖然眼線都是兢兢業業的當差呢,但架不住後宮各主子都風平浪靜地自己過活啊。

是,羅氏的事出來後,太後心情是不好,可這能說明什麽?皇家丟人現眼成這樣了,她心情會好才怪。——皇莊妃倒是往清寧宮去過一次,但也就去過一次,去完又出來了,這都一個多月沒過去問安了,總要允許別人走動一下的嘛。

何惠妃沒有什麽動靜,這位妃嬪現在已經失寵,又和孫貴妃關系平淡,根本沒有動機。小吳美人倒有可能有動機,但她自己私藏砒霜犯了忌諱,現在被嚴密看管,壓根沒機會和外界接觸,娘家人也就在京城裏過著平常人的生活,和宮裏的來往都不多,嫌疑也是小得可憐。所以,柿子撿軟的捏的可能宣告破滅。

而這有嫌疑的三個人呢,每一個其實也都不是劉思清能得罪得起的,就是有線索他也未必敢往下查,更別說現在還沒線索了——可他又不能不查,得罪了這三人,倒黴在日後,查不出案子,倒黴可就在眼前了。

要不說宦官忠心任事呢?個個都是孤家寡人啊,又沒有後人要考慮的,他年紀老大,還能樂呵幾年?還怕找後帳的?當然是顧著眼前了,劉思清牙一咬:上了!

手持皇帝諭令,可以盤查羅氏家人,也的確是查到了一些線索:根據羅氏家人的供述,確實是有一些外鄉人來和他們接觸,詢問他們是不是羅嬪的家人。在拿出族譜以及當年官賞那二兩銀(一直沒舍得花銷,上頭還存有官府印鑒)以後,外鄉人便告訴他們羅嬪現在的處境,羅家人一聽自然著急,外鄉人遂帶領他們坐船上京,然後又安排了登聞鼓前的那一幕。

於是他們便得到了外鄉人的容貌和穿著,以及幾個沒有意義的姓名,還有入京後住的腳店名字。要再往下還能盤問一大堆人,但劉思清無意費這個精神——對方不是傻子,肯定也早有準備,這樣找,二十天內是很難找到主謀的。

直接從源頭查起!

劉思清自己是宦官之身,辦事就是方便,他鬥膽,把羅嬪請到了二十四衙門裏問話。

“……確實是不記得了,只記得家裏門前有條小溪。”羅嬪說,“還有爹的名字——爹叫羅三,大家都叫他三哥。別的事實在是記不清楚。”

莊稼人嘛,一般誰也不會用大名的,都拿排行稱呼,羅嬪記不得非常正常。劉思清一生辦過多少案子?只看羅嬪神色,便知道她沒說假話。

“貴妃娘娘可曾問過貴人身世?”他和藹地問,像是在和羅嬪聊家常。

“問過的,”羅嬪面上陰霾一閃,但很快又恢覆了正常,她道,“是在我……承寵後不久,貴妃娘娘身邊大宮女便問起此事,說雖然暫時不能給名分,但也可以稍微照顧一下家人。當時我記不得還很著急,畢竟機會難得……可確實當時還小,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實話……羅嬪本人是什麽都不記得了,要從她下手都難。劉思清不再去琢磨羅嬪和主謀裏應外合的可能,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方才起身送羅嬪出去,“今日驚動貴人,是奴婢的不是,貴人萬請恕罪。”

可羅嬪卻未挪步,她左右一張望,壓低了聲音,急促而又誠摯地問道,“公公別和我客氣,我——我就想請問公公,那幾個,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家人?”

劉思清也料到了羅嬪會有此一問,他本已想好了答案,可望著羅嬪面上熱切的神色,竟也是不由得一窒。

宦官、都人都命苦,羅嬪今日雖是太子生母,日後且少不得她的前程,可自小離家,連父母是否真父母,都要來問旁人。劉思清自己也是小宦官做過來的,但他在最苦的時候,還能想想家中父母,想想家裏的親眷。

門前有小溪,族內行三,羅三應是羅嬪親父無疑,但……

“此事,只怕還需查證。”老太監多年歷練,已是心如鐵石,他最終還是迫著自己微笑著說出這一番話來。“若有結果,奴婢自當親自登門告知貴人。”

但羅嬪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像是已從劉思清面上看出了什麽——只是她也沒有說,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就多謝公公了。”這笑意一閃而逝,羅嬪很快又繃住了。她轉過身子,告辭離去。

劉思清眉頭一皺——但卻也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憂慮,羅嬪自己悟出來,那是她的事,他不必為她發愁。

既然羅嬪處不可能洩露,那麽主謀是如何找到羅嬪家人的?

