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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波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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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寵的可能,皇帝的眼睛可能會投註到將來選秀進宮的另一批秀女身上,也可能會在和他多年相伴的潛邸舊人身上流連不去,但他卻不會註意這些既不新鮮,也不有趣的嬪妾。曹寶林和吳婕妤的事業已經完了,對整個宮廷來說,她們根本無足輕重,這宮裏發生的所有故事,和她們都沒有多少關聯。不論她們是向著長寧宮也好,還是向著永安宮也好,得到的都不會多一分又或者少一分……即使多了那麽一分,多了新鮮的綾羅綢緞,多了貴重的金銀珠寶,她們又要穿戴給誰來看?

徐循入過局,所以她想要出去,可這兩個連入局資格都沒有的小姑娘,才剛二十歲不到,一生已經看得到頭。——活,和一頭豬一樣,好吃好睡,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一直活到皇帝去世的那一天,被牽到壽昌宮裏,一根繩索勒死了陪葬。

大部分沒有寵愛也沒有子嗣的妃嬪,也許多數都是這樣的一種結局,曹寶林和吳婕妤正式入宮得晚,很可能還不知道殉葬的事。

而徐循也不知道,是知道對她們更殘忍,還是不知道對她們更殘忍一些。

但這些想法,趙嬤嬤是不會懂的,只有柳知恩能明白,只要一個眼神,徐循就能明白柳知恩的明白,如果他在這裏,他會微微地,帶著些憐憫氣息地笑著,輕聲說一句帶有睿智氣息,又有點逗樂的俏皮話。而他的眼睛則明明白白地訴說著他的明白:是的,曹寶林和吳婕妤,已經被這宮廷吞吃了下去,以一種很麻木、很隱蔽的方式,抽取了她們身上的活氣兒,它又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年華,吞去了兩個人的青春活力。

可柳知恩不在了,他已經離開了這個吃人的宮廷,去南京司禮監過上了自己的好日子。南京城沒有皇族居住,柳知恩也沒有主子,每天在司禮監當差下值以後,也許他會回到自己在城裏置辦的府邸,也許他會回到三寶太監的宅邸裏,也許,他的義父也會為他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做媳婦。徐循曾聽人說過,民間有些女子,巴不得能攀上宮裏出來的大太監,做他們的妾侍,享用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她也聽過這樣的故事,皇帝曾和她說起過幾個鎮守太監的作為:“天高皇帝遠,自然就折騰起來了。打量我不知道呢……我懶得說罷了!”

也許再過幾年,他也收個義子,從此就‘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不論如何,在南京,沒有心意莫測的皇帝,沒有暗潮洶湧的宮廷傾軋,沒有這讓人窒息的勾心鬥角。在徐循的想象中,南京就是人間樂土,而柳知恩在那裏過著的,正是一個宦官所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她應該為他高興,她想,柳知恩真是太有本事了,就像是範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他對她的仁義,成全了他自己的命運。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不知不覺間,她說出了口,在趙嬤嬤詫異的眼神中,她自言自語。“我應該為他高興——我真為他高興。”

趙嬤嬤神色一黯,她的語氣更加小心了,“娘娘是在說……柳爺?”

“是啊。”徐循真正真心地笑了出來,她說。“我們兩個人裏,終於是出去了一個,我雖然很羨慕他……也有點舍不得,但也真心為他高興。”

‘我們兩個’……趙嬤嬤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她提心吊膽地環視了屋子一圈,還好,莊妃娘娘後頭的兩句話,說得情真意切,沒有半點矯飾之處,這才讓她松了一口氣。但趙嬤嬤也不敢繼續討論柳爺了,她恨不得假裝柳爺從未存在過,又或者說,假裝剛才那一會兒的莊妃娘娘從未存在過。

“奴婢也為他高興,”趙嬤嬤說,她趕快把話題給拉了回來,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進。“不過,少了柳爺,永安宮的路,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走……眼下,永安宮面臨的局勢,確實也有點覆雜。”

還好,莊妃娘娘終於再沒有出神了,她的表情不再那樣變幻莫測、那樣患得患失、那樣……危險,她還是那個很實際,很靈醒,雖然善心,但卻並不糊塗的莊妃娘娘。

“你是說孫貴妃和小吳美人的事吧。”莊妃的語氣很平淡,態度也很鎮靜。“昨兒回下房以後,沒少打探消息吧?”

