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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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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太子妾侍就敢和大臣頂牛,在永安宮,一個妃嬪敢和皇帝頂牛,柳知恩說的當然絕對正確,不過卻是絕對正確的廢話。他沒等皇帝的反應,便續道,“徐娘娘是從來都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哪怕心中苦到了極處,面上也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雖說心底……一直都介意著孫娘娘更得皇爺您寵愛的事兒,但徐娘娘既以女誡自律,從來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對孫娘娘的絲毫艷羨。唯獨那一次,您在永安宮失口說了皇後娘娘的不是,逼著徐娘娘不能不在皇後娘娘和孫娘娘選邊站的時候,徐娘娘才炸了一次。事後,徐娘娘雖然不肯對任何人承認,但奴婢看得出來,她會那樣倔強,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徐娘娘心裏……心裏在意……孫娘娘。”

“身為妃嬪,此念當然絕不應有,素日裏,娘娘身邊的嬤嬤也常以道德規勸,再說,娘娘所得寵愛,本也不少,她一向都勸自己要知足,也不吝於提拔底下的姐妹們,唯獨是對孫娘娘心有芥蒂。奴婢雖然自小凈身,不懂得這凡間的愛欲之念,但冷眼旁觀,卻覺得娘娘的這一心結,正是因為爺爺在她心中,乃是不可或缺的唯一,可她心底清楚,在爺爺心裏,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前頭卻還有一個。”柳知恩嘆了一口氣,“提拔別人,是因為別人在爺爺心中無足輕重。可娘娘心裏,實在是希望她能占到爺爺心中的第一……”

愛一個人,當然會希望自己是他心中的第一,這一本能,又豈是女四書這樣的規範,能夠約束的?

“娘娘性子純凈,不善作偽。平日裏倒也罷了,和爺爺您單人獨對,談的又是那樣的事,不發作幾乎是不可能。奴婢當時實在是擔心得沒有辦法了,是以不能不出此下策。——亦是自知死罪,未想過從昭昭國法中逃脫,只是臨死前,奴婢都要說句,娘娘當日頂撞皇爺,看似不留情面,實在是秉性如此,越是傷心,面上就越是若無其事,越不肯被您看出一點端倪,越是要反過來傷了您……其實姑姑心裏,不知是多在意爺爺,奴婢素日侍奉姑姑左右,難道還不明白嗎?只有在您出現在永安宮中的時刻,娘娘的眼神才是活泛的,她就像是一朵向日葵,只有您這太陽出來的時候,才能露出歡容……”

柳知恩說不下去了,他通通給皇帝磕頭,“請爺爺萬勿為姑姑騙過,寬宥了她這小性子,勿對姑姑冷了心腸……您若能和姑姑解開誤會,奴就是死,亦能無憾瞑目!”

又說她性子純凈,不善作偽,忍不住對皇帝更疼愛孫氏的不滿。又說她是把傷心深藏,表現出來的不在乎只是為了掩蓋心中的失落,柳知恩的說法,實在自相矛盾,簡直都經不起細究。但禁不住皇帝就是聽得進去,他似乎連呼吸聲都已暫停,更是早放下了那無謂的偽裝,半傾著身子,左手緊緊地握住了炕桌上的小硯臺,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握了一手的墨。直到柳知恩的話聲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才仿佛是覺出了自己的失態,往後猛地一倒,又靠上了迎枕。

“哦?”他說,又清了清嗓子,聲音這才恢覆了正常。“哦——這話,其實你也不必多說……我心裏省得,你徐姑姑自己和我說了。”

柳知恩絕沒想到這點,他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容。

皇帝看在眼裏,似乎又多了少許鎮定,他笑了,“說沒說很多……我自己看出來的。”

他若有所思,“不過,不經你這樣細膩的人一番表白,有些事,也不會……”

有些事?什麽事?

也不會,不會什麽?

柳知恩很想追問,但天下間有誰能追問一個皇帝?不論如何,事情能走向他籌謀中的這個方向,甚至於效果比他預料中的還算更好,已是令他十分滿意。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伏了下來。

“皇爺明察秋毫,奴婢實在是再想不到。竟是妄自擔心,妄為了這非法之事。而您大慈大悲,竟降了殊恩,令奴婢明白徐姑姑的心意不至被人冤枉了去。奴婢今已是心滿意足,可閉目待死……竊聽對話、妄傳消息,奴婢知法犯法,理當罪加一等,還請皇爺發落死罪!”

