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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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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和太後道了別,站起來就走,也不要人扈從了,也不乘車了,上馬從清寧宮直奔永安宮——要不是馬十機靈,也跟在後頭,到了永安宮前,皇帝還要親自叫門。

後宮的男主人回來了,看這架勢肯定是要進去見莊妃,而且還不是進去發火,那還有什麽說的?看門的公公麻利兒開了鐵鎖,皇帝也不要馬十開門,自己一推門,大踏步就進了中庭。

徐循和兩個宮女都還沒發現他呢,茶水房裏傳來了菜香,隔著窗子,是徐循帶了笑的吩咐,“水晶蝦仁可別燴焦了,這都多少天了,才見到一點兒河鮮……”

皇帝忽然間就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他滿心以為他會見到一個哭哭啼啼消瘦不堪的徐循呢,結果人家倒好,封宮軟禁著呢,惦記的還是吃點河鮮。

幹脆回身就走,讓她多哭兩天自己再進來算了。他多少有些賭氣地打趣了一下自己,行動卻恰好相反,加快腳步,掀簾子直接進了裏屋。

徐循背對著他在桌前坐著,先看到他的是她的貼身宮女藍兒,大姑娘捂著嘴,咽了好幾下才把尖叫聲給咽下去了。徐循自然不會錯過她的反應,她回過頭來——滿臉的疑惑,也在見到皇帝的那一刻,化作了純粹而熱烈的喜悅。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知是誰先行動的,下一刻,就已經站在室內緊緊相擁,徐循貼在皇帝懷裏,用盡全身力氣般抱著他,就像是要把自己給塞進他身體裏似的。皇帝的手,也早已經握住了徐循的腰肢。

輕了、瘦了,臉尖了……雖然面上還是笑模笑樣的,但這一個月間,徐循心裏肯定是也沒少受折騰。皇帝頓時就心疼起來了,他貼著徐循的臉,喃喃地道,“傻閨女,怎麽不讓柳知恩給我報個信呢?多大的事,遣個人回來說一聲不就完了……”

說是這麽說,但徐循肯定不能這麽做,原因兩個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徐循笑中帶淚道,“我知道大哥肯定一眨眼就能得勝回朝,就沒派柳知恩去白跑。”

皇帝噓了一聲,輕輕地就親掉了徐循臉頰上滑下的淚珠,“委屈你了……等明兒,大哥帶你去西苑玩耍……”

現在,文皇帝的喪事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昭皇帝也過了周年,一般來說,宮廷生活也可以逐步回歸正軌,皇帝早就惦記著要帶徐循去騎馬放松一下了,在過去的兩年間,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糟爛汙的事情,不止是他,徐循也需要放松調劑一下,換個心情。

徐循禁不住窩在皇帝懷裏抽泣了一會兒,和個孩子似的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半夜夢到大哥,醒來就再睡不著了……”

他回來,她到底是高興的,哭了一會也就收住了,沒讓皇帝哄太久。皇帝心裏卻是疼惜到了十二萬分,便疼徐循道,“跟我去幹清宮用晚飯吧,今晚就不要回來了。讓他們好好把這裏收拾、打掃一下,明兒你回來,一切就都和從前一樣。”

雖然看得出徐循的心動,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事情還沒鬧清楚呢,如此行事,倒讓人覺得我囂張了。等過幾日,劉保的身份出來了,再怎麽著,那倒不妨了。”

其實皇帝也是這個意思,只是為了哄徐循開心,不願顧忌這麽多而已——後宮中,肯定還是需要有一些規矩的。不能說他一回來,是非曲直就全不論了似的,也要等事情有個結果了,再來盛寵。

至於現在,他一從清寧宮出來就到永安宮,已是把自己的態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徐循今日以後,當是再不會受到什麽委屈。

說來也到了用晚飯的時候,皇帝是該回幹清宮了,或者去長寧宮看看孫貴妃也行——可看著徐循眼裏隱隱的期待,他又邁不開步子。猶豫了一下,便笑道,“既然不陪我去幹清宮,那我今晚就在小循這裏蹭飯了。”

徐循這裏能有幾味菜色?說起來是挺委屈皇帝的,所以徐循沒有開口留,但他這樣說了,她自也高興。偎在皇帝懷裏只是沖他傻乎乎的笑,紅兒、藍兒兩人穿花蝴蝶一般的,很快就把一桌翻熱過的菜肴給擺好了,兩人這才分開就座。徐循還很歉疚,“我這裏沒有什麽好吃的,委屈大哥了。”

皇帝笑了,“你以為我出征時候,吃的還和在宮裏一樣嗎?”

