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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波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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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又能如何,只要大哥的榮寵一日不衰,自己還能拿她徐循如何?看她這篤篤定定的樣子,再結合南內的待遇變化,自己對大哥的了解,只怕她未必是欲出而不得,說不定還真是自己不想出來,要躲清靜……

“來的時候,我心裏是很討厭你的。”她突然又高興了起來,對莊妃的口吻也多了幾分親熱,“我覺得你這個人,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誰對你好,誰只是想要用你。被人用了一門心思地來和我做對,又覺得你心機深遠,拉著我的後腿,瞄準的是坤寧宮裏的位置……但現在,我又有點喜歡你了。”

莊妃不為所動,她抽了抽唇角,“孫姐姐的心思變得好快……可我還是和剛才一樣,不大喜歡你。”

“不要緊。”貴妃親親熱熱地說,“你喜歡不喜歡我,我不在乎,我喜歡你就行了。得了我的喜歡,你的好處可不少——你要清靜,我便給你清靜,咱們就這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別受了旁人的挑撥,也別讓大哥為宮裏的事分神,你說是不是?都是大哥的妃子,自當化解誤會和睦相處,莫讓男人勞神——這也是妃嬪的職責。”

她拿莊妃說過的話去堵莊妃,倒是真把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抽了抽唇角,有絲不情願地也笑了——笑得有些假,但畢竟是個笑。

“是。”語氣也是不情願的甜,“這正是妃嬪的職責。”

孫貴妃雙掌一合,起身就要告辭。“我要走了,妹妹不送送我?”

莊妃嘆了口氣,還是動身送她出門——兩人卻是才走到院子裏,便迎頭撞見了皇帝。

皇帝的腳步急匆匆的,不問可知,定是來尋莊妃,到了門口卻知道貴妃來了,生怕兩個寵妃打起來,急匆匆地進來協調兩人的關系。可現在見到兩位妃子笑盈盈攜手出來,以他的帝王城府,都不由得要楞了一楞。

貴妃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神,探究而疑問地在自己的臉龐上繞了一圈,而後,皇帝面上的訝色又更深了一層……就像是她了解他一樣,他也一樣了解她,他看得出來,她現在的輕松和愉悅,甚至於對莊妃的善意,那都是發自內心沒有半點作偽。

當然了,莊妃現在強作出的歡容,也逃不過他的眼神……只怕就算是皇帝,現在也是有點迷糊了。

貴妃想到這裏,不禁更是開心,她忍不住輕輕地笑了幾聲:這幾日他沒來見她,也沒進清寧宮見太後,她本來還有絲疑惑,現在見了莊妃,倒是什麽都清楚了。

對立後的事,皇帝已經是有點煩了,他希望她和太後都能知趣點,她們的權力無非都來自於他,他的尊重,他的愛護……沒了他,她們什麽都不是。既然她們不順他的意,那他也很簡單,不來見也就是了,少了她們,多得是人陪著他。

莊妃呢,莊妃不想做皇後,對他也沒有什麽要求,雖然受了委屈,卻只打算好好地過日子……不興爭鬥,一心為皇帝考慮,皇帝不寵她才怪。宿在她這裏,不是順應了清寧宮的希望,把她當未來皇後待了,而是在這裏躲清靜的。

對皇帝,有時候要柔順,有時候要強硬,有時候也要故弄玄虛。貴妃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白了皇帝一眼,也不行禮,松開徐循的手,便硬生生從他身邊擠了過去。

她在心底默數:四、三、二、一……

“怎麽就走了?”倒數到一時,皇帝果然開了口。

“你來了,我不走做什麽?”貴妃扶著柱子半轉過身,語氣裏帶了些調侃,又帶了些醋意,但輕輕松松的態度是沒有變的。“你來永安宮,難道是找我的?”

皇帝狐疑,莊妃呢?莊妃似乎還是看透了她的變化,她的表情也有了轉變——疲倦中終於透出了無奈,兩個女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傳遞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信息——起碼,皇帝是絕參悟不透的。

太後讓大哥琢磨自己,琢磨宮廷……她是要使陽謀,是看透了自己用的小手腕。可她沒有想到,永安宮卻並不是她能使得動的棋子,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貴妃笑著出了永安宮,她是哼著歌上的轎子。

“陽謀嘛。”她輕聲對自己說,“當我不會玩嗎?”