這個認錯態度,可以說是極為誠懇,但誠懇卻依然改變不了事態的嚴重性。劉能昔日就是多了一句嘴而已,便落了個淩遲的下場,他犯的事其實也不是多嘴,而是暗地裏受了別人的好處,或者說暗地裏傾向了幹清宮以外的別人。柳知恩今天不但是多嘴,而且還是偷聽在先,這樣不老實的宦官,立刻打死那都是輕的了。

皇帝臉上雖然還是笑著,語氣雖然還很溫存,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寒毛直豎,“是,按規矩,你是沒有活路可走了。就算小循求情,也不能縱了你去,不然,今日縱了你,明日都鬧起來,都是有情分的,我還縱不縱了?”

柳知恩連連磕頭,“奴婢明白,奴婢心裏只有自怨、自悔,沒有絲毫怨恨!”

“不過,你畢竟忠心耿耿,當時又怕小循說錯。”皇帝話鋒一轉,“偶然沖動行事,也可以理解……其實,事後只要你不說,也沒人能知道此事。”

他擡起腳,把柳知恩的下巴給頂了起來,柳知恩便順著靴筒上的線條,被迫一路往上,對上了皇帝的眼睛。

“我就是有點奇怪。”皇帝咂了咂嘴,側著頭瞇起眼,很興味 地望著柳知恩。“你這麽細致、這麽聰明的人,難道就沒想到說出此事的後果?早在你主動向太後傳訊的時候,就該想到有這一日了吧。”

“是。”柳知恩毫不遲疑,滿口承認。“奴婢一聽您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便知道您對徐娘娘有了些誤會。雖也存了僥幸的心思——”

“不要蒙我啦。”皇帝笑了。“僥幸?你腦子裏就沒有僥幸,不過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說出來而已……你說的是實話沒有錯,可柳知恩,我要問你了。徐循她何德何能,讓你對她如此忠心耿耿,這麽拋了頭顱不要地來幫她?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幫她。”

他的雙眼,就像是著了火的刀,雖說面上在笑,但眼神卻是一下又一下地挖著柳知恩的眼窩,像是要從這裏挖進他的後腦勺裏,把他的腦子挖出來看看,看看他為什麽會對莊妃如此仁至義盡——宮裏自私自利的人多了去了,如此舍己為人的,卻恐怕只有柳知恩一個。他當然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動機。

皇帝是對他動了疑心了,柳知恩想,他的思緒依然絕對冷靜,甚至帶了幾分冷漠——這也是人之常情。

☆、吹風

文淵閣內難得這麽安靜。

作為閣臣入值辦事的地方,文淵閣常常是很熱鬧的。如今內閣的幾位大臣,雖說也有些面和心不和,彼此間難免在很多事上都有博弈和沖突,甚至於很多時候也是吹眉毛瞪眼睛,彼此間爭得你死我活的,恨不得把彼此吃掉,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地坐下來商量事情。——說實話,國家這麽大,官員這麽多,庶務如此繁重,不是每件事都要爭,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爭的。

至於什麽事能爭,什麽事該怎麽爭,爭到什麽程度,每個閣臣心裏都是有一本賬。官場上的門道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四庫全書簡直都寫不完。這些從翰林院一路升上來的閣臣們,哪個不是在宦海裏浸淫了幾十年,才能把官場這個大游戲的所有規則都給摸透?所以說,文淵閣裏擼袖子的時候其實並不多見,真的吵起來的情況,其實反而不是博弈最激烈的時候——激烈的博弈一般臺面下都給搞完了,臺面上還是要按規矩來走。吵起來,那是事發突然,各人確確實實,意見難以統一,無法給皇帝一個統一的態度時,才會吵得厲害。

當然,真的是都無法統一意見的大事,皇帝也不會就交給內閣來辦,有時會下令廷議,有時也會召閣臣入文華殿商議。反正文淵閣和文華殿相聚並不遠,為的就是方便這群帝國的統治者可以隨時開個小碰頭會。

