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58章 風波 (8)

關燈
沒來?”

老人家一提,甭管是惦記著沒惦記著的,都紛紛露出惦記狀,七嘴八舌互相在那問:靜慈仙師怎麽沒現身,是來了就走了,還是一直沒來?

很快就有人上來附耳和老人家說了幾句話,太後搖了搖頭,一邊落座一邊道,“讓她過來吧——這孩子,也太謹慎了,什麽出家人清規戒律……清寧宮沒這樣規矩!”

徐循腦子鉆得飛快,松開孫玉女的手,搶前幾步,作勢攙扶著太後落了座,自己一回身,恨不得是小跑著就閃到右首第三個位置後頭站好了。

孫貴妃卻沒和她搶,她有一絲愕然,所以慢了一步。

——等回過神的時候,也晚了,徐循手都放在椅背上了,這時候再去謙讓,已經不是謙讓,而是有些假了……

於是,就在一屋子人的等待中,靜慈仙師身穿道姑素服——出家人不可能再大紅大綠的了——緩緩地步入了殿內。她的神色有幾分覆雜,掠過眾人的眼神,似乎是在試探著她們的態度……

徐循心裏驀地就掠過了一絲酸澀。

不論靜慈仙師的氣色怎麽好,心態又怎麽平穩,她畢竟是一百多年來第一個廢後……這份尷尬,在別人是談資,在她下半輩子,卻是始終都會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伴侶。

她便回過身,主動給靜慈仙師行了墩身禮。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徐循把聲調放得盡量自然,好像這本來就應該是兩人之間正常的禮儀。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或許是太後有了示意,又或許是受了氣氛的帶動……打從何惠妃往下,皇帝的女人,個個都給靜慈仙師行了禮。

說是仙師,其實用的也就是皇後禮,徐循這個身份地位,一般的道姑,誰當得起她一禮?

文廟貴妃等長輩也罷了,藩王妃們一看,坐不住了啊,趕快也起來給前嫂子行禮。滿堂人此起彼伏的問好聲中,喬姑姑等兩個大宮女一左一右傍著靜慈仙師,不由分說地將她引到首席,導她入座。

太後微微一笑,沖徐循投來一道溫煦的眼神,雙手壓了壓,“都坐吧。”

於是就都坐——首位靜慈仙師占了,第三席徐循占了,孫貴妃只好悄無聲息地坐了次席:這時候她也不可能再謙讓了。

太後生日嘛,自然也有些固定的程序,說吉祥話也好,上菜也好,反正作為妃嬪只要坐著享受就可以了。宮中宴席都是分餐制,起碼高層圈子是如此,也不會出現那種筷子打架的情況。徐循整場席面都離何惠妃很近——她覺得靠著何仙仙她才能多少吃下點東西。

而靜慈仙師和孫貴妃嘛……她都不忍得去看。

反正,就徐循眼角餘光瞄到的來看,孫貴妃整場席面基本是一口菜都沒有吃,靜慈仙師可能也差不多……

等席散了,大家都往回走了,何惠妃上前撞了撞她的肩膀。

“哎。”她壓低了聲音,“剛才……貴妃是不是沒給仙師行禮啊?”

仙師出現時,場面是有一點亂,被她這一說,徐循才是想了起來。

好像、似乎、的確……也不知道是不願意,還是沒趕上趟,反正孫貴妃是沒跟上何惠妃那一波行禮。而那之後,也就沒有再隨眾行禮的機會了。

“這也沒什麽要緊吧。”她態度保守,“不大的事,反正大哥也不在——”

何仙仙聳了聳肩,“也是,反正就是自家人,若是外命婦們在,今日可算是給人看夠笑話了。”

是啊,在場的外人不多,事兒流傳不出去,不然,只怕幾個月過後,街邊的茶水攤又要開講新話本了——和別地兒不一樣,京城的百姓們,一直都是最熱衷於八卦皇室的。徐循也是從小宦官的口裏,很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雖然勉勉強強,小毛病不斷,但太後的生日,畢竟還是給順了下來:老的不會破壞自己生日的喜慶氣氛,小的也不會選生日發難。看似風波處處,其實還是有驚無險。徐循回到宮裏抱著點點,掰著手指頭算,算到接下來幾個月唯一的節日就是端午、中秋,就免不得眉開眼笑:起碼還有兩個月可以不必忍受如此尷尬的宴會,還好還好。不管太後和貴妃怎麽鬥得如火如荼呢,也勝過這樣大家一起粉飾太平、恭讓謙虛。

