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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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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在茶水房裏熱菜的時候,熱著熱著就嘆了口氣,“現在這正經是風聲鶴唳了,看誰都不能放心。”

在宮裏有年頭、有地位的宮女子都是知書達理的,這個成語用得好,徐循現在,就是有點風聲鶴唳了。

到底誰要害她?她也想不明白這點,她有什麽值得人害的?

她也看過史書,後宮爭寵手段很多,最明顯的就是《漢書》裏的馮婕妤擋熊,舍身救了皇帝,從此便得了元帝的信重喜愛,和同為寵妃的傅昭儀之間也是生了嫌隙,後來因緣際會當上太後的傅昭儀,便尋釁將馮婕妤賜死。

這算是一個很典型的爭寵案例了,如果說徐循要陷入這種寵愛之爭的話,她也不會覺得奇怪。但問題就是現在國朝後宮的局勢和馮婕妤那時候有極大的不同且不說,而且這爭寵埋下的嫌隙,最終是到兩人都當了太後和王太後以後才開花結果的。也就是說,在爭寵的時候,馮婕妤和傅昭儀都已經有兒子了!

就拿何惠妃做比方吧,若她有意爭奪皇帝的寵愛生下子嗣,要做的肯定是揣摩他的性情,而不是構陷寵妃。在後宮裏,妃嬪能被構陷出什麽驚天大罪?平時什麽小小的比如說不敬之類的罪過,只要皇帝有寵,一句話還不就給赦了?當時徐循和皇帝鬥嘴的時候,犯下的罪過夠她被賜死幾回了,最後還不是好好的盛寵不減?現在拿個藍寶石鳳釵來給她添堵,就算她現在下了冷宮被關起來吧,又有什麽作用?等皇帝回來的時候她還不是一樣能翻身?

徐循想不通到底有誰要害她,她只明白一點:如果這個人真想害她,那藍寶石鳳釵也只是個開始而已,她真正要下手的時間,應該是這一段日子。封宮以後,到皇帝回來之前。

封宮的時候,誰也不能進不能出,太後派來送飯和打掃衛生的都是心腹。當然不可能發生直接掏把刀出來捅死徐循這麽戲劇性的事,唯一能動手腳的,也就是飲食了。

雖說是小戶人家長大,但徐先生家境殷實,徐循從來也沒吃過這麽寒素的菜色,白煮蛋吃到第三頓她已經很想吐了,但再忍不下去的時候,她也只允許自己吃幾筷子清淡的蒸菜,還要在白水裏洗過了才敢入口。

——這世上並沒有無色無味的毒藥,清寧宮也不是誰的後花園,即使要下毒,多半也是下在一些味道濃烈、顏色深澤的菜色裏,徐循也不知道具體會是那道菜,但保持小心總是好的。

實在是吃不下去了,那就餓上一頓,到第二頓自然也就有了胃口,這一陣子她就這樣吃飯,飯量比之前減少,人當然也就瘦了下來。

不知是吃得不夠好,還是這封閉的環境,徐循最近的心情也一直都很灰暗。

在封宮之前,她沒想到心理上的變化,居然能人帶來這麽強大的壓力。之前徐循也有過稱病不出永安宮的日子,賴在宮裏十天半個月,連屋門都懶得出的時候也有的是。可現在,才被禁閉了十天,她就已經快受不了這份孤寂和冷清了。這份灰暗甚至影響到了她的食欲,越餓越不想吃,越不想吃越沒有力氣……很多時候,她完全是想到自己到現在還沒來的天癸,才逼著自己起碼要吃下半個饅頭。

在聽說了藍寶石鳳釵的那一刻,徐循就徹底打消了請太醫的念頭:這時候萬一要是再扶出身孕,那可就全亂套了。黃泥巴跌進褲襠裏,不是屎都是屎,別說太後了,怕是連皇後心裏都要犯嘀咕——這人都是會變的,沒身孕之前還好好的,有了身孕以後就生出癡心妄想,覺得自己懷的一定是男孩,想要給兒子開開路的人,就是徐循也不敢打包票說宮裏就沒有。

其實,就是她心裏,又何嘗沒有暗暗的猜疑?和內起居註不同,記載妃嬪天癸的冊子並不是什麽忌諱,所有妃嬪都要過去登記。和尚寢局的人打打關系,很容易就能得到一星半點的消息。而徐循還記得上一次自己派人去回報天癸的時候,回來孫嬤嬤還說了一句,提到尚寢局‘人手不足,原來的嬤嬤們出去了,現在也沒個管事的,亂糟糟的,也不知能不能給記上去’。

當時也沒當回事,她天癸的那幾天皇帝並沒有召幸她,這句話當然也是說過就忘了。可要是當時確實沒記上去呢?