所以,文淵閣的主旋律,一直就是很低沈、很溫柔,很有條理的絮語,就像是有一場永遠也開不完的會,偶然的沈默,只是方便你處理一下私人需求。無數庶務就是這樣在內閣值官手裏被貼上了票擬,再送到宮中,由司禮監代抄朱批,也就是所謂的批紅。當然了,皇帝有閑空的時候,還是會聽聽節略、票擬的意見,有時自己不滿意的話,便會令司禮監王瑾等人執奏章返回文淵閣,和閣臣們商量出一個新的票擬,再送回去由司禮監批紅——每當這時候,值房裏就會又多了司禮監秉筆太監那略有幾分尖細的嗓子。

但今天的內閣卻是安靜得落針可聞,難得人到得齊全,但個人都只是悶頭翻閱著手中的奏章——有些例牌折子,本來掃一眼節略也就罷了,此時卻都是翻開了細細地看著裏頭的內容,好似那是孔夫子著的《春秋》,實在微言大義得可以。

就連被派來催促閣臣們的王瑾,都是沒有做聲,他尷尬地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左看看、右看看,幹脆手一疊,往那一站,也不吭氣了。

也就是半個時辰之前,皇帝剛召見內閣,商議廢後流程,內閣首輔楊大人是罕見地動了情緒,他再三以宋仁宗為例,懇勸皇帝不必無過廢後,盡管皇帝已經拿出了皇後的自請廢位之表,依然阻擋不住首輔楊大人,乃至內閣多數重臣維護正統的決心。

君父君父,臣子要把皇帝當爹尊敬,這就是儒教王道的要求,全天下的讀書人讀的都是鼓吹孔孟的這一套,皇帝是你爹,皇後那就是你媽,天下有爹要休棄媽,做兒子的在旁敲鑼打鼓的嗎?當然,爹睡不睡媽那不歸兒子管,可身為皇帝,那就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事你不守規矩,大家忍一忍也就都過去了,可有些事是不能不較真的。廢後顯然就這樣的一樁大事——內閣重臣們的標準,有時候就是這麽有伸縮性,所謂大義、小節,分得是非常清楚。

內閣裏有三個楊大人,一位金大人,首輔楊大人是西楊,堅決反對,金大人不說話,另一位楊大人東楊大人,那態度就暧昧了,剛才在皇帝跟前,還說了一句,“母以子貴、子以母貴……”

這句話,歷來是廢無子皇後,讓有子妃嬪上位的最佳借口。你比如說漢武帝的上位就是很典型的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東楊大人如此說,明顯是已經靠向太子東宮了,不過,這話立刻就被南楊大人喝住了,“天下無子皇後多矣,難道個個被廢?”

——這一位南楊大人,因為在處理政務上看不出有多少成績,在過往的歲月中,也沒有建立多少功勳,於內閣之中一向是很沈默的。沒有多少人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可在這件事上,他一發話,連歷來為文皇帝心腹機要,臨終前就隨侍在側的顧命大臣東楊大人都不能不立刻閉嘴。也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內閣到現在都很安靜。

原委麽,也很簡單——南楊大人資歷沒亮點,能力沒亮點,亮點在哪裏呢?

亮點就在南楊大人的忠心和氣節上,他一直都是仁宗昭皇帝的死忠,文皇帝年間,東宮迎駕事件幾乎是把昭皇帝的太子前程都給斷送了。南楊大人就是當時忠心耿耿,一直站在太子身邊,甚至是為此一直被關押在詔獄裏坐了十年的牢,一直到昭皇帝即位才被放出來。

但,在昭皇帝年間,雖然南楊大人屢受提拔,得到了非凡的重用,可他起點太低,本來也就是個太子洗馬,按部就班要做到閣臣,簡直不知何年何月。南楊大人坐火箭一樣的入閣,發生在當今即位以後,皇帝直接就把他原來做事的弘文閣給撤了,讓南楊大人入閣聽用。

話說回來,東宮迎駕那一年,當今還小呢,未必就記得住他南楊了。真正把南楊大人的名字記在心裏的,只怕是另有其人。當然,這話不能亂說,你說了南楊也不會承認。而且這也不算是他的汙點,當今太後歷經四朝,賢良淑德女中表率,國之大事皆可周知,能得到她的賞識,那是南楊大人的福氣,這內閣之外,羨慕著南楊大人的還不知有多少人呢。士大夫們的氣節一直就都是這樣,是比較有彈性的……

如果是原則性問題、政策性問題,那沒人會把南楊的說話放在心上,該爭就爭唄,太後就太後,怕你不成?問題是現在說的是皇帝家事,是後宮裏的事,哪個閣臣願意為了這麽點和切身利益沒牽扯的小事兒得罪太後?都知道,皇帝在軍國大事上經常征求太後的意見,太後對政治還是有參與度的。惹來了老人家的記恨,關鍵時刻一句話,誰知道仕途是否因此就受到影響?

