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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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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說是什麽錯事。

但這也不是說一聽到這消息馬上就來啊!

趙昭容是想害死她嗎?這啥意思啊,頭天坤寧宮裏才差點出人命,第二天趙昭容就登門道賀了。這意思是不是徐循她特別盼著皇後出事啊?

你要來可以,起碼過兩天,找個更體面點的理由過來行嗎?這樣過來不等於是把屎往徐循臉上潑?

徐循真是被趙昭容氣得都沒脾氣了,她第一次說了重話,“能把這個賤人打出去那就好了!”

但是問題就是她不能。

因為趙昭容名義上那就是來給她請安的,真的把她打出去,有病的人就變成徐莊妃了。徐循能做的也就是把她晾在外頭,說明自己現在因為皇後的事心情很低沈,無心見客——還得客客氣氣地說,不能擺什麽威風。趙昭容現在不歸她管了,她要是越俎代庖地教育趙昭容,那孫貴妃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裏——要不是孫貴妃想要教育這些不歸她教育的小嬪妾,後妃之間也不會鬧出那樣大的爭端。

進宮以後,徐循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和‘姐妹’們相處的艱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找個人把趙昭容痛打一頓,揪出來扇上二十多個耳光再說。

要忍耐這口氣,真的好難啊!

雖然幾乎從沒有做過仗勢欺人這種事,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徐循都很難說自己會不會踩低趙昭容的,這個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她還不是故意的,只是蠢而已。她根本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會把永安宮推入多尷尬的境地。

這下好了,雖然整個宮廷或遲或早也會意識到這一點,但那起碼還有個‘或遲或早’在是不?現在趙昭容這麽一來,不等於是敲鑼打鼓地告訴所有人,她徐莊妃這一胎要是生得好,說不定就能上位成太子生母,後宮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

徐循身上本來就有壓力了,現在這壓力,那是陡然增大啊。這當口,她算是體會到了孫貴妃的心情:就算她根本都無心去動搖皇後的地位和權威,但時勢變化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根本都是由不得她了……

就像是為了驗證她的擔憂一樣,趙昭容這一上門,所有其餘嬪妾也坐不住了,這一兩天內,在往坤寧宮請安後,陸陸續續地,都找了些體面的理由,來永安宮給徐循問好——雖然徐循必定都是不見的,她們來也只能是對著空座位行禮,但八個人在幾天內還是都來過了一遍……

這也等於是說,皇後的臉在幾天內已經被扇了八次了。

然後徐循還沒法做什麽。

她不可能親身過去解釋,第一,現在她有身孕不能輕易行動,第二,她現在過去坤寧宮那不等於是在皇後的傷口上撒鹽嗎?說到底,現在永安宮不論做什麽,估計都會被坤寧宮那邊理解為炫耀,所以徐循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就這麽沈默著,一直沈默到孩子出生以後再說。

她冤不冤啊她,徐循都快被趙昭容給氣死了——最氣人的是趙昭容人家還是抱著討好她的目的上門來的。這種荒謬的感覺,如果徐循不是當事人,說不定都還會被逗樂。

“真是世態炎涼。”她只能對現在唯一會上門看望她的皇帝發洩。“胡姐姐人還在病床上呢,這一個個地就都過來了,別人也罷了,都是趙昭容帶的壞頭。如此勢利,怎堪為國朝嬪妃!”

但皇帝對這種事卻不大在意,更關心的是徐循的情緒。“這些小事,哪值得你動情緒?你現在可是雙身子,得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多收斂收斂你的性子。”

不是說皇帝不懂,但是和趙昭容的醜陋和愚蠢比,人家更在意的肯定是徐循肚子裏可能的子嗣啊。這都三十歲了還沒孩子,七個月的嫡長子伴著皇後生育的希望一起沒了,這對皇帝來說也是個挺大的打擊。他現在肯定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徐循的肚子裏了,如果徐循生的是男孩,趙昭容等人的表現他說不定反而還會讚賞哩——這種姿態,對於徐循樹立權威也有很大的幫助。