永安宮正殿可不是住下人的地方,禁閉了三個月,一被放出來,所有被關的宮人當晚全都回下房去了——洗澡,洗衣這些瑣細活計以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把過去三個月沒聽的八卦給補上。趙嬤嬤雖然一早就過來服侍,但昨晚可是沒少聽人說故事。

“是,”她說,“長寧宮那裏,距離遙遠不說,現在那裏的消息也傳不出來。不過,小吳美人現在就住在花園子左邊的昭陽殿裏,距離咱們這兒不遠,聽說您出來以後,她打碎了一只茶杯……這是南醫婆帶的徒弟綠藥親自過來說的。”

小吳美人鬧了胎氣不穩,然後就從永安宮搬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具體緣由就沒有傳開,她到底是為什麽搬走,宮裏當然也有種種猜測。有一種說法就是孫貴妃不想永安宮裏再出一個皇嗣,於是就把不情願的小吳美人給撮弄走了。也有人說是小吳美人不想在倒黴的永安宮裏住,生怕影響到胎兒的氣運,趙嬤嬤不知底細,肯定要四處打探,把這件事告訴徐循,便是告訴她:小吳美人對徐循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仇恨。

徐循當然深知其中原委,她並不在乎小吳美人莫名其妙的恨意,只道,“她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別理她,就算她遣人來送禮,也別回。”

趙嬤嬤一聽就知道徐循是掌握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信息,不過她也只要徐循的一個態度,有了態度,她就知道該如何辦事了。“老奴省得……還有,皇後今早也遣人送了些吃食過來,還有給點點的平安符,說是自己在天尊跟前求的,請了供奉師父開了光……”

既然是在長安宮清修,也沒有就修仙師一個人的道理,起碼引進門的女冠要請一個,也要有些小道姑在身邊侍奉,皇後以前要去佛前求子,現在也有實力給別人開平安符了。

“以後要叫靜慈仙師了。”徐循糾正趙嬤嬤,她道,“胡姐姐那裏來的禮都收,回別回厚禮了,她用不上……得空了你問問現在阿黃在誰那裏養著,以後有好東西,安排著給阿黃送些。”

“是。”趙嬤嬤不由得也嘆了口氣,“昨日惠妃送的禮……”

徐循想到何仙仙都笑出聲了,她隨手指了指多寶格上的一個玉桃盆景,“你就回這個回去就行了……她會明白我意思的。”

趙嬤嬤也笑了,“就您也跟著惠妃娘娘一塊胡鬧……”

雖然嘴上埋怨,但見莊妃娘娘神氣完滿,還和惠妃開玩笑,趙嬤嬤心裏也欣慰啊,她現在是有膽子提起孫貴妃那邊的動靜了。“還有……長寧宮那裏,今早也遣人送了禮來,估計是聽說點點病了,這份禮不輕,給了許多小兒常用的藥材……來人還傳話說,貴妃娘娘想來看您,給您道惱,就不知您何時有空。”

說到最後,她也不禁有點憤然——在趙嬤嬤看來,莊妃之所以進南內,又之所以進去了三個月還沒出來,背後肯定少不了孫貴妃使勁兒,明擺著的事,皇爺為了繼後的事來宮裏發火,背後還能有誰?

這把人害進去了,還要太後用力才能撈出來(點點之病並不嚴重,趙嬤嬤自忖看得明白太後用心),然後轉頭還沒事人兒一樣來顯擺自己的大度,孫貴妃也著實是有幾分太惡心人了。

莊妃卻未露出絲毫怒色,她掃了趙嬤嬤一眼,反而笑了起來。

“都出了南內,難道還能不和她打交道?”她淡淡地道,“她要見我,就讓她來唄。”

趙嬤嬤又是著急又是不忿氣,著急是為了莊妃娘娘,不忿氣,是為了自己將出口的規勸——可,形勢比人強啊,再不忿氣,趙嬤嬤也得說,“娘娘,人家宮裏現在養著太子呢。您……您可才從南內出來,讓她來看您,是不是不大合適啊……”

莊妃娘娘又笑了,“你心裏必定是覺得,她現在紅得不得了,雖然和太後娘娘不睦,但畢竟還養了太子,咱們雖然有太後娘娘看顧,可也得給她點面子,最好是別再和她做對了,免得又得回南內去了,是嗎?”