都說這人有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徐循估計有個烏鴉腦子,好像是為了應她的心願一樣的,必須當面粉飾太平的場合短期內是沒有了,但也不是說朝中宮中便會因此平靜下來。

才剛過了太後生日沒有多久,禦史臺就出了一本驚天大奏折。

奏折的名字也很聳動——《言外戚之禍》。

☆、167

按照一般的規矩,親王監國時,奏折會分作兩份,第一份是國家大事緊急軍機,內閣會用格外顏色謄寫,親王只做個中轉用處,一樣是報上去給皇帝處理。還有一種就是比較普通的日常、禮節、統計類文書,那就是內閣寫了票擬報給上面,親王照準司禮監以自己名字謄寫批紅。親王的作用幾乎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起到一個象征性作用,用來穩定人心的。

不過,內閣對這奏折的票擬卻是非常的審慎,票擬上寥寥數語,基本都是廢話,說了和沒說也差不多。——就是司禮監裏也沒有誰敢多發話的,直接就按照規矩,把折子呈到了監國藩王跟前。

監國的藩王也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年紀都不大,二十啷當歲,都是有血性的小年輕。大皇弟鄭王一看這題目就笑了,“誰家的官兒這麽不懂事,我看就該拖出去打死。”

鄭王是李賢太妃的長子,也是諸皇弟中居長的一個,讓他監國是取個名正言順。實際上,司禮監幾個太監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直接都看襄王——鄭王這脾氣就是如此,還是皇孫的時候,才多點大,就老把身邊的宦官宮人給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年紀大了娶妻生子,性情更為暴戾,知道上折的不可能是都禦史這樣的大人物,對小官出口就是打死的話。

襄王年紀輕,今年剛是二十一歲,方過弱冠,不過自小就有賢名,他是太後親生第三子,論精明處也就僅次於皇帝,比他那身子孱弱自小多病的親二哥要好上許多。前年皇帝禦駕親征樂安時,他就出來監國了。如今兩年過去,自然更為老成,對哥哥的胡言亂語,他不過是付諸一笑,拿手壓了壓道,“好了,二哥,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麽。又不是什麽大事,先壓一壓也就是了。”

說著,便拿起來看,口中還笑道,“這人也有趣,大哥不在,發這個做什麽,等大哥回來了,還顧得上看這個?”

確實,雖然折子標題起得好響亮,但翻看一下,只是一個普通的監察禦史上的折子。名字再聳動又如何,等皇帝回來,雖然日常瑣事有人幫他處理了,可因為種種原因積累下來的大奏折肯定也是不少的。要是捧奏折的時候不小心,這一封普通的彈劾折子,說不定就會落到了哪處故紙堆裏,再也找不到了都是未必的。這麽大的題目配了一個如此不巧的時機,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好大一番心機都要白費。

他一邊說,一邊看了幾眼——只是看了這幾眼,神色便是不易覺察的一變。口中嬉笑的言語,也是不知不覺地低落了下來。

鄭王倒沒留意到弟弟的異樣,他身為宗室,而且還是當代最牛的宗室,對於外戚一直都是很同病相憐的。“這些年還不夠謹慎小心的啊?稍微出一點格,彈章就上來了,就是這樣還為禍呢。真是為舅舅他們不值!”

太後的生日就在幾天前,這時候上折,明顯是為了挑釁太後娘家彭城侯的。鄭王這是在為他名義上的外祖家抱不平——說實話,彭城侯一家的確也沒有什麽太出格的言行,也就是過著普通的貴族生活,貪財枉法的程度不會超過任何一個平常的核心官僚。

“呵呵……”襄王把這奏折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半晌才露出一個笑來,他探究地看了王瑾一眼:這一次皇帝出去,把王瑾留下來照看司禮監了。“王瑾,這折子你看了沒有?”