說著,思及徐循剛才惦記著要吃水晶蝦仁,便夾了一筷子到她碗裏,“多吃點,我才從山東回來,海鮮河鮮是吃夠了。”

本是體貼的意思,可徐循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很奇怪。皇帝見了,便是一怔,住筷才要說話,徐循就有了行動。

她捂著嘴就站起來,可才跑了沒幾步,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低頭就吐了自己一身的黃水。

這一出,自然是把所有人都嚇著了。皇帝都不顧臟汙,趕忙親自上前把徐循扶到榻上躺好了,連聲叫,“快傳太醫!”

紅兒、藍兒趕忙都跑了出去——馬十不就在門外張羅著去封條什麽的嗎?這邊一遞話,那邊馬十就出去喊人了,不過一炷香功夫,柳知恩領著錢嬤嬤等人,也都氣喘籲籲地進來給皇帝請安——又都是很擔憂地看著徐循。

嘔吐在育齡婦女身上代表什麽,皇帝也不是不清楚,徐循吐了以後頭暈目眩已經是小睡過去了,他這邊就低聲問紅兒、藍兒了。“你們娘娘上回月事是什麽時候?”

“就是半個月前啊。”紅兒、藍兒很茫然。

一般會有嘔吐,有妊起碼也要一個多月了,這時間明顯對不上。皇帝心底一沈,原本還有的一點驚喜立刻就消褪了,餘下的只有擔憂。眼看錢嬤嬤還想給徐循收拾幹凈衣服呢,他止住道,“不必了,就讓她睡著吧。”

為徐循換衣服,是不敢讓她身上的胃水酸味沖犯了皇帝,皇帝不介意,錢嬤嬤等自然也不會堅持。皇帝又問兩個宮女,“你們娘娘這個月,過得如何?”

兩個宮女也是把剛才徐循和皇帝的相處看在眼裏的,現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回答。皇帝見了,哪裏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禁越發心疼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只恨禦醫來得不快。

畢竟是相隔迢遠,其實馬十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一刻鐘多一點兒,就把氣喘籲籲的太醫官給領進了屋子。皇帝心急火燎,見他還要行禮呢,忙說了聲免,也顧不得折騰回避什麽的,一群人就圍著看太醫官給徐循扶脈。

太醫官被皇帝註視,壓力挺大,額前很快就沁出了汗珠。扶了一會兒,他的表情有變化了,小心翼翼地問已經被折騰醒了的徐循,“請問娘娘,上回行經是什麽時候。”

“半個月前啊。”徐循和紅兒、藍兒一樣茫然。

太醫官一滯,又問,“那再上回呢?”

“大概七十多天前?”徐循算了一會。“你們也知道,我經期不準,間隔長的。”

太醫官又是一滯,不說話了,再給徐循扶。皇帝急得,平叛時的指揮若定都不見了,想要踱方步,又怕影響醫生,只好強壓著情緒在一邊站著。

這一回太醫官扶了很久,好像才有自信似的,問道,“敢問娘娘,半個月前,行經幾日,癸水多少?”

“這……”徐循犯難了,沈吟了一會,才道,“我那段時間渾渾噩噩的,可能真的記不清了。”

“大約兩日。”紅兒倒是插話了。“用的草木灰,也不知量如何。但我們娘娘素日裏經水便少。多有只三日的,我們也沒覺得什麽。”

“哦——”太醫官挑了挑眉,“那七十日以前那一次——”

“大約也是兩日,量很少。”紅兒畢竟近身服侍,記得很清楚。

徐循不免憂慮道,“難道是經水不調?早知道,該用些調養的藥的。”

太醫官便一拱手,面上也自信地帶了一些喜色。“回稟陛下、娘娘——娘娘這是有孕在身了!從脈象來看,有妊在身,已有三月餘!”

啊——?

屋內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徐循還反射性挑刺呢,“可……我這天癸——”

“頭一、二個月,多有假似天癸的,不過多是一兩日,量也少。”太醫官笑了,“至於半個月前那一次,多數是娘娘心緒不佳,所以動了胎氣。——就是如今,脈象也有些不穩,娘娘還需靜養才好……”

皇帝卻是再聽不清太醫官的囑咐了,他已被巨大的喜悅籠罩,不知如何,忽然間又想起了離別前的說笑,不由得就上前幾步,握住徐循的手,激動而欣喜地道,“君無戲言啊!小循,你看怎麽著,這一回,真的是連中雙元了!”