趙嬤嬤心裏也不服氣啊,但有什麽辦法?這就是事實,太後娘娘再不喜歡貴妃娘娘又如何?現在人家宮裏養的是太子呢,誰知道太子在宮裏是怎麽養的?認不認羅嬪這個親媽?現在太子是還小,可萬一他被貴妃養親了,貴妃可就是穩穩當當,一輩子都看得著的紅。永安宮這裏就一個公主,皇爺就是再寵,那能一樣嗎?一時的意氣算不得什麽,一輩子的待遇那才是最要緊的。烏鴉嘴一點,要是三十年以後,皇爺先走了,太子繼位,到時候莊妃娘娘若還在世,只怕就……

“你這樣想也很正常。”莊妃娘娘說了一句話,不過只聽語氣,趙嬤嬤心裏就是叫了糟。“你畢竟是不懂得局勢……”

“難道——”趙嬤嬤情緒就和過山車一樣,才一低沈,就又被徐娘娘的第二句話挑逗起來了,她興奮道,“難道,娘娘還有和貴妃娘娘鬥一鬥的能量?”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按昨晚聽來的消息,在太後娘娘發力以前,莊妃娘娘的待遇也就有改變了。難道,皇爺對莊妃娘娘還有情意,又或者……

趙嬤嬤的眼神,不由得就落到了莊妃娘娘的肚腹之間,耳中聽著莊妃娘娘的悠然話聲。

“鬥?誰要和她鬥。”莊妃娘娘現在的步調,趙嬤嬤根本就抓不準了。“她要來看我,那就讓她來。事情不就這麽簡單嗎?”

面對愕然的趙嬤嬤,莊妃笑得很誠懇,一點都沒有高深莫測的感覺,一張口就是那種很實誠的語氣。“有時候,想得太覆雜又有什麽用?這宮裏的事其實你還沒看懂……”

“這……難道娘娘看懂了?”趙嬤嬤不禁問了一句,她是真心實意地想求教——莊妃娘娘如何進了南內,如何又從南內出來了,太後娘娘為什麽同意廢後,為什麽廢後以後沒有人請立貴妃娘娘……這些事,趙嬤嬤確實都是沒看明白。

“看懂了。”莊妃娘娘說,“其實看明白了也就一句話……以後,想幹嘛就幹嘛,別人怎麽出招也好,憋壞勁兒算計你也好……你不理也就是了。”

趙嬤嬤完全是驚呆了,她像是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莊妃娘娘,“不——不理?”

“這是過日子啊。”莊妃說,“你以為耍江湖賣藝呢?你一招白鶴晾翅,我一招猴子偷桃……又沒人和你拉開陣勢對打,你疑神疑鬼幹嘛?過好自己的日子,那不就行了唄。難道你成天戒備個沒完,琢磨個沒完的,對手就會自己倒了?”

趙嬤嬤琢磨了一下,也無語了——只要太子還在貴妃娘娘宮裏,貴妃娘娘就倒不了,除非,是出了什麽大逆不道的罪過……可人家也不傻啊,沒事不好好過日子,作奸犯科幹嘛呢?而栽贓的事莊妃無疑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和一個立於不敗之地的對手鬥,還不如不搭理她呢。

再往深裏想想,都得罪到這份上了,再改態度去和貴妃修好,肯定得罪太後娘娘,還不如硬氣到底,索性就裝個糊塗,暗暗地羞辱貴妃一下——你要來看我,那就來唄。別人拿你當個皇後看,我可不這麽想,大家都是妃子,你要來就來,我沒什麽不敢受的。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琢磨清楚了,一挺腰桿,也是意氣風發,分外地解氣——做奴婢的,沒有不希望主子硬氣的,剛才勸莊妃娘娘軟點,趙嬤嬤自己心裏也不好受。“那老奴就去回話了。”

“去吧去吧。”徐循看著趙嬤嬤臉上的神色變幻,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有點哭笑不得,卻也沒多解釋。“也別太囂張了,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唄。”

趙嬤嬤一聲應諾,於是就‘客客氣氣、普普通通’的把徐莊妃的意思傳達到了長寧宮。

“……眼角眉梢那個傲氣啊!”孫貴妃身邊的頭面宮人和貴妃說起來的時候都生氣,“才從南內回來,就輕狂成什麽樣了……”

“行了!”孫貴妃心裏正不順氣呢,她還在那啰啰嗦嗦的,貴妃娘娘不禁就斥了一聲,“小六兒,你就說她怎麽回話就行了,多的話說著幹嘛呢?”