距離上次天癸結束,現在已經是快六十天了,她的天癸遲到了二十多天,這也可以說是有身孕,也可能就是因為最近事情多給忙得拖後了。可若是上次天癸沒記檔的話,別人看來,她已經是有一百多天沒來月事了。

一百多天那都三個月了,算起來,和皇後的胎那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甚至可能比皇後懷孕的時間還要前一點兒。若是兩人生的都是兒子,年紀這麽接近,總是會招人忌諱的。

而這也不是說別人就沒嫌疑了:如果只有皇後這一胎,即使是兒子,那也不過是一個兄長而已。國朝後宮,胎兒夭折率和民間也差不了多少,沒經過天花那都不算數的。從小到大,有太多的因素讓這孩子可能自然夭折……

可如果前頭有兩個兄長了,那想要母憑子貴,幾率可就大大地減少。……孫貴妃,也不能說是沒有嫌疑。

除了何惠妃是真的沒有可能害她以外,徐循現在是誰也不敢信了,那四個各懷心思的‘妹妹’們她不敢信——信不過她們的人品,可就是姐妹一樣相處了這些年的皇後和孫貴妃,她也確確實實地打從心底感到畏懼和疑惑……疑惑到她只敢吃白煮蛋和饅頭,碰一口菜,心裏都是倍感壓力。

這兩個人,一個是清寧宮跟前長大的,還有一個,現在可就住在清寧宮裏呢……

話又說回來,徐循現在心裏也是不斷地在想:會是她們嗎?她們是這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她真的找不出答案。

雖然現在出手,似乎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以為徐循已經有了身孕,想要把孩子搞掉,也只能在這時候把藍寶石鳳釵的籌碼給跑出來。否則,只要皇帝在京,這籌碼就是個廢物。此時出手,不能不說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但,動機呢?

難道胡善祥和孫玉女會是這樣的人?為了到現在還沒生下來的那個可能的男丁,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皇長子,就會算到這地步,會爭鬥到這地步?

徐循不願相信,可她又找不到別的理由,別的借口。

這件事,總不可能完全就是巧合吧,世上有這麽巧的巧合嗎?

也不可能是漢王在搞風搞雨吧,漢王現在打仗還來不及呢,就算宮裏沒皇嗣又如何?皇帝兩個弟弟監國呢!只要沒打到北京城下,皇位和他還是沒關系。等他都打到北京城下了,有沒有皇嗣,很要緊嗎?說實話,徐循細想以後,其實都不是很信劉保是漢王的人。

漢王的內應應該還沒那麽無聊吧,刺殺太後的作用可比夜闖坤寧宮要更大,而且也更容易成功,反正他一個直殿監的掃地雜役,哪裏不可去得?藏銳器在身,借機暴起,是翻越坤寧宮宮墻更現實的選擇。

所有的選擇都排除以後,不是著落到宮裏這幾個人身上,又該著落到誰那裏?

也所以,徐循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差,她已經徹底地亂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而陰郁。

也許是因為這遲遲得不到肯定的身孕——是不是,總要有個結果吧。

也許是因為這被迫封宮的無奈,也許是因為對皇帝在前線的擔心,也許是因為對宮裏局勢的擔憂,也許是因為對紅兒、藍兒的愧疚——她不想提防她們,卻又不能不提防她們,不論是她的擔憂還是分析,徐循都無法對這兩個親信的大宮女吐露,她甚至不能直白地告訴她們:菜裏也許有毒,服用時萬需謹慎。