皇帝覺得這個世界簡直都要翻過來了。

孫氏來找徐氏,來找就來找了,還談得很愉快似的,走得興高采烈,一點都不介意自己沒去長寧宮,走之前甚至還開了自己和徐循的玩笑……

不論他來永安宮的時候想的是什麽,現在心裏想的就完全只有玉女了。

“她是來做什麽的?”他問徐循。

徐循看起來是真的有點郁悶,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來解開誤會的。”

“誤會?什麽誤會?”皇帝更迷糊了。

“羅氏生產時,孫嬤嬤過去的誤會啊……”徐循又嘆了口氣。“我是怕羅氏無辜喪命……她覺得我是要扯她的後腿。解開了這個誤會唄。”

“這難道不是一回事?”皇帝覺得自己和徐循說的不是一門語言,“難道她說她不想殺羅氏,你就信了?”

“她沒說的時候我是不信,不過她說了我又有幾分信……”徐循搖了搖頭,“但誤會不在這裏。”

她看起來更不高興了。“怕羅氏無辜喪命,那是善心。要扯她的後腿,那是壞心,她原來是覺得,我也對後位有想法,又或者起碼不願見她上去,想要和她做對唄……現在她知道我只想好好度日,沒心思管她的閑事,也不想當什麽繼後,誤會可不就解開了?”

這……

皇帝尋思了一下,不能不承認,這好像也是道理。的確玉女討厭徐循,也不能說沒有理由,畢竟在她看來,徐循是一直在和她作對。——之前她那樣氣徐循的時候,都肯為她說話,現在誤會都解開了,自然是高高興興,待徐循也十分和氣。

但違和感依然揮之不去,“誤會解開,這不是好事嗎,你怎麽還不大高興的樣子?”

“大哥你傻呀?”徐循薄嗔了他一句,“她原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想當皇後,現在喜歡我,也不過是因為我不想當皇後,甚至於對我好,都是因為若我也支持她當皇後,宮裏更沒有人能和她爭了。她高興了,總要有個人不高興……這番話要是傳進了老人家的耳朵裏,你道老人家能高興嗎?”

在老人家心底,徐循出南內還是領了她的情呢,她是反對孫氏當皇後的。徐循就算自己不想當,也得跟著老人家一邊才是,孫氏高興了,老人家當然就不高興。

皇帝這下才把這個彎給繞過來了:玉女之所以高興,不但是因為解開誤會,少了個強敵,還因為太後因此少了個能用的棋子,此後博弈,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而徐循的無奈,也就沒什麽不能理解了——一心想獨善其身,躲開立後之爭的漩渦。可才出了南內,便又被扯了進來。今日的話要是傳到老人家耳朵裏,她無意為後,如此不堪擡舉,以母親的性子,定然會惹她不悅。

一邊是早有恩怨,現在改變態度,也不知心底到底如何想她的貴妃,一邊是位高權重,曾傾力支持,現在卻必然大感一片真心落空的太後……曾和她十分交好的靜慈仙師現在又依附清寧宮居住,永安宮在紫禁城裏,除了……可能除了何惠妃的鹹陽宮以外,真是沒有一個盟友了。

自己離宮以後,貴妃現在是不會動她了,可太後那邊,卻未必不會出手稍作懲戒……這敵友變化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皇帝啼笑皆非,終於是認真考慮起了把徐循隨身攜帶的可能。“你啊……哎,你這也太能……”

太能什麽?太能惹禍?可徐循除了實話實說以外,也沒說什麽啊,從她的覆述來看,她對貴妃可也是絲毫都沒有客氣。從頭到尾她的態度都沒有變化,不平則鳴、不忮不求,秉持正道、一以貫之,這錯的不可能是徐循啊……

可錯的不是徐循,又是誰呢?