“是!”六兒嚇得一下給跪下了,“奴婢多嘴了!”

“嗯。”孫貴妃沒好氣,“就是說知道了我的意思,隨時都方便讓我過去是吧?”

“是。”六兒這會兒不能不多話了,“還說了多謝娘娘好意。”

她也為貴妃委屈——這個莊妃,眼裏真是沒人了,把貴妃娘娘坑成什麽樣了,不知害怕?才從南內出來,還如此囂張,從不知道莊妃簡直能比那什麽趙昭容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孫貴妃卻沒底下人的情緒,她沈思了一會兒,倒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她會說得更不客氣呢,沒想到,語氣還挺軟。”

就這還叫軟啊?六兒瞪大眼,滿肚子的疑惑和委屈都快溢出來了,可礙於貴妃娘娘的呵斥,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讓她更吃驚的事還有著呢,孫貴妃又想了想,竟真就站起來了。

“也罷。”她笑了。“既然都說是隨時都方便,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是這會兒,你們陪我過去看看她吧。”

這……六兒是真的說不出話了,她簡直沒氣厥過去——都這樣了,貴妃娘娘還真要親自過去永安宮,若是傳揚出去了,長寧宮的面子要往哪兒擱?

周嬤嬤卻壓根沒搭理六兒,她要比六兒這孩子看得更深遠點,走上前為貴妃娘娘整理衣服,眼中隱含憂色,“娘娘,也許皇爺就是一時忘了……您大可不必這麽著急,不然,皇爺知道了,怕也……”

皇帝有幾天沒來長寧宮了,讓莊妃出南內,事前事後連一聲招呼都沒往長寧宮送。別人看長寧宮,自然是風光無兩,可周嬤嬤伺候在貴妃娘娘身邊,卻是絕無此等自滿,這幾天她都沒睡好——皇爺已經是對貴妃娘娘動過一次疑心了,誰知道這一次,會不會又是誰在背後給長寧宮扯了後腿……

“你不懂。”孫貴妃搖了搖頭,卻也很堅持。她神色倒很寧靜,“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好了,不用多說了,喚轎子來,咱們走吧。”

不消片刻,一乘小轎帶了貴妃一人,身邊兩個都人陪侍,傳說中權傾宮廷養育太子,把皇後都給逼退位的長寧宮貴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往永安宮行了過去。

☆、164

也因為沒擺開儀仗,永安宮這裏確實又忙,徐循這邊是真的等轎子到了門口,才知道貴妃娘娘已經到了。當下自然是慌忙上前迎接,又要進去通報,貴妃在轎子裏候了一會兒,趙嬤嬤、孫嬤嬤兩人便迎了出來,行禮道,“奴婢見過娘娘。”

讓她來,她也來了,現在當然不會因為莊妃沒有親自出迎而動氣,貴妃下了轎子,輕輕地嗯了一聲,還露出笑來,“你們主子呢?忙著呢嗎?”

“才從南內回來,是挺忙。”趙嬤嬤臉上堆著笑。“穿的也樸素,就不親自接出來了——外面日頭大,娘娘您裏頭請。”

底下人自然有人上前接待,孫貴妃自己隨著兩個嬤嬤進了正殿,不免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四壁。——她上次過來,已經是一兩年之前了。永安宮陳設自然是沒能記得這麽清楚,但這麽掃一眼大概也能看出來,不過是一夜之間,該做的清掃整理工作都已經給安頓完了,宮裏又是富貴氤氳、從容徐緩的一派閑適氣度。

所謂物似主人形,一間屋子的氛圍,多少也是主人心情的體現。孫貴妃心裏有點底了,她也不必趙嬤嬤前導,搶前幾步,掀簾子進了裏屋,果然便見徐莊妃坐在窗邊,手裏抱著女兒舉起來在逗,見她進來了,方才慢慢地站起身來,把點點放下了福身行禮。“孫姐姐。”