現在她已經無法相信她們了,徐循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

而隨之一起逝去的,還有她對於生活的所有熱情。她覺得現在的她雖然還在喘氣……但也僅僅只是還在喘氣而已。

吃過早飯,紅兒、藍兒便模仿著徐循的筆跡抄起了佛經——封宮期間,徐循需要她們服侍的地方不多,她們也要給自己找點事做。至於徐循自己,抄了幾筆,便覺得頭暈目眩,集中不了精神。索性也就放下筆,閉目小憩了起來。

到了中午,她更沒有胃口,勉強吃了小半個饅頭,連白煮蛋一起噎了下去,直噎得一陣陣反胃。才吃過飯,便躺上.床榻,打算睡個長長的午覺,來打發著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白日。

不過,才送過午飯,按理來說應該安靜到晚飯時分的門口,此時卻是又有了動靜,紅兒、藍兒忙放下筆迎了出去。過了一會,藍兒很驚喜地跑了進來。

“娘娘!”她說,幾天來,臉上首次帶上了真心的笑容。“柳爺來了!”

徐循頓時也是精神一振,“還不快請進來!”

話說出口,卻又不禁微微一怔,自覺有些不對——什麽時候,柳知恩的出現,比皇帝的出現,更能讓她欣喜,讓她安心?

徐循自問,就是皇帝現在出現在她眼前,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麽高興,這麽輕松了……

☆、迷路

柳知恩很快就進了屋子,給徐循行了禮。

“娘娘。”他一反平時的謹慎,居然擡起頭觀察了一下徐循的面容,頓了頓,才垂頭道,“娘娘安好,奴婢奉太後娘娘之命,進宮探望娘娘。”

柳知恩身為內侍,當然不可能和徐循一起留居永安宮,這段時間都在永安宮外居住。太後讓他來探望徐循,也不是為了探視徐循的好壞。——每天送飯的都是她的人,能看不出個好歹?為的,其實也就是讓徐循和心腹能說說話,了解一下宮裏的形勢,也放松一下心情。

看來,太後雖然許她封宮,但心裏卻未必有多懷疑她和坤寧宮一事有關。不然,也不會把柳知恩打發進來了。

徐循心中微微松了口氣,卻也沒能高興起來,她擠出一絲微笑,站起來沖清寧宮的方向行了禮,說著必須說的客氣話。“太後娘娘著實是為我們晚輩著想,只是我受之有愧。”

柳知恩客氣道,“娘娘請安心,太後娘娘令您好生休養,一切等皇爺回宮後再說。”

這就算是做完了常規程序,然後,紅兒和藍兒便可以被打發出去,徐循和柳知恩也可以抓緊時間,正經談話了。

只是兩人一時,卻是相對無言。柳知恩的眼神先落到徐循腹部,“未知娘娘玉體可還安好?”

徐循搖了搖頭,“不大好,該來的還沒來。”

柳知恩對徐循的經期肯定不了解,還在那算呢,徐循幫他明說了。“晚了二十多天,最後一次承寵到現在,剛好是四十多天。”

雖然是兩次經期之間的日子,按說不容易受孕,但這種事也沒準的。柳知恩面上現出一絲喜色,拱手道,“娘娘萬請保重身子,等到皇爺回宮,一切難題將迎刃而解。到時是或者不是,便自然有個答案了。”

徐循擺了擺手,她閉上眼,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坤寧宮的事,查出了眉目沒有。”

她問的肯定不是劉保闖坤寧宮的意圖,而是這枚藍寶石鳳釵的來龍去脈。更有甚者,問的就是到底是誰要在背後出招,整她徐循。

柳知恩搖了搖頭,倒也是答得坦白,“身處風口浪尖,一動不如一靜,奴婢沒有貿然行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皇後娘娘……”

遂將那一日清寧宮裏發生的事,如實說了出來。“皇後娘娘對您可是信任到了十二萬分,這份情誼,著實令人感念。”

說起來,那一天皇後對徐循是很夠意思了,若是她沒有這麽堅持,現在皇城甚至是京城,還不知該怎麽議論徐莊妃呢。這貼身飾物落到了一個雜役手裏,單單說出來感覺都很有故事,三人成虎,很多時候人的名聲就是這麽被毀掉的。

徐循卻沒有感激皇後,而是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是真信還是假信,可還難說得很呢。”

話出了口,落到自己耳朵裏,連她自己都被驚住了。

這冰冷的語氣,刻毒的暗示,這……這滿載了惡意的態度,就像是毒蛇吐信一樣,連每一個轉音,仿佛都浸透了猜疑和毒液。

這句話,真的是她徐循口中說出來的嗎?