經辦人。

劉思清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前往尚宮局司簿司——采選都人是六局一司的事,宮女名冊由司簿司掌管,司簿司裏也會存有歷年來出宮辦事的女史名錄,內外溝通,憑借的就是尚宮局開出的憑證,尚宮局裏肯定會有線索。

有了皇帝的諭令,誰能攔得住劉思清?劉思清把寶貴的二十天花了一半在司簿司,他手下的檔頭很快也發現了線索:能夠倒推出羅嬪出身地的名錄一共三處,都收藏在司簿司裏。

而擅長查案、慧眼如炬的檔頭同時發現,這些資料,沈積了起碼十年以上,上頭都落了厚厚的灰塵,只有一本名錄,有被抽出過的痕跡。

線索的確來自司簿司!主謀也是在這裏,發現了羅嬪的來處!

司簿司裏,收納資料的時候多,查閱資料的時候少,大概所有收納檔案的地方都是如此,尤其是宮女入宮時登記的名冊,被取閱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而司簿司的編制裏雖然有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還有六名女史,但這些年宮裏女官缺乏,司簿司裏基本就只有兩人管事。若是詢問不成的話,三木之下豈有勇士?為了自己的性命,劉思清是不會畏懼用刑的。

在第十二天,他將司簿司兩名女史收押。

——第十三天,後宮裏終於有了動靜,清寧宮召劉思清前去問話。

☆、170

這一次巡視邊防,皇帝還是打得挺爽的。

別的地兒先不說了,兀良哈三衛自從移居漠北以後,便有些蠢蠢欲動,和瓦剌阿魯臺太師眉來眼去,對北方邊防也帶來了一定的壓力。這一回皇帝在寬河邊就收拾了一群還未盛夏就有些騷動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國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對國朝的敬畏,休因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漢人的軍隊。

他自幼隨祖父南征北戰,對於戰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幾年皇帝,心智越發成熟,一番巡視,邊防大小情弊已經盡在指掌之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事皇帝心裏有數,但卻不著急著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後再從容處置。而在這一層深盤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緒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凡是男人,沒有不喜歡爭鬥的。敢不敢見血,只看這男人有沒有種,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是親自參與過真正的戰爭的,他本人更是從小在北征中長大,皇帝怎麽可能會沒種?只是昔年隨軍出征時,年紀尚小,只能隨在祖父身邊,並不能親自沖殺,偶然任性一次,還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在那以後,皇帝就再也沒有親自揮著武器到陣前沖鋒的機會了。

今時不同往日,不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已經作古,天上地下,沒有誰能攔著皇帝催著胯.下戰馬,往著敵軍的陣營直沖而去——雖然他的對手並非百萬雄兵,只是些刁鉆的牧民。但這並不意味著兀良哈三衛就可以小看——他們的祖宗,可就是穿著和如今一樣破破爛爛的衣衫,一路從中國之地,打到了歐羅巴!

男子大漢大丈夫,就該在血火間淬煉自己的鋒銳,休讓那婉轉溫柔的富貴之鄉,侵蝕了雄心壯志,染上了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

不過是小小動亂,沿路雖不太平,但有親軍護衛,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勝過來的,也是一路養足了心氣,每一次披甲上陣他都能再確定一次:這世上已經沒有誰能攔在他和戰場之間了。他要上陣,又有誰能阻止?他要涉險,即使是內閣大臣東楊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險,將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著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會出事的。”

楊勉仁毫不客氣地還給他一道白眼,老人嘆了口氣,故作灑脫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護駕之罪,若陛下無事,則今日之戰,乃是陛下洞明燭照之功,功過分明,又何有可嘆之處?”

有何可嘆之處?不是擺明了在罵皇帝行事輕率嗎?皇帝看著身後的數百軍士,笑得更開心了:從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為他講解經史,也算是他的老師,他每每意動想要出去湊熱鬧時,老頭真能把他腿給抱住以死相諫。現在呢?罵歸罵,可讓你跟來,你也只能跟來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沒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從前的稱呼,皇帝翹了翹嘴,自信地道,“出不了問題的,把這群小賊收拾了,我們的行藏就不會被人監視,邊境上也能少點亂子。”

他走到哪裏都有仗大,不是說邊境已經烽煙處處,而是塞外的賊酋也聽說了國朝皇帝巡邊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來滋擾,很有點撩騷的意思。皇帝一開始還打得高興,但現在已經是有點煩了。夜裏老睡不好覺,要一次次被號角聲驚醒,也不是什麽特別好玩的事。

“雖說輕騎而出也是誘敵的好計策。”東楊白眼不改,“但陛下萬乘之軀,若有個好歹,天下焉能經受得起?”