☆、太平

皇帝高興之下,連話都說得不清楚了,其實徐循這一胎要算起來,懷上的時間可比他說這話時還早。再結合侍寢記錄和天癸來判斷的話,到底和皇後是哪個先懷上的,都很難說。

屈指一算,懷胎到現在,徐循可是沒少被折騰,因為經期不準一直沒好好保養,就當自己是個普通人似的在那隨便亂吃東西不說,還侍寢了好幾次,皇帝可沒當她是孕婦,臨別那一次就鬧得挺狠的。好容易把皇帝送走了吧,又出了這封宮的事兒,然後天癸還‘不順’,這好歹是沒吃活血藥呢,要是吃了,這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是兩說。

就這,都沒算徐循自己為了小心謹慎,吃了半個月饅頭的事——還好後半個月她也無所顧忌了,甩開腮幫子,送什麽吃什麽,不然,只怕孩子也是沒個好的。

紅兒、藍兒擔心徐循身子,雖然沒提原因,但也是婉轉和太醫說了,‘娘娘食欲不振,頭半個月什麽也不想吃,一頓最多吃半個水煮蛋,多半個饅頭’。所以,別說是皇帝了,就連太後都很關心徐循的身體,也不叫青兒、紫兒和趙昭容住回來了,直接都給安排到何仙仙那裏去,整個永安宮都空出來,給徐循一人住著養胎。

雖然是特殊時期、特殊原因帶來的特殊待遇,但宮裏人也不傻啊,這皇帝一回宮,當晚就進了永安宮,當晚就扶出來有身孕了,第二天就來了這麽一出,徐娘娘的盛寵是不消說的了。永安宮裏的使喚人,從此又能橫著走,這也是不消說的了——

只是,人心難測啊,徐娘娘揭發有孕的這個時機,可是選得太好了一點,讓人是不多想都難……

皇帝禦駕親征,雖然才只一個月,但也是累積了一些不是很匆忙的政務要處理。這幾天都在前朝忙活著,有了空,看望一下已經搬遷回坤寧宮的皇後和徐莊妃,差不多也就該回幹清宮去了。這幾天傳喚了一些妃嬪侍寢,卻是再沒什麽針對性了,倒是何惠妃、孫貴妃這樣的老人,得到了侍寢的機會,也能和許久未見的皇帝親近一番。

永安宮這裏,忙碌了幾日,大概也都安寧了下來,現在幾個嬤嬤忙忙碌碌的,卻是使出了十分的本領,把積壓了多少年的熱情都迸出來服侍徐循這個孕婦了,不誇張的講,徐循現在就是沖著地上栽下去,在她倒地之前,都會有七八個人爭著要墊在她身下的。

徐循也是有點無奈,柳知恩過來給她請安的時候,她便說,“咱們自己宮裏當回事,那固然好,可這一胎,對我們永安宮是盼了多年才盼來的,可在這宮裏卻又顯得不起眼了。自己興頭興頭也罷了,在外面,可不要過分囂張了。傳出去,別人還不知道說得有多難聽呢。”

柳知恩又恢覆了那沈穩中略帶一絲笑意的表情,聞言穩穩地一哈腰,“娘娘請放心,奴婢心中有數的。”

畢竟是皇帝身邊服侍過的,就是有能耐,才過來一年多點,現在已經穩穩當當是永安宮的第一號人物,幾個嬤嬤都是心甘情願地聽他調派。就連她這個做主子的,聽了柳知恩這說法,心頭居然也就真的寬了下來。徐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柳知恩又道,“聽太醫意思,娘娘胎氣未穩,這一陣子便專心養胎也好。宮裏、宮外的事,奴婢自然和姐姐們一道,為娘娘分憂。”

這是在請徐循放權,讓他來代表永安宮處事……在這宮裏,一言一行都有嚴格的分寸,有些事即使心裏懷抱的是善意,可說得不好了,也很容易被人誤會。柳知恩今日這樣說了以後,若是永安宮出了一點小事,他就必須在徐循跟前擔上這個責任。這一點,他不會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已經把他給收得心服了,柳知恩是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徐循忽然間就想起了那天在這間屋子裏,柳知恩半彎著身子,搖晃著她的樣子……

也許,收服他這說法,也不是那麽確切吧。

她便不由得嘆了口氣,說了點心裏話。“話雖如此,可你讓我怎麽能安心?誰能想得到,這孩子居然已經是有三個月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徐循的絕望和崩潰,自然是透了一絲黑色的幽默,可永安宮以外的人,甚至於說是柳知恩以外的人,有誰會真的相信徐莊妃就真的這麽蠢,懷胎三月都無知無覺?

多少都會往壞處去想的,這就是人的天性,她徐循不也不能例外麽?皇後、孫貴妃的很多舉動,也都被她往壞處去想了。

而如果要往惡意去解讀的話,她隱瞞自己有孕的事實,封宮養胎……這都不算什麽,再惡意也解讀不出什麽。可藍寶鳳釵的事情,就算有皇帝的背書,卻也是有點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了。

劉保已經死了,漢王那邊的人也完全落入了皇帝的手裏,說難聽點,想審出個什麽結果就能審出個什麽結果。如果帝後感情和睦那也罷了,偏偏她徐莊妃的盛寵是壓過皇後的,一般的宮人看這件事,會看出什麽來?