“回五爺話,”王瑾說,“奴婢讀了一遍——題目雖然起得大,但也沒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論,不過是泛泛而語罷了。”

泛泛而語?襄王瞇起眼掃了掃王瑾,心裏琢磨著王瑾那張老臉下的真實情緒——連他都看出來的內涵,王瑾不可能沒看出來,他這是不想往裏頭摻和吧?

說泛泛而語也不為過,這奏折名字起得很大,但卻沒有太多攻訐當今外戚的語句,更多的是總結歷史,講述外戚的四大害:專權、幹政、枉法、斂財。

專權、幹政這和本朝是沒有什麽關系的,本朝的外戚除了彭城侯以外,基本沒有誰任實職,枉法和斂財是奏折講述的重點,奏折在肯定了本朝外戚不幹政的作風以後,未雨綢繆地提出了枉法斂財上的勢頭。並舉了孫貴妃、徐皇莊妃的家人為例,孫貴妃家人在京郊一帶有強行以低價強買土地,以便使良田連成一片的做法,而徐皇莊妃家人更過分,居然販賣人口開設青樓,從事下流的皮肉生意,不但沒有交稅,違抗了法律,而且也壞了皇親國戚的體面,甚至於說在鄉間胡亂圈地蓋屋,宅邸違制,儼然以土皇帝自居,南京雨花臺一帶,皇命還敵不過徐家人口中的一句話。

雖然沒有挑戰太後,但一竿子挑了兩位寵妃,後來還帶了何惠妃一筆,說何惠妃家做走私生意……也就是剛剛被廢的靜慈仙師,逃過了他的筆頭。但就襄王所知,胡家也沒幹凈到哪裏去,女兒被廢以後收斂了,之前他們家是壟斷了山東一帶三個縣的私鹽生意,一年就是上萬兩的錢財。和前些年壞事的漢王還起過紛爭。——這還是漢王壞事的時候,底下人審訊時隨便帶出來的,不然,京裏也是靜悄悄的,什麽消息都沒有。

不過,因為無過被廢,靜慈仙師在文官裏的人氣是很高的,放她一馬也算是人之常情。襄王就在心裏琢磨,這徐皇莊妃家裏一直都低調得可以,幾乎和別的外戚、宗室人家是毫無來往,怎麽就這樣還得罪了誰不成?這奏章看上去是各打五十大板,但論根本,還是在壞徐家的名聲啊。

低價強買土地——強買強賣嗎,文武百官裏,隨便閉著眼睛亂指一個,問他們家有沒有強買過田地,十有八.九都得給你點點頭。這也算得上是事?千辛萬苦考功名當官,為的還不是給子孫百姓掙一份家業呢?買多買少的問題而已,官大買得多,官小就買得少。會買都還算厚道,不厚道的直接就占了你們家的地,有意見?有意見告官啊,縣衙門裏被胥吏先擠一道,好容易上了公堂,老爺都是事先打點好的,指不定還怪你個誣告之罪,合家都判個流刑、勞役什麽的。在京城一帶這樣的風氣還好些,襄王身邊一個宦官是湖南人,一家村子裏七八戶都是這樣沒了地,沒有營生著落,只好拜在親戚門下凈身做了宦官。

可這販賣人口,做皮肉生意,雖然利厚,但賺的都是——說難聽點,女人的屄心錢……莫說讀書人了,就是一般的地主也輕易不做這樣的生意,都是下九流走黑道的地痞無賴才開的青樓,背後的靠山也多數都是見不得光的黑大戶。和孫家那無傷大雅和光同塵的汙點比,這奏章給徐皇莊妃找的黑點,是有點刁鉆了。如果所言為真,徐家這吃相,確實是很不體面。

還有這違制大宅,也要看違制到什麽程度了……要連銀鑾殿都建起來的話,皇帝就是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不行,肯定也是要處理的。而且,也是透出了徐家的狂妄。這兩樁事都是丟人敗興,可以被念上很久的黑點。——這封奏折,與其說是為國為民未雨綢繆,倒不如說是黑皇莊妃來的……特意挑在太後生日後不久上書,也許也有自己的用意。

襄王畢竟住在皇城裏,平時也經常進去給太後請安問好。雖然他的那群大小嫂子他一個也沒見過——叔嫂不相見,這是大規矩——但皇宮裏的局勢他是門兒清。太後看好皇莊妃做繼後,孫貴妃抱了個太子養在身邊,可玉牒上生母那一欄還空著沒填,這些事他都清楚。可除了臨時監國一個月以外,平時他並不接觸政事,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他不清楚,這用意是什麽,襄王也琢磨不出來。