老人家的意思,通過南楊一句話就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了:說廢後可以,少拿太子身世做文章。

禦前爭辯,在內部會議上是常有的事,皇帝也不會因此而降罪,一直都是微笑著在旁靜聽。可南楊大人這句話一出,皇帝的臉很明顯就扭曲了一下,之後不一會兒便喊了散會。會後王瑾就到文淵閣來了,還是讓眾臣商議著該怎麽操辦這廢後的事兒。

這明顯是在催促閣臣們快點表態了,但這個態怎麽表可實在是不好說,廢後該怎麽弄難道皇帝心裏沒數?他現在欠缺的就是個話口子,但這個話口由誰來開?剛才東楊好像表現得很支持孫貴妃和太子,但南楊一開口,他也不吱聲了。

再看王瑾的態度,也是透了玄機,閣臣們不開口,他也不催,就在那站著,敷衍塞責的意圖十分明顯。幾位大臣都是總理級別人物了,臉色總會看的吧?這一看就明白:和自己私下收到的風聲一樣,太後對於廢後再立,心存不滿,雖然不能阻止,但卻似乎並不讚同讓孫貴妃上位。

這事兒你們自己母子都意見不統一,外人更不該插嘴了。母子沒有隔夜仇,這時候誰會傻得走出來為皇帝來得罪太後啊?

西楊大人咳嗽了一聲,把大家的註意力都拉過去了,他很和藹地問王瑾,“不知皇後上表,言其多病……是否真已病勢難起?”

私下問,這叫打探內帷,罪過不小。公開問那就是關心皇後鳳體,沒有人對西楊的做法有意義,大家都擎著希望的眼睛,很期待地看著王瑾。

王瑾也咳嗽了一下,儼然地道,“娘娘自從去歲流產以後,確實臥床難起,近日雖有好轉,但……”

但什麽,沒說,您自己腦補吧。

東楊大人做了第三個咳嗽的人,“此事事關重大,不能不謹慎視之,陛下也不可急於一時,須知天下之大,每日裏急務也有許多,庶務更是繁重。此事似可稍延,吾等還有交趾撤軍的折子要與諸君同看……”

很好,他為大家和王瑾都爭取了一個下臺階,眾人找到借口,便歡天喜地,各玩各的去了。——其實他也說得不錯,一天多少折子、多少事情要處理?幾人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才是結束了一上午的腦力風暴。

閣臣用飯,吃的是現做的廊下餐,天冷時候取個熱乎勁兒而已,要說多好吃那也沒有,畢竟爐子也不是很多。和唐朝時不一樣,宰輔們沒有硬性要求要一起吃飯,位高權重的老資格比如說首輔西楊大人,文淵閣裏是有一間屋子專門給他用膳、午休的,其餘人湊在一起吃完飯,您要散步消食也可以,去後面午休也可以,此地地方狹小,卻是沒有單獨的一間屋子睡覺了。

南楊大人照例是不睡午覺的,吃過飯去‘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圍著文淵閣繞圈兒,有時候也到附近的小花園去閑步片刻。他在內閣裏沒有什麽朋友,一向都是形單影只,樂得清靜。但今日卻不一樣,西楊大人要和他做伴,一道也出去散散悶。

這是來散什麽悶的,大家心裏都有數——下午可就沒有交趾撤軍的事來做緩沖帶了。金大人壓根就不理會,閉眼去裏屋睡覺了——他明天就要去寧夏出差,很幸運地躲過了這攤事。

至於東楊嘛,他輕蔑地一笑,望著兩位楊大人的背影,輕聲嘀咕了不知什麽,便翻過身在案上奮筆疾書,也不知是有什麽事這麽著急。

兩位楊大人出去散步,頭一炷香時分真的只是在散步,南楊坐了十年牢,坐出了沈默寡言的性子,幾棍子都敲不出一個屁,西楊要不開口,他能一天不說話。

“弘濟啊。”西楊完全沒有和他較勁的意思,他今年六十二了,精力早有些不濟,吃過飯不睡會兒,下午簡直都困得沒法理事。這會兒一邊走一邊就打起了呵欠,“如此說,都人傳言為真嘍?”