氣色紅潤、頭發黑亮、神態安詳、體態輕盈……時光好像對徐循特別優待,快到三十歲的年紀,歲月的痕跡漸漸地就總會爬上眼角眉梢,每一天的重量都會慢慢地顯現出來,可徐莊妃倒好,去了一次南內,看著倒比年前更年輕了……

孫貴妃忽然間不大高興,她壓制著自己的脾性,也回了一禮,“徐妹妹——總算是從南內回來了,我一聽說,就趕緊來看看你。”

徐循對她並不太冷淡——這令孫貴妃有點失望,她大體上還是保持了禮貌,“多謝孫姐姐惦記著——花兒,看茶。”

“哎。”一旁的大宮女忙退了出去,餘下那些站樁的都人,都拿眼睛小心地打量著兩位娘娘,好像生怕下一刻兩人就會廝打到一起,孫貴妃能感覺得到,她們連呼吸聲都放得比平時更輕。

她忽然有點想笑,這笑意在喉間滾動了一下,到底是沒有迸發出來——今天過來,孫貴妃並不準備放縱自己的脾氣。她倒是想讓徐莊妃把自己的脾氣宣洩一番。

“前一陣子,宮中多事,”她嘆了口氣,也沒興趣和徐莊妃扯些兒女瑣事了——這麽整,太假。“我又在長寧宮中不得出門,姐妹間既不能見面,免不得就積攢了許多誤會。再加上人多口雜,有些事,你我本來都沒有這樣的心思,架不住有人居中傳話挑撥,由不得就讓人多想。這次我過來,就是想和妹妹把誤會解開,將齟齬撫平,別再讓宮裏人惶惶不可終日,以為兩宮的關系有多不和睦了。”

觀其行,貴妃最近幾次主動出門,不是去清寧宮修好,就是到永安宮修好,態度是夠誠懇,夠顧全大局的了。莊妃若是連這番話都不肯聽,大家都會知道是誰態度傲慢,而她也顯然沒有擺高姿態的意思,貴妃說完了,莊妃便笑道,“姐姐多心了,其實我對你可沒有什麽誤會……”

貴妃不禁又是一陣惱,雖說在心中不斷地告誡自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管天管地管不到別人心中如何想。但莊妃現在這油鹽不進的無賴態度,卻是激起了她的性子,她哼了一聲,倒也沒怎麽和莊妃客氣,“那就是我對妹妹有誤會,有些事想要問問你,可以嗎?”

“姐姐請問。”莊妃的笑容仍未褪色,她顯得很放松、很自在,仿佛一點都不懷疑貴妃的來意,也沒有揣測她的真正目的。

貴妃覺得自己就像是走在錦毯上一般,觸腳都是軟的,但毯子下面的地面是什麽材質,她是一點都搞不清楚——和莊妃打交道,比和太後打交道還難受。起碼太後心裏的想法,她能摸得準幾成,對她老人家的態度和目的,她也都有相當的了解。但對莊妃……貴妃到現在才發現,她不但不懂她想做什麽,甚至連她想要什麽都不是很清楚,每一句話說出去,她都不知道莊妃會如何反應。

然而不論如何,這也影響不到她的舉動,貴妃堅定地順著自己的節奏往前推進。“我第一個想問的,自然是羅氏發動那天的孫嬤嬤了……我不懂,我是哪裏惹了妹妹的討厭,妹妹要搬動孫嬤嬤到我宮裏來監視羅嬪生產?”

莊妃哂然一笑,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有什麽好不明白的,姐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說我和羅氏不熟悉,但也看不下去她就那樣冤死了麽。”

就是這點。

貴妃腦中甚至都能聽見嘣地一聲,她眼前氣得是一陣發黑,思量好的計策就像是蝴蝶,從她腦海裏翩翩飛走,言語如同破碎的花瓣,要再拼成一篇都難。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也顧不得這不是自己的地盤了,一偏頭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宮女面上雖然掠過了慌張之色,但卻不敢就動,而是望向了她們的主子,莊妃的語氣卻一樣剛硬,“事無不可對人言,不必出去了!”