他琢磨不出來沒事,不還有太後嗎?襄王一合奏折,就要往袖裏塞——可瞟了王瑾一眼,又改了主意。

雖說母後也經常過問軍國大事,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外戚這門子小事,拿不拿過去都有理由,就是在娘明擺著支持徐皇莊妃的時候給拿過去,有點著相了。母後不壓,對不住徐皇莊妃,壓,那就是存了私心。反正瞞是肯定瞞不住的了,王瑾都看了,哪能不告訴給大哥知道?

哥哥把太子都給了孫貴妃,可見還是想立貴妃,自從太子落地,母子關系就沒以前那麽融洽了。臨出門巡視邊防之前,好像是連著二十多天沒去給太後請安。自己又何必再給母後添個麻煩?徐皇莊妃娘家若真是如此,的確也不可立——又蠢又貪又沒品,立了也是給國朝丟臉,若並非如此,東廠也自然能還她一個清白。

心念電轉之間,襄王已經是把算盤響響亮亮地來回打了好幾遍,他微笑著把奏折放到了一邊,笑得風輕雲淡。“多大的事呢,等大哥回來,讓他自己發落吧。”

確實,都察院是有任務的,一年也不知要上多少彈劾的折子,外戚、宗室都是經常中槍的倒黴蛋,襄王不把它當回事,那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王瑾自然不會有什麽異議,見襄王沒有別的吩咐了,便退到一邊,繼續整理文書。

鄭王、襄王如今監國,起居就不同以往,進宮請安的次數比從前更多,每次常朝過後,按例都會進去內宮拜見太後。當然,在鄭王這裏,見過太後以後,去見李賢太妃才是他的重點行程。

太後和襄王母子在短暫的禮節後就愉快地送走了鄭王,母子兩個自己移師到內屋窗邊說話。太後望著小兒子,面上全是喜歡,瑣瑣碎碎,先問了他每日裏起居諸事,又不免嘆道,“想到你明年就要就藩,山長水遠,日後不知還有幾次見面,我這心裏就是空落落的,什麽事都不能高興起來。”

三哥越王身子不好,就在京城養病了,除此以外,幾個藩王的王府都是依次完工,雖然皇帝寬大,多留了幾年,在京城把親事給辦了,但國家規矩無可違逆,畢竟還是要去就藩的。襄王笑道,“您甭聽王妃的胡話了,藩王久不就藩也不是什麽好事,長沙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長沙以後,我要是想您了,就向大哥請旨上京——比賴在京裏強。王妃是舍不得京城的繁華,才老在您耳朵邊上念叨著這個。”

太後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和襄王叨咕了幾句幾個女兒的婚禮——“還好你能待到幾個妹妹都嫁人了再走。”便算是說完了家事,“朝中這幾日,沒什麽事兒吧?”

“沒有什麽大事。”襄王笑道,“就是徐皇莊妃娘娘,怕是娘家得罪誰了,這是上了折子彈劾他們家,順帶著把外戚都給捎帶上了,通通控訴了一遍。”

太後神色一動,“還有此事?”

襄王年輕記性好,隨口就把奏折給母親覆述了一遍,他道,“也不知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是該挨一記彈章的,小戶出身、乍然富貴,畢竟是上不得臺盤。大哥也該好好申飭申飭,堂堂皇親做皮肉生意,說出去天家體面何存。”

事不關己,襄王當然是說得輕松,太後卻是聽得面色數變,思忖了一會,方斷然道,“徐氏為人,我清楚得很,斷斷不至於如此!”

這皇莊妃的賢惠名聲,襄王也是時有聽聞的,他王妃回來還說過徐皇莊妃帶頭向靜慈仙師行禮的事,言語中對她的品德和容貌都是一般推崇。此時聽到太後對她也是信心十足,不免在心底好奇了一下這小嫂子的形容,口中便沒了把門的。“徐娘娘畢竟是幽居深宮,對家人的行為如何能夠得知?別說是他,就是咱們張……”

他猛地就把話給斷在口中了,太後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外祖家怎麽了?難道也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生意?”