文淵閣在皇城內,距離內宮都很近,遠處就是影影綽綽的宮墻,裏面圈了上千的宮女——又喚作都人,也就是說,從這裏走出去,直線不超過一千米就是妃嬪們的住處了,這麽近的距離,什麽消息流不出來?太子都立了,眼下都要過百日了,玉牒上生母還沒寫,宮裏多了個羅嬪……這些事和皇帝睡誰不睡不一樣,是瞞不過大臣們的。但具體發生什麽事,除非有人願意和你說書,不然大臣們也只能是靠猜。在魚呂之亂以後,現在的宦官提到內事,都和鋸嘴的葫蘆一樣,能漏點風就不錯了,要細說原委,卻是絕不能夠。

“傳言……”南楊悶了半天。“多了。”

西楊沒辦法,給挑明了,“如今坊間,常唱《貍貓換子》。”

南楊難得一笑,“吾聞故朝,宮有女中堯舜。”

居然和西楊是對上了對子了。

這對子對得不夠工整,但意思已經足夠明顯。女中堯舜,典出宋史,形容的是高太後。她一直厭棄孫子的生母朱妃,終其一生,朱妃都沒得到後位。待遇也是被皇後壓了好幾頭,連兒子都是養在太後身側,和生母說不上有太深厚的感情。

太後的態度,西楊是挺肯定的,如今不過是進一步確定了而已,他問道,“唯後誠多病,宮中乏主……”

南楊大人微微地笑了,“立後立賢啊。”

西楊眉頭一皺,他向南邊看了一眼,有點不可思議。“不是說——”

“士奇兄,”南楊大人拍了拍西楊的肩膀,“有點著相啦,內宮諸事,吾等靜觀其變可也。人主家事,何必多說呢?”

兩人的關系說不上有多親密,但南楊的語氣卻很真誠——說起來,如今內閣這三位大臣,雖然有不合和鬥爭,但卻並非是你死我活,而南楊資望最淺,素日裏也最受排擠……

西楊腦子裏的算盤,已經是劈裏啪啦地打了一千多遍了,腳下的步子反而是越發凝重,他自失地一笑,連稱,“著相、著相!”

想想卻也不免一笑,“未知勉仁,此時又做何想了。”

南楊素來穩重少言,此時卻有些感慨,他輕蔑地一撇嘴,“吾觀勉仁,一生唯投機二字。奈何機巧百出,人主多蒙其蔽,今正邪之辯,恰為一試金石,且看他演去。”

試金石,試出的成色是要落到誰眼睛裏?南楊、東楊本為同年,按說關系是最親密的,但東楊得意得早,南楊還在坐監牢的時候,他已是天子近臣,出入得意,傲岸中不知得罪幾人。看來,南楊也在被得罪的人之中。

西楊沒有說話,只是一笑——他實在是有點困了。

當天下午,王瑾果然再度奉詔而來,重提廢後一事,這一次,東楊大人來勁了,手撫袖袋,口稱“臣有本奏”,遂將一本奏章,遞給了王瑾。——眾人都斜著眼睛看,只見上頭一行規整的館閣體,皇後、廿條等字是觸目驚心。

才一中午,就醞釀了二十條皇後的過錯,東楊大人真不愧是倚馬千言的捷才,西楊大人和南楊大人對視了一眼,均都默然無語。連王瑾好像都被東楊的無恥給震驚了,接過奏章不發一語,轉身離去。

大家繼續辦公。金大人時不時瞅東楊一眼,又看看西楊,有點納悶。

沒過多久,王瑾回來了。

“陛下有言,曰:”他神色木然,看不出喜怒。“爾等速商議出一個章程來,楊榮不要再胡說八道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些話朕看了都替你羞。”