現在她受到的關註和呵護,同前一陣子比自然也有了更大的提升。周太醫的地位完全被劉太醫取代,皇帝和太後都是把劉太醫幾次叫去詢問了,問的是什麽徐循也不知道,就感覺他們好像很擔心皇後的流產會傳染給她一樣的。劉太醫對她的脈象把得可仔細了——柳知恩仿佛也知道一些內情,卻不肯和她說。

然後,她的吃食呀,用藥呀,甚至是起居呀,現在都被太後派來的南醫婆給監視著,半點都不會有出錯的可能的。清寧宮那邊也是隔日就派人來詢問徐循的情況,這都是以前不會有的待遇。然後這種種超卓,卻也是增強了她的緊張感,徐循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麽緊張,但她的確是挺焦躁的,這幾天她的心情就沒有好過,就連柳知恩都無法舒緩她的情緒,而皇帝則只能火上澆油。

“娘娘,清寧宮賜來了朝鮮參。”這邊紅兒又來回報了,“還有從護國寺給求的順產符。”

徐循扶著額頭,無聲地呻吟了一下,方才笑對南醫婆道,“太後娘娘的厚愛,真令人受寵若驚……”

話音剛落,藍兒也掀簾子進了裏屋。“娘娘,適才鹹陽宮也派人過來問娘娘的好……”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雖然徐循極力想要低調,但永安宮這幾天,可是熱鬧得不得了呢。

比較之下,坤寧宮就要冷清得多了。皇後大病未愈,需要靜養。宮人中官進進出出,都是極力放輕了腳步,即使一屋子站的都是人,坤寧宮內外也和鬼城一樣悄無聲息,就連呼吸聲都要極力去留意,才能聽聞見那麽一星半點。

失血過多,使得皇後的臉色一直都和宣紙一樣蒼白,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沈睡,劉太醫每天把脈兩次,隨時更換方子微調分量,這麽著過了近十日,皇後的病情才終於說得上是真正的穩定了下來。——失血流產的婦人,很多都是就這麽去了,即使暫時救回來的,也有可能隨著再次出血而撒手人寰,尤其是皇後所患的鬼胎,更是以出血多聞名。劉太醫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怠慢,十全大補湯裏的人參都是加量開的,也不知用了多少上等老山參,這才是把皇後的命給吊住了。這要不是天家,最後會是怎樣都還很難說的。

“脈象已經是全然穩定住了。”劉太醫放下了皇後的脈門,滿意地低聲道,“娘娘近來睡眠如何?”

“一天能睡七八個時辰。”宮女悄然言說,“醒來時也是有些迷糊,多數時間都在閉目養神。”

那是因為劉太醫開的藥也有安神助眠的成分在,他點了點頭。“久睡雖然養氣血,但睡多了對神智也有些不利。今日起便不再開安神湯了,娘娘徐徐進補,一年半載內,當可恢覆無恙。”

太醫說話,不是特別場合那都是特別委婉含蓄的。不再開安神湯,意思就是皇後大體已經恢覆到可以被準許思考的程度了。——也就是說,身邊的從人們,可以稍微放心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皇後,而無需擔心她受到刺激再次引發大出血,就此撒手人寰。

雖然這樣的風險還是存在,但只要皇後清醒,有些問題是肯定會問的,哪個下人敢做主瞞著?清寧宮、幹清宮對於這事也沒個交代,皇後有問,底下人就必須如實回答,這件事上並不存在第二個選擇。

歐陽嬤嬤去後,皇後身邊最受信重的大宮女就是藕荷了。皇後真正清醒過來以後,理所當然地,也是點名讓她到自己身邊服侍。

“我睡了多久了?”聲音自然是十分虛弱的。

“娘娘已經休息了十日了。”藕荷忍著眼淚,咬著唇努力平靜地回答。“如今已是康覆了許多,只要靜心休養,當是能恢覆過來的。”

皇後壓根理也不理,直接繼續問,“孩子沒了吧?”

語氣都是很肯定的——雖然當時到了最後,她已經直接是昏過去了,過去的十天內也一直都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恢覆神智,但肯定也還殘留了一些模糊的印象在,現在回想一下,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應該是不難。

“哥兒不幸……”藕荷已經忍不住開始哭了:在這件事上,她的悲痛之情甚至都不會比皇帝少多少。

皇後沈默了一下,又問,“以後還能生嗎?”