當晚,皇帝進了長寧宮看兒子。

太子才剛過百日,能有什麽好互動的?皇帝來看的時候正在吃奶,吃完奶自己手舞足蹈一會兒,又解決了拉撒大事,眼睛一閉便沈沈睡去。皇帝也沒搭理羅嬪等人,見太子睡了,便和貴妃一道梳洗安歇。

雖然這些年來,漸漸沒有年輕時的龍精虎猛了,但要對付個貴妃還是挺輕松的。一番**下來,貴妃也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靠在皇帝胸前嬌喘細細,好半晌才凝聚力量來酸皇帝:“我今兒不去永安宮,你也不來看我……徐循那個小妖精,還納悶我為什麽討厭她呢,你的心都被她勾走了,我不討厭她才怪!”

從小兒,玉女和他說話有時就是沒大沒小,情緒上來了便老是夾槍帶棒。可皇帝受著她話裏的槍棒卻並不覺得疼,他唇邊躍上了淡淡的笑意,“討厭她?討厭她你還去永安宮做什麽?”

“從前她在南內的時候我是進不去,不然也早去了。”貴妃說,“雖說不喜歡,但該掰扯的還是要掰扯清楚,能化解的化解了,化解不了的也要找個辦法來解決。後院就這麽大,總是要碰頭的,我們不想辦法自己消化了,難道還真要你來為難?”

她稍稍轉了個角度,趴在皇帝胸前,雙眼一閃一閃地看皇帝,“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讓你把心思花在後院裏,太浪費了。”

雖然玉女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有時,她的心術手段和太後更是相似得令皇帝有些不舒服,但,就像他看得出玉女的盤算一樣,他也看得出玉女的真誠。她去永安宮,的確是想要找出一個解決之道的……畢竟是被當作皇後養出來的,她的格局,比胡氏要大得多了。一樣的事,胡氏就只會裝聾作啞,等到事情解決不了的時候再來抖威風,可玉女想的,就是在矛盾還沒有成為大問題的時候先去解決。

“勸我把她從南內放出來,也是真心的?”但他並沒有洩漏自己的讚賞,而是笑著反問了一句。

“真心的呀。”孫玉女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殺她,她就早晚都是要出來的……這個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皇帝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去永安宮,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吧?”

“是沒想到。”貴妃今天是有問必答,半點都沒和他裝樣,“我還以為,她會和娘……會和太後一樣,面上裝著感動不已,私底下就又和你說我的壞話,把我說成個不堪的小人。可沒想到,她對我那麽不客氣。我說要去看她,她就讓我過去……”

她也不由得撲哧一笑,“還以為她是有了太後撐腰,心裏硬實著,要鬧了呢。我還挺高興——我反正是仁至義盡了,她要和我鬧,不肯安生過活,那就是她的事,怪不到我頭上……結果過去了以後,她卻也不是無理取鬧,而是當面就和我吵開了。這一吵,倒把我心裏真吵舒服了,不管她怎麽想我,起碼,她不是那種為了當皇後,就四處扯後腿、使陰招的人。”

她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在她心裏,為了當皇後什麽都不顧的人,反而是我才對。”

“哦?”皇帝不置可否,“難道你不是嗎?”

陽謀陽謀,太後做得最錯的一點,就是為了展示自己心中無鬼,說話時並未屏退下人……雖然在少了孟姑姑以後,清寧宮裏的事是沒那麽容易傳出來了。但沒那麽容易,並不代表不可能,人多嘴雜,隨著時間的流逝,天下終究是沒有不透風的墻。

皇帝一直還算得上孝順,而貴妃自己心裏清楚,她做的一些事,是禁不起琢磨的,她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又怎會小看了皇帝的腦子?

“我是很想當皇後……”她輕聲說,“在我心裏,那就是我的位置——不因為那是天下之母,不因為那位置代表了什麽權力地位……我本來就是為了做你的娘子才進宮的,大哥,我學了足足十年,學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做好你的娘子……”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那灰暗的過往仿佛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猛然間懸而未決的命運,生命甚至是家族上空籠罩著的陰霾……她最終還是未能成為大哥的妻子,她做了他的妾。——一個很接近妻,卻終究又有天壤之別的身份。

皇帝在她頭頂嘆了口氣,有一只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頂心。“好啦,別又哭了……”