皇帝傳話,當然都有很多口語,不過這麽不客氣的那還是很少見的。東楊大人面上陣紅陣白,站起身還要請罪。王瑾卻擺手止住,道,“陛下有言:不要再玩虛的了,好聚好散,皇後多病,讓她好生調養,如何處置,章程出來。”

皇帝的態度現在已經是很明白了,西楊大人猶豫片刻,語氣有所松動,“既如此……”

王瑾便看了他一眼,見西楊大人不說話了,又轉身而去,往文華殿回話。

不片晌,上召西楊獨對。後日,又召內閣諸臣與顧命重臣入,唯東楊稱病,未能與會。

後三日,以皇後多病,上表自辭為由,準其退居長安宮,號為靜慈仙師,飲食起居,一如常法。

胡後無過被廢,朝野震動,朝中多有上折為胡後分說者,皆留中不發。坊間亦有謗內閣言語,種種怪象,不一而足。

不過,東楊大人卻也是漸漸地回覆了元氣,他在等著一個合適的信號回歸內閣,就像是朝中幾乎所有稱得上分量的大臣們一樣,手裏都攥著一本奏折,就等著往上遞了。

皇帝廢了胡後以後,的確也是動作不斷,他又封賞了胡、孫、何、徐、羅、吳等諸內宮妃嬪的家人,其中孫貴妃家所得,略厚於餘下諸妃。東楊大人的信心也越來越足,就等著那預料中的煙花一放,他便可以恰到好處地借此表覆出。——被皇帝那樣不客氣地訓斥了一番,雖然東楊大人沒動情緒,但怎麽說也得稍微顧忌一下面子,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嘛。

只是,左等右等,東楊大人都等得奇怪,等得著急了,還沒有等到那一封預料中的奏章。

——英國公張輔,毫無疑問,是如今朝中的第一號勳臣權貴了,別的不說,只說他的家世、資歷、功勳、能力,朝中還有誰能和他相比?不論是擁立嗣皇帝,還是請立太子,都得由他當先上表,那才叫做名正言順。現在皇後廢了,若要繼立貴妃——在大部分朝臣看來,貴妃生了太子,素來寵厚,此時不立貴妃,又立誰來?——他不上表,誰敢和他爭先?

但英國公他就是不上表,他上朝、視事,身體非常健壯,看起來精神也沒有什麽問題,但仿佛和大部分人不是活在一個世界似的,當整個世界都期盼他的時候,英國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就是不上表。

反正他就這樣事了,你能把他怎麽地吧?你說說你能把他怎麽地?

東楊大人關在家裏苦思冥想了半天,手裏的奏章就這樣被憋回去了,他找了個合適的黃道吉日,悄沒聲息地痊愈了,滾回去當值。

西楊大人若無其事,繼續做他的首輔,時不時過問一下長安宮的修建進度。

南楊大人繼續當他的隱形人。

金大人在去寧夏出差的路上,風花雪月,無比愜意。

太後嘛,太後坐在清寧宮裏抱點點——幾個月下來,點點大了不少,她已經會走路了,也會咿咿呀呀地說很多不成調子的話。

“點點,想不想娘啊?”太後捏著點點藕節一樣的手臂,愛得撒不開手——一只貓帶久了都會有感情,太後已經很久都沒有帶小孩了,除了皇帝以外,後頭的幾個孩子,多數時間都是給養娘照看的。她是直到成為太後以後,才真正有時間來帶小孩,才真正有心力來享受這個過程。點點很幸運,她趕上了太後的第一波情感真空。

點點咿咿呀呀,“娘!娘!”

太後又輕輕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禁不住有點兒心疼,她在點點臉上香了一口,半帶了埋怨,“可惜我們點點娘不爭氣,母慈女孝,這還沒母慈呢,就要盡孝了,我們點點才多大呀?”

她和點點額頭頂著額頭玩了一會,才悠悠地嘆了口氣,“可不管再怎麽樣,那也是我們點點的娘啊,是不是?娘不出來,點點也想得慌,是不是?”