藕荷嚶嚶的哭泣聲已經是最好的回答了——也不用問她是怎麽知道的,當時太後和皇帝雖然屏退了伺候的人,但畢竟是在坤寧宮裏,自然會有人試圖偷聽的。

皇後便久久地沈默了下來。

藕荷哭了一會,終於找回了自制力,她捂著嘴胡亂地抹了抹淚水,小心地看向皇後,想要觀察一下主子的神色,推測一下她的心情……

卻是才看到皇後的臉,便被嚇得調開了視線。

臉還是那張臉,皇後沒有在流產中毀容。但那種神情……

藕荷不是個文化水平很高的人,她沒有言辭來形容皇後臉上的那種表情,她只是不敢去看——伺候了皇後這麽久,兩人間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她實在也是有點不忍去看。

屋內便沈寂了下來,靜默像是黑洞,肆無忌憚地吞噬著所有人的呼吸。氣兒才離開鼻腔,似乎就被它咄咄逼人地吞進了肚子裏。

過了很久很久,屋內才響起了皇後低低的聲音。“莊妃那裏,現在是怎樣?”

藕荷忙振作起精神,把這幾天去過永安宮的人都給數了出來。什麽時候去的,怎麽去的,呆了多久,她比徐循記得還清楚。“趙昭容第二日早上就過去了。那時候劉太醫才離開永安宮沒到半個時辰——劉太醫就是當日救了娘娘的太醫令……”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炷香時間,皇後像是聽乏了,半合起眼簾,可她沒表示,藕荷也不敢停下來,只是盡量簡潔地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給陳述了一遍。“……永安宮那裏也就是和鹹陽宮、長寧宮一樣,按時給您過來請安,沒什麽別的表示。”

然後就又是沈默。

“去……”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皇後的聲音倒是洪亮了一點,也清晰了一些。“去永安宮,問莊妃的好。傳我的話,讓她好生保重身體,務必要平安生產。”

她的唇角居然似乎還揚起了一點弧度。“就說,我等著她抱著大胖小子來坤寧宮看我。”

藕荷大松了一口氣,忙歌頌,“娘娘聖明賢惠!”

等了一會,卻沒等到皇後的回話,壯著膽子一瞧,卻見皇後已經安穩閉目,仿佛是又睡了回去。

當然,這句很安撫、很鼓勵也很大度、很賢惠的囑咐,也在最快的時間內傳遞到了永安宮,把皇後的態度向徐循給表明了出來。——這句話,倒是多少安撫了徐循的情緒,讓她能安然地等著自己瓜熟蒂落的時刻到來。

“不論別人想什麽,我是信了這話。”她對柳知恩說,“我也真準備就把這話給當真了。”

她現在身懷六甲呢,柳知恩不管想什麽都得順著她的話說啊,他也說,“皇後娘娘素來賢惠,都這時候了,也不必說假話啊。您就只管安心吧,她肯定沒把趙昭容的蠢事算到您頭上。”

見徐循安穩閉目,他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站在廊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一直伺候在徐循身邊的錢嬤嬤也踱了出來——娘娘睡了,底下人也能稍微回避一下,站在廊下的花盆邊上,松松腿歇口氣兒。

“私下那都是怎麽傳的?”錢嬤嬤確實是不知道,這一陣子她都在徐循身邊貼身伺候,不知多久沒回下房了。

柳知恩苦笑著搖了搖頭,“什麽說法都有,還有人說,皇後娘娘這就是在咒我們娘娘……”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這局勢,哪裏是徐循又或皇後的意願能改變的?皇後不管怎麽說怎麽做,都會被有心人解讀出無數種想法,這種無奈,不獨永安宮才有。

錢嬤嬤想了想,也是不由得嘆了口氣,“柳爺你覺得,皇後娘娘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坤寧宮的表態,確實是來得有點突兀和離奇,這時候皇後該做的、能做的也就是安心養病了,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就得,別的事還能多想些什麽?她現在就是對徐循秀出無限的賢惠和大度,也不能改變她在皇帝心裏的印象。

無寵、無子,也難有子了……難道她還以為說上這麽一句話,就可以把元後的權威重新握在手心?又或者她以為這麽一句話,就能把徐循給拉攏過來,甘願繼續做她的馬前卒?