“沒有、沒有。”襄王擦著冷汗,使勁地分辨。“我就是說,就是咱們張家親戚做了什麽,您也不知道哇。”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但襄王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已經是給舅舅家帶來一場麻煩了:按老人家的性子,事後必定要去查證張家的行止,如有逾矩之處,少不得又該是一番敲打。

“你說得有理,”她道,“這件事莊妃恐怕也是毫不知情……哼,是真是假,還得看錦衣衛是怎麽說的。”

事涉錦衣衛,襄王就不便言辭了,理論上說錦衣衛是連他這個藩王都有權力監察的。再說,母親的行動也不是他這個做兒子的能管得著的,雖說心中略覺不妥,襄王卻也不好直言相勸,正在那醞釀呢,母親又問了。“這折子是誰上的?”

“好像是一個叫於廷益的監察禦史。”襄王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一個破綻,“他現在好像正巡按江西呢吧,落款上是江西巡按,怎麽還能上折言說這外戚的事兒。”

“凡禦史都能風聞奏事……”太後眉頭一鎖,沈思起來了,“這個於廷益,我好像是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個襄王就不清楚了,他笑了笑沒有搭腔,倒是一邊的喬姑姑道,“皇爺和您說過這個於廷益呢,那年去樂安擒漢逆時,皇爺令他去罵賊,他把漢逆罵得汗流浹背,皇爺好高興,回來還給您學了漢逆那時候的樣子。”

她記憶力好,回憶了一下便道,“皇爺說,‘未料這浙江人罵起人來絲毫都不比北人遜色’,後來就放了他去做巡按禦史……這人當時好像還很年輕。”

討逆也就是兩年前的事,當時很年輕,現在也不會多老的,年紀輕輕就做了位卑權重的監察禦史,看來,皇帝是看好此人,有意日後大用,特意放出去看他能做出什麽成績來。太後眉頭一皺,並未曾多問什麽。

等送走了襄王,她才令喬姑姑,“去問問劉思清,這於廷益平日官聲如何。”

東廠和錦衣衛雖然名聲不好,但其實平時也不是專幹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監察百官陰私,順便搜集各種情報。錦衣衛還算是官署,往來辦事不大方便,太後也不便和外男接觸,但劉思清不但是和宦官,而且還是受過太後深恩,方才在新舊交替中保住自己位置的宦官,如此小事焉能不辦?不到半日,一份於廷益小傳就擺在了太後案頭。

“這個於廷益,有能力,官聲也很好啊。”太後的眉頭就沒放松過,“不像是會依附於妃嬪的人啊……”

外戚雖然本身不能幹政,但什麽時候都少不了阿附過去的人,官位就那麽多,正路子出不了頭,就得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但於廷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正經進士出身,又是巡按禦史,在皇帝跟前留過名號的人,犯不著做這麽掉檔次的事兒。別說區區一個孫家,只怕是自己的張家,他都是敢得罪的。

觀此人言行,也是個勇於針砭時弊,敢說敢做的人。在江西清查冤案,幾百樁案子都斷得周遭人心服口服,不是那種屍位素餐只想著混資歷的人,難道真是徐家在雨花臺做得過分了,於廷益因事路過,不平則鳴?

太後搖了搖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斷案是苦活,沒有點能力和心計,怎能讓眾人心服?別忘了,這本來是縣官的活計,於廷益這是搶別人的風頭,事情做得不漂亮,很容易被人挑刺的。若沒有足夠的利益或者是糾葛,於廷益不可能忽然放一記歪箭。

再想深一層,他遠在外地,對京裏、宮裏的局勢變化肯定是懵然無知,國朝重內輕外,也就是因為外官怎能了解京城的權力網?這一封奏折暗貶徐氏,出招恰到好處,火候拿捏得當,在這個節骨眼往上一遞,只要所言不虛,徐氏原本就不算太高的登位可能登時就要弱了幾分。——沒生太子,本就是徐氏最致命的弱點,如果娘家還出過這樣不光彩的事,皇帝不在意,文官們都不會平靜。

這一招,除了孫氏以外,誰能想得出來?太後想不通的就是這點——於廷益不會主動攀附孫家,孫家也絕無可能去招攬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巡按禦史。