什麽時候,她對皇後的猜忌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入宮至今,皇後待她可是挑不出一點不好。——其實就是孫貴妃、何惠妃,又有誰待她很差?幾人在宮中相處,雖說難免有些小摩擦,但終究也沒有誰要往死裏去算計別人,起碼,她是沒有看出來有這樣的跡象。

那為什麽她已經自己把別人往那樣險惡的地方去想,為什麽自己就疑了起來,為什麽不能安心等待皇帝回歸……

什麽時候,她徐循的心思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當日中選以後,錢嬤嬤教她的品德,她還記得多少?為什麽她沒有辦法繼續做那個與人為善的徐循,什麽時候,她已經失去了對別人的信任?

徐循忽然間不知道自己進宮究竟是為了什麽,在進宮之前她設想過很多生活,獨獨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這樣,過著這樣的日子,成為這樣的人。

她圖什麽呢?就圖娘家的榮華富貴,圖她自己的萬貫身家?

怎麽會這樣?徐循想,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還是我嗎?

她覺得她有點捉不住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還在渴望什麽。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即使生了兒子,即使免於殉葬那又能如何?這樣活著真的有趣嗎?

“娘娘?”柳知恩略帶疑惑的呼聲,喚醒了徐循。她搖了搖頭,忽然感到了片刻的暈眩。

不論如何,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去再說了。孫貴妃也好、胡皇後也罷,難道這件事真的就只是巧合?

即使很想相信,為了肚子裏這個可能的孩子,徐循也不能相信這就是巧合。

“最近,宮裏的飯食,是清寧宮小廚房做的,還是——”她問柳知恩。

聞弦歌而知雅意,柳知恩交代起了太後的安排。“是清寧宮小廚房現做,每日裏由太後娘娘的膳食中隨意給您指出若幹味送來的。”

看來,除了自己以外,也不是沒有人在乎她的安危。太後不但考慮到了她的嫌疑,也考慮到了她的安全……

“你看了我的天癸記錄沒有?”徐循又問,“上次天癸記上去了麽?”

這一問,就又把徐循的懷疑給暴露了出來,柳知恩雙眸一瞇,像是沒想到徐循居然會如此敏銳,他猶豫了一下,便低聲道,“尚寢局說,因人手不夠,這幾個月的月事全都沒記。”

到底是真沒記還是假沒記?

——局面亂得簡直就像一鍋粥了!

徐循煩得直接就把一杯茶推到地上去了,清脆的茶杯落地聲,倒是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忙阻止了柳知恩,“你別動了,一會兒讓她們收拾。”

她緩了緩,想要說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禁不住就對柳知恩露出了一個極為難看,極為勉強的笑,才要說什麽,忽而又覺得下.身一暖……

徐循也顧不得柳知恩了,跳起來就往凈房跑。

然後……然後她就看到了褻褲上那熟悉的一點粉色。

她的天癸來得總是很矜持,見粉以後數日,才會正式到來。不過,不論如何,這該死的天癸,總是來了。

她混亂的情緒和波動的心情,似乎也有了解釋——天癸之前,徐循的心情總是會低落一點,也往往會比平時更容易胡思亂想。這一次因為局面的特殊,反應更大,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徐循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能夠很正常地推理著來龍去脈,無喜無悲地分析著各種原委,還有一個卻是只想把自己的頭塞到水桶裏去,就這樣把自己溺死。

就像是文皇帝去世後那幾個月一樣,她覺得自己沒法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她覺得她看不到一點點光了。

然而,文皇帝去世後的那段低潮,是出於徐循對死亡的恐懼。她依然熱愛生活,她還很年輕,她不想就這樣死去。

而這一次,徐循卻是失去了對生活的愛,她在她的生活裏找不到一點能讓她支撐下去的東西。

皇帝的寵愛不能,她不可能去依靠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她身上索取而不必有任何回饋的男人,該給她的一切,皇帝已經通過賜予她家族的榮華富貴給與了。徐循不能再要求什麽,她沒這個身份。