雖然和皇後並不熟悉,但柳知恩也不覺得她會如此天真。他搖了搖頭,卻沒有繼續思索下去。

“現在皇後娘娘的意思已經並不重要了。”他說,又把眼神望向了不遠處的屋門。“真正局面會怎麽發展,兩個月以後也就知道了。”

而這兩個月內,不論是皇帝還是太後都不會允許宮廷中出現一點變化——主子們的這點心意,相信底下人還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論是鹹陽宮還是長寧宮、坤寧宮,在徐循孕期的最後兩個月裏都異常沈默,一切按部就班,而永安宮也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外頭的閑言碎語根本就到不了徐循跟前。她要做的就只是吃喝拉撒,把自己當成個豬一般撫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她忠心耿耿的下人們去處理。

終於,正月末的一個下午,莊妃娘娘散步時感覺到一陣腹痛——這腹痛很快就發展為了規律的疼痛。

由於她承寵次數多,月經也不規律,徐循受孕的日期並沒法推測,也許是九個月初,也許是八個月末,反正不管是哪個時間段,都是正常的生育時機,而她也就這麽正常地開始了自己‘腳踩生死關’的生育過程。

☆、重輕

皇帝是在文華殿和內閣議事時收到消息的。

按說,內閣諸先生和皇帝商議的那都是國家大事,內宮除非是出了人命,有什麽緊急的要務了,都不該過來打擾。可經過皇後的事兒,又有誰敢耽擱這個消息?馬十鳥悄兒摸到了皇帝身邊,在他膝下低語了幾句,又鳥悄兒退了下去。

皇帝面上沒有什麽特別的波動,不過是眉毛一挑而已。幾個內閣大臣互相看了幾眼——當著他們的面,馬十沒敢附耳低語,幾個大學士雖然都不小了,可卻還算得上是耳聰目明。要不然,也不能在內閣的位置上穩穩地紮著根不是?

都三十歲了,還沒個兒子,皇帝的心情大臣們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許多軍國要事,本來是想當著皇帝的面吵出個結果的,你比如說交趾那邊到底撤兵不撤兵,還有瓦剌諸部那邊關系怎麽處理等等,這些事從昭皇帝年間就一直擱置到了現在都還沒個結果,朝廷的錢糧可不會因為政務的耽擱而停止支出……但現在,見皇帝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大臣們也都把話咽到了肚子裏。虛應故事般‘議事’了一會,也沒達成結論,便一個接一個地閉上了嘴巴。

其實說起來,大臣們和皇帝一樣都是有幾分心急的,對皇長子的夭折也都很心痛——皇後產下鬼胎的事,並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坤寧宮的人自然不會到處亂講,而產婆們也都是知道輕重的。就連宮裏都只是影影綽綽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外朝這兒就更難收到消息了,所以,在他們來說,皇長子不過是不幸早產夭折了而已。若是運氣好的話,其實還有養下來的可能。

皇後長子,光是嫡長兩字,就足夠所有維護正統的士大夫高.潮好幾次了,現在一切成了泡影,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眼神盯準了徐娘娘的肚子。內閣議事,破天荒半個時辰就完事兒了,連仁宗實錄的修撰一事都沒定下來。特地被叫進來的禮部尚書胡大人還沒發言呢,個人就很有默契地都散開了。

幾個大臣一道往文淵閣方向撤退了過去——那一片低低矮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內閣成員上班的地點。也是天下文臣最夢寐以求的地方,雖然自文皇帝年間設立至今還不過十年,但此處已經是成為了朝廷權力的中心,甚至是六部尚書的權力,都無法和這班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的內閣大學士們抗衡。

當然了,在很多時候,內閣大學士本身就兼任各部尚書,所以內閣和六部彼此間並不存在什麽敵對的關系,就像是如今的這些大學士們一樣,雖然有矛盾,但經歷過了文皇帝年間的鐵腕強權以後,大家更看重的還是戮力對付更大的敵人——文華殿裏權威莫測的皇權。

今日便是對皇權很有意義的日子,幾個人沈默地走了一陣,便有一位楊大人低聲道,“國本不定,國家不寧啊。”