直到把點點逗得失去耐心,掙紮著要下地自己去玩了,太後方才半伸了個懶腰,恢覆了正常的語氣。

“去安排一下吧。”她示意南醫婆,語調略微轉冷。“——也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了,瞧瞧她不在的時候,這永安宮都亂成什麽樣了。”

南醫婆心中一跳:看來,太後娘娘對莊妃娘娘,也是有了幾分恨鐵不成鋼……

“奴這就去尋藥。”面上,她確實絲毫異狀沒有,很正常地就應允了下來。“必會安排得妥妥當當,請老娘娘放心。”

於是,三月裏,皇四女點點染了時疫,‘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徐和太後比,還是天真了啊……

☆、161

“點點病了?”皇帝的語氣有幾分愕然,“太醫院那裏是怎麽說的?”

雖說已經有了四女一兒,還有一個在肚子裏,但父親對孩子們的愛卻顯然不會因此被分薄,尤其點點,因為之後緊跟著就是個弟弟,所以特別得他鐘愛,皇帝在這件事上多少有點迷信的:徐循曾被文皇帝誇獎過有福運,沒準,這份福運也被帶到了她女兒身上呢。

不過,這幾個月他見點點的次數是不多,皇帝本來去太後那裏請安的次數就不是非常頻繁——反正不會比他去永安宮更頻繁。再加上每次過去也不會呆太久,和點點相處的時間的確大幅減少。現在聽說點點病了,當家長的心裏除了著急以外,多少還有些愧疚,總覺得自己對女兒是有點關心不夠。

“請了劉太醫看過。”來報信的宮女回答得中規中矩,“說是似乎沒有大礙,不過是長牙時常見的低燒罷了,只是點點這一回可能本來火氣也重,又有點傷寒,反應特別大,老哭,老娘娘有些慌了。”

徐循進南內也就是三個月多一點的時間,點點在太後手上可能還是第一次得病,不過在徐循那裏,因為長牙而生病了好幾次了。有幾次皇帝也在的,這孩子身體健壯,哭起來聲音也大,他對太後的擔心是心有戚戚焉。“既然太醫說了無礙,那就暫且先這樣好了。”

那宮女沒動,“老娘娘問,此事是否該向南內那邊報個信兒。”

皇帝頓時就明白了太後的用意:老人家這是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說實話,立後這件事該怎麽處理,皇帝還沒有想好。現在反正立太子、廢後兩件大事都辦妥了,餘下到底立不立後,立誰,何時立,除了太後以外誰也沒有資格催促皇帝。而太後畢竟又是發過話的,這件事憑他自己處理,所以現在雖然不耐煩了,但也不好直接催問,只能是這樣委婉地把點點的病小題大做一番,來試探皇帝的口風。不然,小病而已,又無大礙,一般來說這樣的事都不會特地遣人來告訴皇帝的,頂多就是和皇帝身邊的宦官打聲招呼,讓他提點著皇帝,有空了多去看看生病的子女。

一眨眼已經進去三個月了,雖然現在待遇是大為改善,但畢竟還是沒有從南內出來麽,老人家對莊妃一直都是深有好感的,就算不說繼後的事吧,想要幫一把,助她從南內出來,也是很正常的事。——老人家如此行動,倒是越發證明了徐循和她完全不是一條心,不然,她都根本不會派人到幹清宮來。

雖說徐循想要躲清靜的心思並沒有改變,自己幾次過去探望的時候,她在南內貌似也過得挺開心的。但現在點點病了,不說徐循自己,皇帝的想法都發生了變化:孩子畢竟還是跟著親媽最好,不然,連皇帝都是放心不下。太後雖好,但畢竟年歲大了,再怎麽照看,還能比親媽更上心嗎?

“讓她去看看吧。”他立刻下了決定,“馬十,帶人去把徐氏接往清寧宮去。我這裏……”

他猶豫了一下,“我這裏一會兒也過去。”

畢竟是皇帝,還是有公務要處理的,幾位重臣都在入宮的路上了,一會就要開會,這都能理解。馬十帶著宮女,很利索地就去了南內,一路還把轎子什麽的都給備上了。可到了宜春宮前,他卻不讓清寧宮來的宮女進去,只說,“姐姐在這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接娘娘出來。”

這宮人稀奇地看了馬十幾眼,方道,“公公但去,奴就在這裏候著。”

很顯然,她對莊妃在宜春宮裏的待遇,動了點疑心。

正是暮春時節,宜春宮的小花園裏一片芬芳,馬十從甬道裏一路走來,遠遠地就聽到了莊妃娘娘和巧巧的笑聲——這一大一小,是又在後花園裏打上秋千了,雖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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