她不能去依靠孩子,她沒有孩子,很有可能她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她不能去依靠她的‘姐妹’,她現在已經學不會去信任她們……徐循已經沒有辦法去相信了。

她該依靠誰?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走出凈房,怎麽樣坐到椅子上的,當徐循回過神的時候,柳知恩甚至是已經僭越地握住了她的肩頭,正彎下腰輕輕地搖晃著她。

“娘娘、娘娘。”他輕喚道,臉上罕見地有了一絲驚慌。“娘娘!”

徐循勉強地掙開了他,“我……我……”

她想說她沒事,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兩人四目相對時,徐循忽然感到了一股錐心的痛楚,她茫茫然地說,“柳知恩,我月事來了。”

柳知恩明顯一窒,他面上閃過了極其明顯的失望,一時間,居然也是連話都插不上了。只是後退了幾步,茫然地坐在了炕邊。

室內頓時就陷入了極為壓抑、極為低沈的寂靜之中。

“柳知恩……”不知過了多久,徐循低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奴婢在。”柳知恩輕聲回答。

“你義父……給你算過命嗎?”

柳知恩頗有些莫名,他如實回答,“奴婢義父雖說文武全才,可命數之道卻沒有涉獵。”

徐娘娘很明顯地打了個磕巴,雖然未能眼見,但給柳知恩的感覺,是她非常的錯愕。

才要擡首看去,她卻已經舉手掩面,大笑了起來。

她笑得柳知恩渾身發涼——這麽好聽的聲音,笑出來的聲音卻像是老鴰在叫……可還沒來得及打岔,徐娘娘又突兀地停止了笑聲。

屋子裏就又寂靜了好一會兒。

“柳知恩?”很單調、很機械的聲音。

“奴婢在。”柳知恩努力穩著回答。

“你……你是為了什麽凈身入宮的。”徐娘娘的聲音裏聽不出一點情緒,就像是在閑話家常。

柳知恩便望向了徐循。

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她正當盛年,雖然有幾分清減憔悴,穿著也很樸素,可畢竟是盛開的年紀,即使如此,也別有一番動人。平時的徐娘娘,就像是一朵很雅致的花,在輕言淺笑之中,她的美麗就這樣不經意的沾染到了衣間,仿佛花香裊裊,纏綿難去。

可現在,這朵花失了魂,徐娘娘的雙眼裏已經失去了神采,她望著自己,就像是望著一片空白。雖然她的姿態是如此的嫻雅,可柳知恩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情有多絕望。

而柳知恩雖然不知道她的心路究竟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卻很清楚徐娘娘現在最需要什麽。

他嘆了口氣,勉強振作起心情,重新跪倒在徐循身邊。

“奴婢的伯父,曾是廣西桂州知府,”他低聲說,“因維護建庶人,支持方逆,論罪滿門抄斬。事發時奴婢還在繈褓之中,因而免死,與母親一道,被沒入官中為奴。後來十歲時,宮中缺人使喚,便把奴婢凈身入了宮。”

徐娘娘動彈了一下,她低聲說,“啊……”

過了一會,她又問,“那你當時……凈身後……難受嗎?”

“難受。”柳知恩低沈地說,“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這輩子都再也不會好了,當時,我恨不能死在床,上,再別下來。每一天閉眼,我都希望再也不用睜開眼睛。每一次睜眼,我都對老天爺很失望,老天沒眼,我竟還沒有死。”

徐娘娘看了他一會,忽然間,她哭了。

她撲到了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抽搐了起來,淡青色的襦裙很快就濡濕了一片,變做了深色。

“柳知恩,”她的話不斷被抽鼻聲打斷,徐娘娘斷斷續續地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出去,我……我有時候覺得,這宮裏……這宮裏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讓你去死,而是讓你覺得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我真的很想出去,上一次求大哥,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柳知恩舉起手,他猶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拍了拍徐循的肩膀。

“娘娘。”他沈聲說,“請聽我一句話。”