“沒哭。”貴妃垂下頭胡亂地抹了抹眼睛,“我……我雖想當皇後,但還沒到了什麽都不顧的地步。你要說栓兒出生以後,我沒想過後位,那是假的。可……可在後位之前,先要把日子過下去吧。為了立我為後,鬧得家裏分崩離析,誰也不理誰,又有什麽意思?老人家那邊,她對我成見已深,我努力過,換來的可不是什麽好話。徐循那裏,她雖不喜我,可卻還是個實誠人,也說得明白,不喜我是為了我奪羅氏之子……這事我是有點理虧,她不喜就不喜了,我也不至於為了這點不喜就害她。總是要把日子一起過下去,盡量讓後院風平浪靜……她不喜我,我就多對她好些,日子久了,這些裂縫慢慢地也就彌合,宮裏就更和睦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至於立後不立後,只是細枝末節……說實話,現在有栓兒在我身邊,將來……就算我失寵了,頭頂也沒人會糟踐我,立後不立後的,我也沒那麽著緊了。”

她這誠懇而深刻的剖白,算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來了,聽得皇帝都是一陣沈默,貴妃心中推敲著他的態度,猜測著他可能的反應,可他沒想到,皇帝沈默了一會,一開口居然說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你現在倒是放心了……可小循在今日以後,只怕不見容於太後,她身邊可沒有栓兒。”

完了。

貴妃的心直往下沈去。完了。

皇帝心裏,是真的有了徐循了,和惠妃、胡後甚至是那些昭容婕妤不一樣,徐循是真的上了他的心了。

曾經專屬於自己,她也有極大的把握一直獨占的東西,染上了別人的顏色……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變化?日久生情潛移默化?還是前段時間自己到底是行差踏錯,沒有做好?

她很快又搖掉了自己心裏冰冷紊亂的一團思緒——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這能怨我嗎?”貴妃低聲嘀咕,“她不見容於我的時候,我可什麽都沒做,還讓你把她放出來……你那時候怎麽就不為她擔心呢?”

是,徐循得罪貴妃的時候,不論貴妃心裏如何想,起碼表現得是沒有一絲瑕疵,也沒有乘著徐循失意被囚,說過她一句壞話。

而徐循得罪太後以後會遇到什麽呢?

只看貴妃沒順著太後之意行事,太後是如何對付她的,便可知道太後對付徐循的手段,會有多麽淩厲誅心。

這是貴妃的錯嗎?

若不是,又是誰的錯呢?

皇帝呻吟了一聲,他是真的感到頭痛了,“現在不說是誰的錯……只說怎麽辦吧……我馬上就要走了。可別我一走,宮裏就亂成了一鍋粥!”

“這應該也不會。”貴妃強壓著酸澀,為皇帝抽絲剝繭。“就是要懲戒她,也得有個由頭,您不在,老人家向誰使勁兒?要是您不放心的話,倒不妨把管宮大權交給莊妃,這樣一來,她有了管家權力,我也有栓兒,老人家有身份——她不動,我們誰敢動她?你出門在外那一兩個月,宮裏應該還能相安無事的。”

算是個主意,只是由貴妃提議,顯得極度無稽——徐循從沒收斂過對貴妃的不喜,但現在提議推她上位的,居然是貴妃本人。雖說貴妃在奪人子這件事上是有些不大厚道,但平日裏倒是處處得體,對兩人矛盾的處理,便是表現出了她的胸襟。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失笑,他撫了撫貴妃的發髻,又細細尋思了一番。——從前,對貴妃的說話,他是不會考慮得這麽細致的。

“你說得對。”盤算後,也不能不承認,貴妃的提議是深得制衡之法,“不過,管宮權給小循,也不是倉促間的事。”

“那——大哥你打算怎麽辦啊?”貴妃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吃醋了,她嘟起嘴,語氣也冷了下來。“難道這次出巡,你又要把她帶在身邊?”

男人嘛,沒有不喜歡看嬌妻美妾為自己爭風吃醋的,尤其是兩個愛妃都如此深明事理,吃醋都吃得恰到好處。皇帝被貴妃逗樂了,“帶她那不至於……你放心,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下次出去,一定帶你。”

幾年前的約定,難為皇帝還記在心裏,貴妃不禁微微一笑,心裏才是一甜,便聽得皇帝又道。“不過……說真的,我擡舉小循,你真不會難受?”