這個感慨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內中含義幾位大人也不是聽不出來——都是天子近臣、國家重臣,八卦幾句天子家事也沒什麽好忌諱的,這話就是放到天子跟前,皇帝都說不出什麽不是來,畢竟是正理麽。

但一時間也沒誰搭腔,只有胡大人看著是有幾分憂心忡忡地,接了口道,“莊妃盛寵,只怕重演漢武故事。”

從漢武他老爹開始,漢代好幾個皇後都因為無子而地位不穩,然後被寵妃憑借著兒子上位的。雖然說國朝規矩,各種子嗣都是放在皇後名下教養的,但那也只是說由皇後來負責安排教養而已,再怎麽教也不可能把生母是誰都混淆了。

後宮裏的事,按說外臣是不該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麽可能沒有八卦之心。帝後之間的紛爭,大臣們心裏也是有數的,只是輪不到他們多說什麽而已。明擺著的事,皇後不但無寵,而且和皇帝的關系已經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連‘她也配當皇後’的話都說出來了,現在皇長子早產夭折,據說本人也是險死還生……這生子的要是個一般的宮人那也罷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寵,在皇帝心中地位一向非比尋常的徐莊妃,真是只怕連太後都保不住她。

而且,太後會保嗎?皇帝喜歡莊妃不說了,清寧宮那裏不也時常誇獎、召喚莊妃過去?大臣們的妻子進宮朝拜的時候,都是有眼睛看的。和勳貴命婦間往來時,多少也會說些八卦,心裏都是清楚的:莊妃在宮裏的地位,那是和孫貴妃一樣,穩穩的坐二望一,這兩人誰先生下子嗣,後位都有很大可能是要易主的。

而在南京和莊妃發生過嚴重沖突的胡大人,現在能不擔心嗎?

他不能去走徐家的門路,莊妃娘娘對家裏人的約束也是有名的嚴格,家下親戚稍一犯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很明顯,娘家人根本就做不得徐娘娘的主。再說,胡大人也丟不起這個人。

親自向莊妃請罪,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胡大人和徐莊妃之間的梁子,那就算是結下了。莊妃若是正位以後,人心向背,胡大人的權威少不得是要跌上幾分的,今兒這事,大家雖然都關註著,但最為牽掛的,肯定那還是胡大人了。

第一位楊大人嘴角一翹,半是幸災樂禍,半是打趣地望了胡大人一眼,“老胡現在,譬如鄰家失火啊。”

鄰家失火,不救自危,胡大人和胡皇後雖然沒有親戚關系,但現在肯定有強烈的唇亡齒寒之感。

第二位楊大人眉頭一皺,卻是插話道,“諸公慎言,先不說還沒個結果,即使有了結果,嫡庶之辯、倫常之綱,也是不容絲毫紊亂的。一切自有先例,如宋神宗故事,宋在漢之後,禮儀完備,自然以宋為鑒。漢武之前,儒道不尊,千年舊事,有什麽值得討論的地方?”

這已經是很明顯在表態了:宋神宗的皇後向氏就沒有兒子,唯一一個女兒還早早去世,和胡皇後的處境確實有幾分相似。——到了三十歲上,神宗才有一個站住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哲宗。而哲宗生母朱氏,素來受到皇帝寵愛,接連生育了三次,其中有兩個兒子,還都站住了,和皇帝的感情,在宮中的地位,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可就是這樣,朱氏一直也就是個妃子而已,太皇太後和太後兩尊大佛接連把她壓得死死的,連誇大臣都會被太皇太後當面訓斥,受盡了汙糟氣,親兒子哲宗從小也被養在向氏身邊。即使後來父親去世,哲宗即位,也一直都沒有給生母加封皇太後,朱氏終其身僅為皇太妃,還是太後向氏屢次表態,這才有了超出諸妃之上的待遇——去世以後,這才給追封了一個皇後的名分,算是安慰獎。