徐莊妃便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緩緩地擡起頭來。

這是一張極為失魂落魄的面容,雖然生得很好,卻一點也不迷人,她面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淒慘,慘得讓人甚至無法目睹,只能轉過頭去。

“這世上有些事,是容不得咱們自己作主的。”柳知恩便望著徐循,很穩定、很穩定地說。“就像是奴婢的陽根一樣,丟了就是丟了,怎麽都回不來。只要還活在世上,就只能去面對這個事實。若是娘娘命中沒有子嗣,那就是沒有子嗣,殉葬也好,不殉葬也罷,走到最後一刻,您也終歸是要面對這一天。當您懼怕著殉葬的時候,活著就變成很沒有意思的事情,您一直在怕、一直在算,一直在擔憂……可若您接受了殉葬的事實,接受了這一天的話,左右不過是一死,您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徐循茫然地望著柳知恩。她的小口輕輕地張開,變成了一個疑問的橢圓。

“啊?”她輕輕地說。

“命是天給的,可日子是人過的。凈身入宮,是奴婢的命。”柳知恩繼續說,“只要還要活下去,就要接受,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奴婢認了命了,不去想斷肢重生的事,所以看開了這一點後,每一天都過得很滿足。株連之罪,可以奪走我的肢體,卻奪不走我的平靜和幸福,娘娘,你明白這個道理嗎。有些東西,只要您自己不願意,那便是誰也拿不走的。”

徐娘娘面上閃過一絲驚容,她慢慢地止住了淚水,仿佛在深思著柳知恩的話。而柳知恩卻不期然有了幾分後悔——今日,他實在是說得太多了。

“您先好好休息。”他又改了口,“子嗣的事,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於一時?奴婢……改日再來探您!”

說罷,便站起身子,踩著碎瓷片,匆匆地退出了屋子。

——走了許久,方才覺得腳底有微微的疼。柳知恩回頭一看,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踏出了一路帶血的腳印。

☆、雙元

皇帝一路回京心情都不錯。

輕輕松松,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漢王和樂安,使得他消除了梗塞心頭多年的大患。——這些年來,漢王、趙王就像是渾身長刺的熱炭團,窩在哪一任皇帝懷裏,都令他們眉頭大皺,寢食不安。

昭皇帝還當太子的時候,對幾個弟弟是仁至義盡,漢王幾次有異動,保了。趙王要造反,捏了個荒謬的借口,文皇帝似乎是有新的意思了,昭皇帝忙出面說話,又保了。可這保,究竟是必須保還是真心保,雖然父子兩人沒談這個話題,但皇帝自認心裏是有數的。

幾次要造反,反的都是昭皇帝啊……再濃厚的兄弟親情,能撐得過幾次折騰?

都是不得已為之,皇帝面上對兩個叔叔是有求必應,心裏可還記著自己上京繼位時的那點事呢。當日在樂安駐蹕時,有人提議順便把同謀趙王也給滅了——漢王府裏是已經搜出了兩個藩王之間書信往來的證據,說實話,皇帝都是很想聽從的。

要不是內閣吵嚷不休,無法形成統一意見,而且也顧慮到一下殺滅了兩個親叔叔,影響實在不好,趙王也躲不過這一劫——不過,朱高燧志大才疏、心熱膽小,看到了朱高煦的下場,怕也不會再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了。

禦駕親征,於國家的負擔是很大的,雖然難得出京,有意再多逗留一會,但皇帝也知道國庫現在的情況,才出征半個月,他便拔營回京,一路慢慢地走,邊走便處理政務,除了多帶了一幹罪人,在樂安殺了那麽幾個人以外。一路根本是風平浪靜,一點都不像是打過仗的樣子——除了路上因摔下馬死了一人以外,連減員都基本為零。

雖然是不戰而勝,但此戰也的確安定了人心,把皇帝的聲望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在征伐漢王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足智多謀、料敵機先,為他在臣子們中間博取了好些溢美之詞,皇帝雖然也不會當真,但人沒有不愛聽好話的。所以,他回到行在的時候,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得勝回京,自然有一番禮儀要行,監國的兩王在城外郊迎,幾兄弟一個月不見,自然有好些話要說。兩個弟弟也是迫不及待地和皇帝打聽起了戰爭的細節——雖然他們是不能當皇帝,但從前還是皇孫的時候,也沒少受漢王的氣。現在這藩王的好日子,若是漢王上位可不能有,所以兄弟間還是非常同仇敵愾的。