都說到這裏了,貴妃還可能有第二個回答嗎?擡舉徐循的主意可就是她出的啊。“我現在想的就是好好把栓兒養大……以後萬一怎樣,也有個依靠。你就是擡舉她當了皇後,我都沒二話的!”

“皇後……她當不了。”皇帝總算沒讓貴妃失望到家,他頓了頓,到底是說出了一句讓她松一口氣的評語。“她也不想當。不過你說得對,是該給她擡擡位置了。”

“怎麽?”只要不是當皇後,都可以商量,貴妃松了口氣,半開玩笑,“是還想封一個貴妃不成啊?”

皇帝笑而不語,一時卻並沒答話……

☆、165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禮部尚書胡大人吃驚地重覆了一遍。

這後、妃的待遇差別,從冊封的難易程度就看出來了。現在皇後雖廢,但要冊立新後,也不能是皇帝自說自話,就像是當年嗣皇帝登基一樣,得有一個擁立、辭讓的過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走過場,但這過場也還是要認認真真地走一遍。不如此,內外命婦、朝臣們也照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但冊封嬪妃,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也驚動不了這些外人,皇帝說聲封那就封了。下發詔書不過就是通知自己的行政機構:該準備辦事了。

冊封皇妃和一般的嬪位不同,要驚動文武百官,還要挑選冊封使者,雖然這些人和皇妃本人是見不到面的,但是禮不可亂,安排禮儀那就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事兒了。——這還是有舊例可循的情況,這種在原有的嘉號上加一個皇字的晉封典禮該怎麽辦,既然皇帝的詔書上說了,是效仿高皇帝舊例,那應該也就是要按著高皇帝那時候的舊例來辦了。

問題緊跟著就來了,任誰都知道,建庶人在城破之前是舉火燒宮,而文字典籍又是最禁不得燒的。戰火連綿之中,誰會特別去保護這些其實沒有任何實際用處的禮儀記錄?而這種瑣碎禮儀也不可能出現在高皇帝的起居註,也就是日後的《太祖實錄》裏,以前的這些資料,重要的還能多方旁證考據回來,這種不太重要的,就已經是消失在風中,根本沒有找回的可能了。

沒參考,該怎麽辦?那就得揣摩上意了啊。上意要大辦,你來個一切從簡,說不定就落了個不稱職的評語,上意要速辦簡辦,你給鋪陳個二十多天的大規模慶典流程,一樣會被打回來。尤其皇帝馬上就要出發巡視邊防了,臨走前十幾天忽然來一道旨意,底下人就得琢磨啊:您是打算臨走前吹風,讓人從容準備,回來了剛好辦晉封大典呢,還是只是走個記檔流程,直接加個皇字了事?

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混到禮部尚書這個級別,可以說是全國有數的權力核心了,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要有啊。現在宮中胡後初廢,太子生母孫貴妃蟄伏不出毫無動靜,反而是前陣子傳說進了南內的徐莊妃,現在應該是從南內出來了,而且是才出來立刻就得了皇字加封,皇帝是什麽意思?難道廢胡後,不是為了孫貴妃,而是為了給徐莊妃騰位子?

可胡後被廢的時候,莊妃不是還在南內待著嗎?還是說,貴妃娘娘折騰了半天,現在卻是要被莊妃娘娘給摘了果子?

不只是他胡大人,所有有份看到這份旨意,有份聽說這個消息的大臣,肯定都少不得琢磨的。光靠著想象,都是能感覺得出來現在後宮中正進行著的腥風血雨、無形廝殺。胡大人影影綽綽也聽說過一些風聲,知道太子的玉牒一直都還空著沒寫生母名字,現在,再出現這樣的變化……

他顧不得尚書的威風了,拿過詔書仔細地研究了起來,咂摸著皇帝的遣詞用字——當然了,這旨意不會是皇帝自己寫下來的,晉封莊妃部分頂多是他口述,隨侍翰林潤色,那些褒賞基本都是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廢話,最重要的還是關於晉封程序的指示。

但,讓胡大人失望的是,這拗口的四六駢文裏什麽都有了,就是沒有這事到底該怎麽辦的信息——孝敬成性、淑慎持躬後頭,直接就跟著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甚至於說就連這冊、印要不要跟著升級都沒有吩咐一句。

冊、印……胡大人好像有點明白了,這歸根到底,莊妃的待遇看似漲了,卻還是沒能跟得上貴妃。畢竟,皇莊妃、皇莊妃叫得再響亮,皇帝也沒發話要給她配金寶不是?