朱氏這樣的待遇,當然也是有其特殊的原因在,但哲宗這個親兒子都沒給她尊太後位,也算是嫡庶分明的典範了。在最理想的儒家社會裏,庶子承襲皇位又如何?也不代表其母就能母以子貴地竊據皇後之位,而且,雖然當時的向後也算是名門之後,而朱氏只是平民之女,出身差距還是存在,但現在的胡後因為正統地位,一樣會擁有一班大臣的支持。現在的倫理,已經不如漢代那樣混亂不堪了,宋代理學大行,‘以孝敬為先,明宗支嫡庶’的風潮是遍及天下。第二位楊大人一提神宗故事,胡大人先就點頭讚同,餘下幾位內閣大臣如金大人、黃大人,也都不能不頷首道,“楊大人說得是。”

第一位楊大人整個人都呵呵了,他輕蔑地一笑,並沒附和,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一行人都是人精,又有誰看不出來他的態度?金大人沒搭理他,而是笑道,“弘濟你怎麽看?”

被點名的第三位楊大人搖了搖頭,默然無語,好像根本都沒聽到同儕們的爭吵一般,只是沿著墻角垂頭而行。幾人見了他的模樣,又不期然有些輕蔑:這也算是個閣臣的樣子?

不過是因為東宮嫡系,得一忠字,才能躋身於內閣之中,和這些天才橫溢、功勳累身的大臣們共事而已。如前兩位楊大人那般人物,又怎會把他放在眼裏?

“是不是,還是等生了再說吧。”到底還是金大人老成持重,說了句結語。“若是男丁,怎麽都好,國朝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這都三十歲了,昭皇帝三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皇帝,文皇帝三十歲的時候也早都有了昭皇帝。第一位楊大人就算再崖岸自高也好,有句話卻是再沒說錯的:國本不立,國家不寧。只要莊妃誕下的是個男丁又能養住,必定會在沖齡被立為太子安定國本。至於後宮是誰上位……除了胡大人以外,有人會關心這個嗎?就算莊妃是難啃的骨頭,有皇帝在,哪怕是進駐坤寧宮了,也輪不到她嗆聲什麽。

幾個大臣很安穩、很優容地回家去了,享受著他們兒女滿堂的天倫之樂。至於沒孩子的皇帝現在是什麽心情,他們則可以不必去關心,反正是男是女,各種消息渠道都少不得通報他們知道的。

不過,各位大臣沒想到——卻也不是很意外的是——卻是直到第二天早上,莊妃的這一胎還是沒能順利地生下來。

和皇帝的所有子女一樣,莊妃這一胎也生得不是很順。

徐循自己現在倒並沒有處於極大的痛苦之中,她只是很不耐煩,頗有幾分焦躁。

一般來講,從開始陣痛到生育,有時候隔上四五個時辰也是不稀奇的。所以徐循在陣痛以後,還被嬤嬤們安排著擦洗了身子,多少也進食了一點補品,以便一會兒有力氣生產。幾個產婆和錢嬤嬤、孫嬤嬤一起,和徐循把該註意的事項都講了一遍:一會兒會破水,會開宮,等宮口開到十指,陣痛也達到最大最頻繁的時候就開始生產了,在此之前,再疼也不能亂叫,必須把體力保留在分娩的時候。不然,若到時候沒有力氣了,孩子都很有可能憋死在產道裏,把她的性命也一起帶走的。

從徐循七個月起,產婆就開始和她解說著懷孕的過程和該註意的事項了,對她們說的這一切她都有心理準備。雖然看到被拿進來的利剪和熱水、白布什麽的,徐循還是緊張了一下的,甚至還有點後悔自己從前為什麽那麽盼著要個孩子。但是事到臨頭她不可能不生啊,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到現在也是顧不得去想了,先咬牙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然後她就開始了自己漫長的等待。

她的這個陣痛,實在是有點太飄忽不定了,你說它是假痛吧,又挺頻繁的,而且也的確是在逐漸加劇。可你說它是真痛吧,都四個時辰了,徐循一直沒有破水。這到底是要生還是不要生,現在連劉太醫和又被叫回來的周太醫都說不準。

然後,等皇帝一開始還在外頭守著,到後半夜守不住去睡了,連徐循自己也撐不住睡著的時候,她的水突然間毫無預兆地就破了。然後更離奇的事發生了——都破水了但是她反而不大痛了,肚子瑞安靜得要命,過去幾個月裏很喜歡翻來覆去的寶寶現在是沒有一點動靜了。