兩人都隔著一張高幾,彼此怒目而視,到底是都洩露了少許怒火,貴妃心裏實在是恨不得抽莊妃一耳光,她也不管這些下人出去沒出去了,當下便道,“你憑什麽就覺得羅氏會冤死?笑話,從你入宮以來,我待你難道還不夠好?宮裏幾人,我一直都覺得和你最投契……”

承認這個事實,對她來說真有幾分難堪——她孫玉女一輩子識人不清的次數並不太多,一片真心餵了狗,除了傷心以外,更明顯的是對自己智力的懷疑。“這些年來,我害過你沒有?我害過任何人沒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不能再生,難道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就這麽大逆不道?羅氏本就是我的人,沒我提拔,她能生子嗎?我就是想做劉娥,劉娥也沒殺宋仁宗生母啊!你到底是不信我人品,還是想害我?我就想問問你,把我扳倒了你有什麽好處,扳倒了我,你就能做皇後了?”

“扳倒你?”莊妃還是那樣淡淡的,可話卻是一點都不淡,“我扳倒你幹嘛……你這不也沒倒嗎?還好端端的呢,我倒是想問你了,自己不能生要收養,不能學明德馬皇後嗎,又是自己做著有孕,又是自己選人來接生,你讓人別多想?人品?做了這事以後,你還有什麽人品剩下?”

幾句話就說得孫貴妃幾乎喘不上氣,“我怎麽就沒人品了!你自己心裏臟,看什麽都臟,這孩子我本打算記我名下,不讓自己人接生怎麽操辦?好笑了,難道宮裏的產婆能封住嘴?我要害她,至於在產床上給害死?你這話說得好笑了,我要害人什麽時候不能害,別說她,就連你,要害你早都害了,你自己忤逆大哥被關進南內——剛害過我!我要是記點仇,又何必同大哥說你的好話?吹幾句枕邊風,把你直接賜死了,還有誰能為你喊冤?沒剩什麽人品……沒人品的人是什麽樣子,你還沒見過呢!”

她越說越氣,禁不住就撈起果盤裏的西瓜子往徐莊妃方向丟去,“就你懂事,就你讀過書,明白女誡、女訓……你覺得我沒人品,那靜慈仙師又如何?她還是皇後的時候,還想著把太子記到自己名下呢!你不去罵她,就來欺負我?你倒說說你還剩什麽人品!”

徐莊妃一偏頭躲過了她的襲擊,“她做錯了又如何,你做得也沒有因此就對半分。你覺得你沒錯,孩子怎麽不給羅氏帶?”

“不是正一起帶著嗎!”貴妃怒道,“怎麽,你還想把羅氏擁立為皇後,我們都對她行三拜九叩禮?她本來就是我的人——”

“什麽叫做本來是你的人。”徐莊妃從來都沒有如此伶牙俐齒,她整個人態度那種居高臨下之處,令貴妃極難接受。“你以為你是誰?金枝玉葉皇親國戚?你和她出身未必就差很多,她又不是賣給你!要說那也是大哥的人,和你有什麽關系。大哥幸了她,有了太子,這裏有你什麽事兒?”

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怎麽溝通下去?貴妃怒極反笑,“你說得是,我就該和和氣氣的把她送上大哥的床,讓她懷了龍種,生了皇子,這麽一步登天的做皇妃——”

“你本來就該這麽做啊。”莊妃悠然截入,“你我都是身受內書堂教育長大的,這不就是妃嬪的職責嗎?按你這麽說,我們誰不是皇後和和氣氣地送上大哥的床,懷了龍種生了皇女的,你就因此成了皇後的人了?”

和她簡直沒法說!

她是全不講情,只來講理了,仗著自己站幹岸隔岸觀火,刻薄話當然是張口就來。她管得著自己的處境麽?只用說好聽話還不簡單,好聽話誰不會說?

自己一片真心確實是都餵了狗,莊妃看來還真不是想當皇後,所以權衡之下不顧情誼出手打壓自己,她是真的從來就沒把她孫玉女當做朋友,也和所有別人一樣,自己有些異動,不問不勸,直接就把她當作奸角來看待了。

畢竟是和胡氏一道選秀的,從一開始就有交情,不管自己怎麽真心待她,她都不會有絲毫感動,從根子上,她就是胡氏的人!