“不會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這一支小隊的情況,早已經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個好歹……”東楊很固執。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會和我生死與共,又擔心什麽?”皇帝捉狹道。

這點狡獪如何能敵得過東楊?老頭雙眼一翻,不客氣道,“死於國事,乃是我楊勉仁的榮幸,卻是沒什麽好說。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淪於酋手,老臣這是死還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國事,可不死,遭到的命運卻是比死還要更可怕。”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對皇帝如此兒戲的行徑感到不滿:把文官和重甲護衛都留在身後大營,率領輕騎趕往喜峰口和敵人對壘,聽起來是很瀟灑,但不論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們,還是被迫跟來的東楊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們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對,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嚴,但這些威嚴在近臣眼裏也就是一層畫皮。皇帝也不是很愛擺架子的那種人,對曾是師長的閣臣,他容忍度還是很高的,聽了楊大人的說話,也不生氣,而是懶洋洋地擦拭著手裏的長弓,道,“先生說得是,所以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殺了——還是在後頭放放冷箭吧。”

頭幾次上陣,都有重甲衛護身,戰局實在不行的話,上來護了皇帝就跑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一次沒帶重甲衛,皇帝也得為自己的龍體考慮啊,誠如楊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罷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這麻煩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雖然好戰,可又不是喜戰的瘋子,不必楊大人諷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針,此時說出,不過是調戲他一番而已。

東楊大人又放松又氣悶,一鼓腮翻了個白眼,悶聲道,“陛下英明。”

無數譏刺暗含其中,皇帝聽得舒心順意,不由哈哈大笑——“來了!”

前方道上,黃舍爾傑起,一團煙塵包裹著數不清的精兵慢慢奔來:沿路騷擾他們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銳的兵馬,但這一次迎向他們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瓦剌精兵,來自阿魯臺手下的鋒銳!雖然以斥候為主,但蒙古漢子,即使是斥候,戰力也已經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騷擾遙遙墜著大軍,極是擾人,可要消滅,卻又著實難覓蹤跡。如非被引至關口,又見敵人數量不多,被引起了兇性,想要拿個大功,他們又豈會貿然而出?

無需號令,這一支身經百戰的邊防精銳,便已經布好了陣勢,皇帝呼喝一聲,道,“兒郎們,拿好刀,多殺幾個,多換些錢財!”

其實,又何須他多加呼籲?能在皇帝的率領下作戰,誰不想好好表現?這一支輕騎,個個都是戰意滿滿,望著敵人的眼神,不像是看著餓狼,倒像是看著香噴噴的肉包子。

眼看敵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們踏入輕騎射程之前,卻是驟然分兵加快了馬速:兩軍實力相若,可蒙古人馬術好,箭術也好,更為靈活,一旦游走開來,更為難纏。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陣猛沖,就是想要破入陣中,大事殺戮。

無需二話,皇帝口中連續發令,軍隊即刻變陣,即使只是數百人的隊伍,一樣分出了各種職能,往敵人那頭迎了過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諾言,留守後方,只是彎弓待射,眼神在戰場上巡梭,尋找著合適的對象……

雖說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但皇帝又豈是易與之輩?從小在祖父膝頭長大的,自己也曾經歷過被敵軍團團圍困的絕地。主將指揮若定,輕騎奮勇當先,又確實都是精兵,裝備較敵人不知優良了幾倍,這一戰的結果卻沒什麽懸念。雖然未能全殲敵人,但也起碼留下了三十多條性命,射傷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傷了上百匹馬。

少了馬,斥候們便不可能再跟著大隊伍,兀良哈諸將對瓦剌太師遣兵過境之舉,只怕也是心存不滿,沒了馬的斥候就像是沒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發揮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帶傷,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臉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薩滿的本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恢覆戰力。這一戰算是大獲全勝,眾人將戰友屍身收斂,敵軍首級割下,便興高采烈地唱著《得勝歌》,往大營方向返回了去。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軍歌雄渾,饒是東楊大人多年來歷練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當此也是熱血沸騰,險些要放聲同唱——念及閣臣身份,到底還是強忍住了,只是使勁撚著胡須——偶然間一瞥皇帝,他卻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將手給放下了。

一場勝仗,己方丟了五六條性命,換來的是對方三十多人,這場勝利幾乎可以說沒什麽瑕疵,皇帝本應開懷大笑,和軍士一道同唱《得勝歌》,然而,這位年輕的帝王面上,卻是隱懷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東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邊後,西北的兀良哈也該老實一陣子。皇帝可說是個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還有什麽事,值得一個帝王念茲在茲,即使在如此歡暢的時刻,都不由得隱懷心事呢?