如此看來,朝中必定是有大臣暗助孫家,甚至於說,有大臣是已經開始往太子母親身上加註了……

不論是太子生日,還是百日,孫家身為貴妃親戚,都有份入宮參與盛會。貴妃的確有很多機會和娘家溝通——她也真不愧是在宮裏養大的,這還沒登位呢,手就已經插到朝政裏去了。

太後略一思索,便吩咐喬姑姑,“讓劉思清查查,最近孫家和哪個大臣過從甚密。”

可喬姑姑這一次卻是無功而返,神色有絲尷尬、沮喪。“劉思清回說,孫家位高,為一品大員,沒有陛下鈞旨,不敢妄動。請老娘娘恕他的死罪。”

在之前的封賞中,孫貴妃的父親第一個邁上了正一品,成為了都督同知。當時還在南內的莊妃娘家就得了些財物,職位倒是沒什麽變化。說孫忠是一品大員也不為過,但這個大臣是沒有實權的。——實際上,劉思清就是在撇清自己,不願意參與到內廷中激烈的爭鬥來。

太後有絲恚意,但很快也調整了自己,嘆道,“罷了,他什麽事不知道?不查,那就是確有此事!”

喬姑姑不但是不懂太後的邏輯,而且也不懂太後如何能這麽肯定,只好唯唯而已。太後看了她一眼,便點撥道,“監察京中百官,尤其是監察京中重臣,本來就是劉思清的職責。孫家和哪戶人家往來,他能不知道?不說,只是因為牽扯進來的人官位太高罷了。小事無妨,甚至是內廷事都無妨,牽扯到一品大員……嘿,誰知道這一品大員說的是孫忠還是哪個部閣級人物?他要敢隨便對皇帝以外的人透露,那不是煽風點火無事生非麽?真要鬧出什麽事來,皇帝第一個饒不了他!”

雖然劉思清是毫無回轉餘地地回絕了太後,但太後顯然並不介意,還有幾分欣賞之色。“劉思清大事還是很有分寸的,知道該對誰忠心!”

按這個邏輯,孫家毫無疑問就是勾連了六部或者內閣的高官了,這就給孫貴妃本已經深重的罪孽又加深了一層——外戚幹政,勾連朝官,可不是超級犯忌諱?不過喬姑姑是沒被說服,她覺得……這太後的發散能力也有點太強大了,劉思清說那話的時候她就看著呢,根本不像是有言外之意的樣子……

但老人家都下了結論,喬姑姑難道還和她說理啊?只好跟著太後的思路往下走,“那……以您意思,難道是要把奏折壓下來嗎?”

“壓下來幹嘛?老五做得挺好,就等皇帝回來看唄。”太後倒笑了,“你這裏壓了,他難道不會再上?只要事情是真的,有心人要鬧,那就不可能鬧不開。”

頓了頓,也是若有所思,“瞧這做派,事情應該是不假。”

“那……”喬姑姑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太後,“難道……這皇莊妃娘娘,就這樣和後位無緣了?”

“那就得看她的解釋能不能讓大郎滿意了。”太後的語氣倒是淡了下來。“做不做皇後,是她自己的機緣。”

為了推動徐皇莊妃娘娘上位,太後可沒少費勁,現在說一聲放棄就放棄了?喬姑姑真是有些跟不上,“那——那咱們就幹坐著——瞧著呀?”

太後倒是真的被她逗笑了。

“要推一個人上位難,”她淡淡地說,“可要扯一個人下來卻很簡單,你看,孫氏扯徐氏,不過是說動一個禦史,上了一份彈章而已……到手一半的後位這不就又飛走了一半?一個人做過什麽事,就一定會受什麽報應……你不會以為,孫氏把徐氏扯下來,她自己的屁股就能幹凈了吧?”

喬姑姑立刻就想到了剛抵京不久的羅氏家人,她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按太後所想,這本是一個伏筆,一著暗棋,甚至可以說是一記保留著的殺手鐧……

太後看了她一眼,見喬姑姑明白過來,便也是微微嘆息了一聲,點了點頭。“讓他們去鬧一鬧,也好!”

老人家的權威,又豈是孫貴妃能冒犯的?大家若都幹幹凈凈各自陽謀,那也罷了,若是孫貴妃私下有所動作,這樣扯徐皇莊妃的後腿,老人家也不介意為徐皇莊妃給還了這一招!