該不會是胎死腹中了吧,黎明前夕的時候,產婆開始擔心了。這擔心現在也瞞不過徐循去,畢竟徐循才是懷著寶寶的那個人。

然後就是趕快請太醫來扶脈,永安宮所有人才歇下就又都被折騰起來了。柳知恩和幾個嬤嬤一晚上都沒回去,現在就在外頭等著消息。徐循自己叉著腿躺在產床上,伸著手給太醫扶脈,心裏別提多不耐煩了:都這個時候了,扶脈能扶出什麽用來?也就是聊勝於無的心理安慰罷了!

畢竟男女有別,太醫那也不能去看徐循的產門啊,這都是產婆的活計。現在也只能絞盡腦汁地在那猜測了,“孩子應該是沒事,臨近產期已經不會再掙紮了,頭已經下到產道裏去了。再等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大痛縮宮,真正分娩。”

好的吧,現在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徐循在床上輾轉了一下,劉太醫、周太醫便縮回手,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妃嬪分娩的時候,太醫頂多也就做個場外指導,肯定不能在屋子裏待著。

才出了屋子,兩位太醫的臉色就變了,彼此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是點了點頭:雖說之前有過什麽齟齬,但現在都是莊妃的主治醫生,那就得互相幫扶著度過難關。不然,若是莊妃出了什麽不對,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撇開對方獨善其身不是?

“破水沒宮縮,得開催產湯了吧。”劉太醫便壓低了聲音,和周太醫商量。

“得開。”周太醫絲毫猶豫也沒有,他擡頭望了望月色,“再過半個時辰,幹清宮那兒就要起身了。這就派人去報個信吧,陛下一起身就能收到消息了。”

雖然晚上宮門要下鎖,但今晚情況特殊,永安宮的人肯定都能直接出入的。兩個太醫拉了皇帝留在這兒鎮場的金英一商量,立刻就派小黃門去送信了。

這天不巧還是常朝,大臣們是三更天就得起,皇帝好點,四更天起來準備就行了。眼下差不多再一會兒皇帝也就能起來了,按兩個太醫的意料,應該會先過來看看,再趕到前面去上朝。——可小黃門才走了沒多久,兩人還在這打腹稿呢,那邊一行人行色匆匆就進了院子。皇帝只帶了兩個從人,排場比女官還小,要不是劉太醫和周太醫都算是面見過天顏的,只怕都根本認不出他來。

“現在是怎麽樣!”皇帝披了一身玄色氅衣,在樓閣陰影中站著,根本都看不清臉色,但僅僅是語氣也足夠暗示他的心情了。

兩個太醫立刻都跪到了地上,劉太醫斟酌著道,“產育一事,變數最多,緩急間必須有個能做主的人在永安宮坐鎮……”

這意思就是不大樂觀,你皇帝本人不能在最好也把太後叫來,反正皇室家庭的老大必須在這裏做主,不然就有可能耽誤了孕情。

皇帝都踉蹌了一下,還好挨著柱子,這才沒有栽倒。“什麽意思……你們明說!”

兩個太醫沒有辦法啊,只好明說了。“現在宮縮太遲了,若是破水後兩個時辰還未宮縮,胞中水少,胎兒出不來的話,有可能窒息而死,又或是直接就變成傻子了……”

“那就吃催產藥——有沒有什麽藥能促進宮縮?”皇帝自然很會抓重點。

“這……有是有,但也未必都能言有效。”周太醫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沒劉太醫那麽愛惜羽毛,索性就說穿了。“若是宮縮遲遲不至,吃藥也是無用的話,怕是只能推宮助產,但那樣手法野蠻,對產婦身子損傷很大……甚至還有可能……”

難怪要皇帝或者太後來做主,這是徐莊妃,不是宮女子,皇家子嗣和她本人的健康、安全誰更重要,兩個太醫甚至是她身邊的嬤嬤,根本都無法下這個判斷的,非得皇帝或者是太後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沈默了下來,許久都沒說話。兩個太醫跪在他身側,大氣也不敢喘的,哪怕冰冷的石階,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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