孫貴妃閉了閉眼,火氣倒是全收斂了起來,她平心靜氣地道,“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認定了我沒安好心了,想要殺人奪子了。”

“這倒也未必,”莊妃倒是搖了搖頭,“我沒想過你定會殺她,不過這種可能畢竟是有的……我和大哥提了一嘴,大哥就把孫嬤嬤派過去了。”

懷疑她的人不止徐循一個,原來還要算上一個皇帝。

此時的孫貴妃心如止水,這個消息,激不起一點漣漪,她唇邊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我們今日不談他,只談彼此!”

“彼此?你和我還有什麽好談的。”莊妃第一次露出了少許疑惑。

是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麽好談的。就算昔時有些情分,在莊妃的表態下,這些情分現在若還作數,孫貴妃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賤字能形容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以後不要兵戎相見就好得很了,還有什麽好談的?

孫貴妃要談的就是這個。

“你不喜歡我,我早猜到了。”她淡淡地道,“我現在也不大喜歡你!——可日子還是要過,再怎麽彼此不喜歡,我們也都是大哥的人,這麽個小小的宮廷,要彼此避開都難。再說……”

莊妃沒了以往的憨氣,眼神一閃,倒是為她說完了未盡的話語,“再說,兩宮下人眾多……”

兩宮不睦,不是說兩軍對壘,彼此調兵遣將這樣你來我往。事實上很可能兩個皇妃都不想生事,但底下人揣測主子的心情,擅自興風作浪構陷另一邊,甚至於城府淺點的那就直接施展口舌功夫互相辱罵,這樣的摩擦是很常見的。但孫貴妃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出現,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給長寧宮攬上麻煩。

起碼,就是有麻煩,也不應該是由長寧宮主動惹出來的。

“正是。”貴妃點了點頭,“兩宮下人眾多,你我總要商量好了,不讓他們貿然生事才好。日後相見,就算心裏再不願見到對方,面上最好也客氣點,不能讓大郎難做。”

莊妃倒是答應得很痛快,“你可放心吧,我現在就想好好過日子……可從沒想過和你的長寧宮為難。”

她唇邊掛著一絲諷笑,仿佛是在嘲笑著孫貴妃的淺薄,又仿佛是在炫耀著自己志向的高遠……

孫貴妃真是膩味透了她的優越感,她恨不能把莊妃扯到泥沼裏,看看她是不是還能這麽不食人間煙火,大談仁義道德。或者,和她換個身子易地而處也行——大家都是人,她徐循就活得特別明白?別的事都不說了,只說她現在的表情,貴妃看了就是直犯惡心。

“那就行了。”面上她卻沒有把這份嫌惡表露出來,“你不和我為難,我可要松一口氣,這當口我只求能活下去……自然也不會和你為難。”

“只求活下去?”莊妃卻是略帶諷刺地笑了,她仿佛是看透了貴妃,聲音不大,可一句句說得很是清楚,“若是只求活下去,哪來這麽多事?你心大啊,孫姐姐,你是早瞄準了坤寧宮裏的位置……”

孫貴妃並不否認莊妃的說法,她反問了一句,“難道你就從沒想過當皇後?”

雖然身邊環繞著許多宮女,但貴妃有把握——莊妃是不會說實話的,她這樣千古完人,道德先鋒,又怎會說出有損於自身形象的話語?

但她沒料到,莊妃的回答居然這麽真誠。

“從前不敢想,”她直直地望著貴妃,笑意帶了一絲心知肚明,好像是洞悉了貴妃的心路,“現在是真的不想……若我想當皇後,便不會如此行事,這一點,難道孫姐姐看不明白嗎?”

永安宮的心腹被禁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正殿是水潑不進,她們收不到外頭的消息,外頭的人當然也不能和她們交接。長寧宮的都人四處探聽回的消息,也不過是模模糊糊的傳言:在莊妃被關之前,皇帝仿佛是提起過立她為繼後的事兒。不過,才說了個開頭,所有人就都被摒出去了。消息的來源,也就是在那時候聽到了心腹大宮人之間興奮的只言片語。不過半個時辰以後,莊妃就去了南內。

貴妃有過猜疑,也有過推測,但直到現在,聽了莊妃自己的暗示,才算是真正的肯定了太後的應招,就落在了莊妃身上……不然,她也不會費勁把莊妃給撈出來了。

她說破此點,是什麽意思,真不想當皇後?難道她就不怕太後乏了招數,自己如願上位以後,把她……

貴妃忽然自失地一笑——這時候,她也有點不想當皇後了。

就是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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