幾兄弟大說大笑的,皇帝越發是意興飛揚,回宮以後,自然是梳洗梳洗,和留守宮裏的親信閑話閑話,準備去清寧宮給太後請安——

然後他的好心情基本也就到此為止了。

皇後這一胎懷得反應很大,他走的時候她就已經有反應了,也不知是不是受驚又搬遷的緣故,這個月更是孕吐得一塌糊塗,他回來了都不能起身出來相見。皇帝進去慰問了她一下,才沒說幾句,皇後捂著嘴又要作嘔了。南醫婆慌忙便請皇帝回避,皇帝也就只好又出了屋子,回正殿找太後說話。

“再過幾個月就好了。”太後自己有經驗,寬慰皇帝道,“吐得厲害,定是個鬧騰的小子,才會這樣折騰他娘呢。”

婦人妊娠,有哪個不受苦的,當年孫玉女懷胎的時候也是一樣,甚至比皇後還要厲害。皇帝雖然掛心,卻不會瞎擔心,他嗯了一聲,這才提起了藍寶石鳳釵的事——沒有先看望皇後,就說起妃妾的事,太後心裏,又要覺得他不看重正統了,“娘,這鳳釵的事,兒子已經盡知了。這是兒子給她搞丟的,若有錯也都算在兒子頭上。永安宮那裏,可以不必封宮了。”

太後瞅了皇帝一眼,沒有說話,皇帝深知母親的意思,他臉上發燒,卻終究還是開口道。“遷都時,兒子不是先帶她上來了嗎,兩人在太液池畔騎馬追逐,就是在那時候失落的。西苑那邊草木繁密,尋了一番沒找到,還以為是落入水裏了。沒想到,卻是為人拾走。”

“奇了,騎著馬,釵子怎麽跌到水裏去的?”太後戳了一句,見皇帝期期艾艾的,也不為己甚,“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又是皇帝,以後,可別那麽荒唐。”

皇帝自然是應承了下來,又皺眉道,“這劉保的事,我明日遣人一問漢王叔那也就明白了。——可惜,他的那些文書兵器,全都在樂安付之一炬,不然翻出來一對就知道了。”

“有了個劉保,就有可能再有別人。”太後道,“東廠、錦衣衛、刑部、大理寺,這些地方現在可派上用場了。宮廷之中,當然不能塞滿了別人的耳目,永樂年間遺留下來的舊患,今日能得到解決,我心也能安上幾分了。”

皇上究竟是意難平,“可惜了,若有文書,那便是極好的對證,口供始終就差了幾分。”

交代不交代都是死的情況下,有人選擇老實交代,有人不交代,有的人更差,胡亂交代。雖然說有的是刑訊專家去和犯人鬥智鬥勇,但口供的可信度始終是不如文書證據那麽高。劉保到底是不是漢王的人,還得看幾處口供能不能合到一塊。

“若是,那倒好了。”太後念了聲佛,“這一陣子,宮裏妖裏妖氣的,什麽風都有。我就怕這風的源頭不是樂安。”

到了這把年紀,太後想的肯定都是家宅平安、開枝散葉、多子多孫,若是她的媳婦們有那麽幾個敗家精、是非精,老人家心裏自然也煩躁不安。皇帝感動道,“是兒子不孝,娘都這把年紀了,還讓您操心……”

兩母子肉麻了一下,眼看快到晚飯時分了,太後這裏要開飯。若是按照慣例,皇帝肯定要侍奉太後用過晚飯再回幹清宮的,可今天他的心思卻有點不安定,不斷地望著窗外的天色,仿佛在躊躇著什麽。

太後還能不清楚他的心事?她忍不住笑了,“去吧——這孩子這個月,也是受夠了委屈,可要多安慰安慰她。”

太後對徐循到底是什麽想法,這句話就能聽出一點端倪了。但皇帝卻顧不得在意這個,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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