只是,本意是留待日後所用的大招數,現在卻要毫無保留地放出去,太後也不是不心疼的,下了這個決定以後,到底還是再嘆了一口氣,略有幾分傷感。“就看在她對善祥的恭謹份上吧……徐氏雖然是懦弱了點,心氣兒也低,但這份純善,卻是最難得不過的了。”

喬姑姑略帶詫異地一掀眉頭,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昔日做婆媳的時候,太後和皇後的關系也就是一般化的好。可現在,隨著幾位公主陸續出嫁,藩王就藩在即,日日陪伴在身邊的靜慈仙師,似乎在老人家心裏,也是慢慢地占據了更高的地位……

這一封奏折,宛若是泥牛入海,並沒有激起半點波瀾。除了遞上它的人,看過它的人以外,其餘人沒有誰知道,還有這麽一封‘用心險惡’的奏折躺在文華殿等待皇帝的閱看。不過,這也不是說京城的百姓,對宮中的鬥爭就沒有半點察覺。

自從無辜被廢,本來存在感很低的胡皇後——現在是靜慈仙師了,在民間的聲望就突然間變得很高。群眾對於‘好人被冤枉’這個情節,一直都是很能投入感情的,反正當權者那肯定是壞人,失意者一般都有亮點,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而胡皇後的確也找不到什麽黑點,聲望值迅速刷高,也就變得很正常了。

有好人那就要有壞人唄,這壞人是誰嘛……就得從傳說中找了,事實上,對於皇帝後宮的情況,大部分升鬥小民還是不大清楚的。不少人可能在昭皇帝年間聽說過郭貴妃的名諱,所以現在還在謠傳著郭貴妃欺壓皇後的故事,刺激程度堪比關公戰秦瓊,不過一般有見識一點的,也都知道如今宮裏最得寵的就是孫貴妃和徐皇莊妃。——由於徐皇莊妃最近剛被冊封為皇莊妃,前所未有地加了個皇,顯得比較囂張,所以在民間的酒肆裏,不乏有人說書,講述徐娘娘是如何陰謀排擠天女聖母轉世的靜慈仙師如此一番故事,當然,得小點聲說,看見官差經過的時候最好就住嘴,免得給自己招來麻煩。

其實,除了官差以外,還有錦衣衛也是需要防備的,窮點的人家可能不屑搭理,若是富點的,肆意議論天家內事,少不得就是一頓敲詐,不脫一層皮,人家就能把你抓起來問罪。——可就是這樣,也擋不住人民群眾八卦的熱情,不能大聲說,那就悄悄地議論,除了靜慈仙師的命運以外,大家現在最感興趣的,還是誰能登上虛懸的後位。是囂張的徐皇莊妃呢,還是老牌的孫貴妃?

茶館酒肆,就是這種八卦最興旺的地方,喝了兩杯黃湯,議論一下朝堂諸公乃至宮中妃子,恍惚間那雲端的貴人,也就是自己能夠隨便說三道四、稱兄道弟的對象,這種感覺是相當不錯的。這一陣子,茶館、酒館的生意都好了很多,連午市都旺,一群人聚在一起三三倆倆,壓低聲音說的很多都是這種高端的八卦。

今日也差不多,大家講述的是新版本的故事,這個故事裏徐皇莊妃的形象比較好,孫貴妃也不是什麽壞人,主要反角由一位傳說中的小吳娘娘擔當,據說是宮中宦官的親戚流傳出來的,雖然細節有出入,但幾個講述人都肯定了砒霜這個元素的創造性運用,十多桌人裏起碼十桌都在神神秘秘地傳遞著最新的故事版本。

這邊才說得高興呢,那邊忽然有人嗷地嚎了一嗓子。

“擊鼓鳴冤啊!”他大聲地叫了起來,激動之意恨不得能沖出樓面直破雲霄,“有人去敲登聞鼓啦!”

☆、168

“登聞鼓,”

皇帝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真的敲響了,”

“敲響了。”金英直擦著腦門上的汗水——他是一路快馬疾馳過來的,片刻都未曾休息,就直接到皇帝跟前匯報,雖然不雅,但汗水無論如何也是忍不住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