既然如此,此事便應當簡辦,免得誤導群臣,搶了貴妃的風頭。胡大人松了口氣,令儀制清吏司郎中來,轉發了旨意,交由他‘參照前例擬個章程出來’,便又悠游於公文海中去了。——心裏有了數,也不是說就要什麽事都自己操辦,官場上來回扯皮推卸責任的那些伏筆,胡大人自然是門兒清,這事兒由郎中先擬稿,自己修改後再往上報,中間就不知多了多少騰挪的餘地。

當然,胡大人自己是不會承認的——莊妃沒能沖擊後位成功,他多多少少也松了口氣。

當年那事,雖然兩邊都是好心,但胡大人和莊妃結下梁子,也是不爭的事實。之後莊妃的嘉號之爭,他是沒少指點門生從中出力,這事到最後,皇帝顧念老臣面子,沒有堅持用賢妃嘉號,改封了莊妃。說起來也是對事不對人,對莊妃娘娘,胡大人是沒有太大的意見,甚至也挺欣賞她的膽魄。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一直都是很記仇的,誰知道莊妃娘娘心裏,會怎麽看他胡尚書?

如果一輩子也就是個莊妃,那倒罷了,甚至是皇莊妃都沒什麽要緊,國朝規矩嚴,外戚幹政、妃嬪幹政都是絕無可能出現的事兒,再說,莊妃自己也沒子嗣。但若莊妃被立為皇後嘛,那就不大好說了,江湖風雨緊,誰知道哪天又出了什麽事兒,皇後娘娘可就要到前臺來攝政了呢?

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胡大人想,太子生母做皇後,豈非名正言順得很?再等上幾日,在皇帝巡視邊防之前,英國公若還不上表,自己也可以吹吹風了……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

雖然皇帝封妃的詔諭,按說不必經過內閣簽發,一道中旨差不多就可以完事了。但內閣裏的三位楊大人,可不僅僅是只有內閣一份差事,肯定也不僅僅只有這麽幾個同事。也就是緩了一天吧,幾乎是不分前後地,才從文淵閣中出來,便由不同的途徑,得到了這個消息。

若在往年,此等小事,也不值得這麽慎重,但還是那句老話了。現在是太子在位,中宮空虛,玉牒未填、百事不定啊……

南楊大人那邊,肯定是不會有什麽聲音的——西楊大人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不由得看著同事發呆。南楊大人卻還是那樣從容不迫地翻看著每天都有新增的奏折……反正,身為特旨簡拔上來的閣臣,能力又不突出,也沒有多少政治野心。他在內閣中反而是最隨意的一個人,緊跟著太後娘娘而都動那就是了。

至於東楊大人,倒是有幾分恍然大悟,打從弄明白了英國公就沒打算上表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著內帷的動靜,這一塊石頭,如今終於是落了地了。

他沒有看南楊大人的臉色——不必看,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終將是皇帝一脈的天下,立後的事,要考慮的並不是太後的意旨,就得看兩個人,皇帝、太子。

當然,現在哇哇吃奶的太子,本人的意願也是無關輕重。這事說穿了就看兩點:皇帝想立誰,太子誰生的。

太子誰生的這個問題嘛,到最後還是要服從於皇帝想立誰。東楊大人原來拿不準的就是這一點,現在他算是明白了:皇帝畢竟是太後生的嘛,太後對孫貴妃娘娘有了意見,就是皇帝那也只能徐徐圖之不是?