東楊大人雖然隨君在外,但並不是和京城斷絕了聯系,只是稍加聯想,便知道皇帝現在正為何事煩心。他心裏頓時也隨著快速地撥起了算盤,撚著胡須的動作,也隨之一變,由強壓激動的大力撚,變做了老謀深算的輕撚……

一行人是出關誘敵迎戰,現在還兵入關,自然有人上前接應,皇帝沒興致多說什麽,東楊大人自然要上前說明戰況——少不得些許誇大,為主上吹噓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來,皇帝卻依然是沒什麽反應,反而是一行人策騎往大營回去時,他嘆了一口氣。

東楊大人等的就是這一口氣。

“得勝而歸,未知陛下因何心憂,不笑反嘆?”

皇帝神色有些郁郁,他擺了擺手,又嘆了口氣。

是了,東楊恍然:和大臣說家事,皇帝拉不下這個面子。

如今京中局勢,東楊閣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盡在邊務,謀劃的就是勾心鬥角,又如何看不懂圍繞著後位而發的龍爭虎鬥?皇後雖去,但皇莊妃異軍突起,京中謠言四起,貴妃風雨飄搖……毫無疑問,兩個愛妃,一個後位,皇帝這是在猶豫了,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揀選!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個局外人極容易堪破,但對當事人來講就是最難悟出來的珍瓏局。皇帝沒臉講,但不代表他楊勉仁不可以隱晦地說。他不是縱橫家,不能一言喪邦、一言興邦,但楊閣老一生氣運因言而起,屢屢投機都能站在贏家這邊,這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謁陵乎,先即位乎?”引來了他富貴無邊的前程,如今這句話,他要說出來的是楊家後代子孫的安穩!

雙目一掃,見皇帝身邊幾個護衛均都並未靠近,馳馬在稍遠處跟隨,東楊大人一咬牙,年輕時的那股混勁兒再度上湧,他催馬幾步,靠近了皇帝的禦駕。“陛□為龍體,呼吸之間關乎天下氣運。”開始忽悠了,“這一嘆,不知要嘆出怎生的風雲變幻,說不準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這一說,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嘆多少口氣,可不見京城發大水。”

“這便是天人感應,”東楊大人一本正經地說。“陛下隨口而呼,不會引動天機,今日這一嘆,嘆由心生,豈有不引發雷霆,惹來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來勁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嘆息?”

“還是天人感應。”東楊在馬上做了個揖,“東宮不安於位,父子連心,兩顆紫薇互相感應,陛下必定心生憂愁。臣鬥膽,妄自揣測陛下心意,此時定是郁結難歡。”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謠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會大嘴巴到處去說,隨駕官員知道不知道,就看個人消息靈通不靈通了。就算知道了,說穿不說穿,也全看個人的需要。

“友人寫信告知。”東楊大人坦然說穿,“此事非同小可,還請陛下早日處斷。”

“處斷?”皇帝回問,“悠悠眾口,如何處斷?謠言猛於虎,有形虎好對付,這一只無形虎,還能有什麽辦法去對付?”

“殺。”東楊大人果斷道,“太子為貴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無戲言,豈能有假?羅氏妖人假冒妃嬪家屬,散布謠言居心叵測,以臣所見,已觸犯大逆之罪,可處極刑!”

君無戲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貴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這話堅持下去。換句話說,金口玉言都為太子的身世做過背書了,滿朝文武就是要鬧,鬧得起來嗎?

不可能鬧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關的大事,一旦牽扯進去,稍有不慎,連宗室都難免合家赴死。一般的官員哪有如此大膽,又哪有如此無私,為不知真假的羅氏家人張目?

對東楊大人充滿了殺伐之氣的建議,皇帝並未回覆,而是顯而易見地露出了猶豫之色。楊大人見此,心亦不由得一沈。

此事居然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罵了一句臟話:葉逆乃別!老的瘋,小的也不遜色啊!

老的能說出‘勉之,世子多疾’這麽無恥的話,小的就能給太子換個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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