至於皇帝是否動搖了心志,想要改立太後屬意的徐娘娘……這個問題東楊大人是絲毫都未曾考慮過的,他年紀雖比胡大人大了那麽幾歲,可腦子卻要比胡大人靈活許多,常年在內閣打滾,那是練就了一雙利眼,遠比找人在行,找關鍵字生疏的胡大人更懂得揪關鍵。‘高皇帝舊例’,舊例是什麽?皇妃沒寶啊,皇莊妃就是再好聽那也越不過貴妃去。皇帝這是在給太後和貴妃找點心理平衡呢。

局勢看清了,接下來要做什麽,東楊大人自然清楚。上回議論廢後一事,他沒號準脈,丟了人。——這不打緊,所謂‘笑罵由爾,好官我自為之’,當官的嘛,哪有不被人罵的?

可問題就出在這裏,靜慈仙師被廢以後,幹脆就住到清寧宮去了,沒廢時婆媳關系好像也只是普通,現在被廢了以後,太後倒像是反而憐惜起舊媳婦來了。東楊大人在這件事上算是上了賊船了,現在是不往前劃都得往前劃,要不是這前朝大臣要插手後宮事,就宛若隔山打牛般無從下手,這文淵閣和後宮之間的高墻,那是比昆侖神山還難翻越,東楊大人都是恨不得挽著袖子自己上了——對孫貴妃娘娘,他可沒那麽放心,不是說覺得她能力不行,東楊大人是覺得,孫娘娘少了點運,十年前煮熟的鴨子都能飛了,十年以後,誰知道這快到手的後位,是不是也會被得了太後娘娘和靜慈仙師真傳的徐娘娘橫空殺出,半路截停?

要知道,太子的玉牒,可還空著呢……

他是這把年紀了,後宮的變化很難動搖他的位置不錯,可話要反著說,都到這把年紀了,自己還有什麽盼頭?得多為後代子孫考慮,太子還小,誰養都是媽,只看當今即位以後是怎麽處置他那倆老師的,就知道這過去的人情很難留到以後,可過去的仇怨卻一定是源遠流長。東楊大人怕的還不是太子被徐娘娘拿去養——他是怕老人家捧起徐娘娘以後,把太子就拿到自己身邊去和靜慈仙師一塊養了……他幾個兒子雖然不成器,可孫子輩還有好苗子啊,等到二三十年以後正是剛入仕的大好時光,到那時候……

皇帝要巡視邊防,不是說他一個人帶點隨從就下基層搞突擊,他是要帶兵去掃靖邊防線上的一些不穩定因素的。雖然說是巡視,但得按照一次小出征來辦,循舊例,身邊就肯定得帶著內閣成員來處理政務,這個人選,除了多年來都是從駕輔政的東楊大人以外,基本是不作第二人想,也沒有人會傻得和他來爭。

還有十幾日就要走了,這一去若是遇敵,少不得也要耽擱個把月,東楊大人是有點擔心貴妃娘娘啊,雖然沒見過面,但他的關心是十足真金,一點都不摻假的。所謂雙拳難敵四手,皇帝一去,貴妃一人拖著個孩子,那是要被太後、靜慈仙師和徐娘娘三人圍毆……

這三個人的拳頭,哪個都不小,貴妃娘娘能撐到皇帝回來的時候嗎?

得給她找個幫手啊。

東楊大人盯著眼前的奏折,比親爹還親爹地為孫娘娘撥著算盤,操碎了一顆老心。

“哦,”畢竟是幾年前的事了,東楊大人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裏拽出了這麽一件往事,他的眉頭舒展了開來,唇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

而面對同僚們投來的眼神,東楊大人卻只是笑著說了一句,“今年蘇州的天氣不錯嘛!”

他拎起折本,輕輕地扇了扇,“想必今年,江南又能有好收成了。”

西楊厚道,南楊寡言,都不來搭他的話茬。倒是伺候茶水的書堂小吏,怯生生地說了一句,“大人,這是陜西的水情折子……”

“效高皇帝舊例,晉封為皇莊妃?”

清寧宮裏,太後也是有幾分詫異地擡起了眉毛,“中旨已經是發出去了?”

孝順點的皇帝,在處理內事的時候經常都會加個‘奉皇太後懿旨’的頭兒,雖然多數是皇帝自己的意思,但好歹也有層殼子在。不過這不成文的規矩在皇帝這是完全沒用武之地,廢後的旨意上就沒有皇太後半個字,而廢後之後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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