——莊妃有孕,隱瞞不報,皇帝離宮,皇後受驚。兇手身邊搜出了莊妃的藍寶鳳釵,可皇帝一回宮,便把這鳳釵擔到了自己身上,莊妃本人安然無恙不說,還把有孕事實公開,推算日期,甚至可能在皇後受孕之前……

這是妥妥兒的盛寵奸妃的節奏啊!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徐循不能不為自己的公眾形象擔憂。她雖然不是那種很追求風評的人,但也不願意自己變成眾人眼裏的心機妃嬪。名聲這東西,就和風氣一樣,一旦敗壞了,就很難再轉好的。

不說別的,就說皇後吧,在她徐循有難的時候,力保了她的名聲。現在這有孕的消息出來了,她會不會覺得自己被徐循給耍了,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徐循的心機跟前就和個白癡似的,心裏會不會對她徐循有點怨氣?這都是現實存在的問題,皇後就是徹底想歪了,徐循都不是不能理解。

而就算是要去解釋,徐循又該怎麽解釋?她怎麽知道她的孕吐會是由一道水晶蝦仁開始的?在此之前,半個月大魚大肉的她也毫無異狀地吃過來了,可現在卻是一聞到河鮮、海鮮的腥味兒,就是止不住地想要嘔吐。

很多事情,沒有發生以前,誰也想不到會有這麽巧。別說無巧不成書了,就是在戲臺上演出來都嫌老梗。只有親歷了才會知道,現實有時候會比故事更巧合、更離奇,更讓人啼笑皆非……徐循回首自己這過去的幾個月生活,甚至是過去這幾年的宮廷生活,也就只有這麽一個深深的感慨了:和現實比起來,話本戲文裏,那演的都是什麽啊,一點都不好看、不精彩……

再想想,這麽太平的後宮都尚且如此,真不知道那些‘貍貓換太子’、‘呂後制人彘’的後宮裏,又該是怎麽的一番腥風血雨了……

柳知恩也為難啊,有些事不是說你精明厲害就能給辦好的。別說徐循又或者他柳知恩只是宮裏比較高層的幹部了,就連皇帝,那也控制不了人心的向背,不然,前陣子罵了皇後,他為什麽又是道歉又是捂蓋子的,一定要把這件事給圓回來了?

“清者自清。”只好寬慰徐循,“娘娘的品性,皇爺和太後娘娘是最清楚的。只要皇爺心裏清楚,別人怎麽說,又有什麽關系?”

他頓了頓,說得更過露了,“真要拿這樣的心思來看娘娘的話,就是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又有哪一個經得住這樣的審視?她們可是比娘娘要早下水了好幾年呢,現在宮裏還不都是人人誇?”

徐循扯了扯唇角,“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宮女、內侍,背地裏都是怎麽議論我們的?”

不論是對皇後還是孫貴妃,甚至是她徐循,背地裏都不會有什麽好話的。何惠妃那還是惠妃呢,背地裏怎麽說皇後的?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人博得人前人後一致的讚許。想明白這點了,心一寬皮一厚,好像也沒什麽過不去的。

至少,現在是只能這麽想。

徐循便疲倦地閉上眼,和柳知恩商量,“等太醫說我能出門了,還是去坤寧宮那裏走一趟吧?”

柳知恩拿起炕上的小毯子,小心翼翼地給徐循蓋上了,“娘娘說得是,這一回,皇後娘娘可是幫了大忙。”

知恩圖報,起碼的姿態也要擺出來。至於皇後那邊會如何反應,如何去想徐循,這就不是徐循所能決定的了。

徐循要養胎,短期內自然是禁絕一切外出,她也有折衷的辦法:平日沒事,三兩日也要派幾個嬤嬤過來向皇後問好。皇後這裏,時常也遣人過去看望一下徐循,兩人雖因都不能走動,但明面上關系卻一直都還很密切。至於孫貴妃、何惠妃等,還是和以前一樣,每三天到坤寧宮給皇後請一次安。

皇後每常一般都不出來的,大家沖寶座行個禮也就能散去了。不過今日她身體好,心情看來也不錯,居然出來上座,受了一番朝拜,方才笑著讓眾人各自落座了,賞下了茶水和點心來。

既然要坐,那肯定是要說話的。孫貴妃便笑著恭喜有一個多月沒見的皇後,“今年運氣好,宮裏連著兩條喜訊,到了明年,想必就能傳出嬰兒的哭聲了。”

何惠妃裝死,望著自己的茶杯走神兒。皇後卻也不以為忤,微笑道,“可不是,若是再來三五個,開枝散葉多子多女的,那才熱鬧呢。大哥今年也三十歲了,接連三個千金雖然也好,但畢竟不是子嗣,我這心裏也時常著急的。”

孫貴妃也是笑著連連點頭,“就盼著這兩個都是男娃了,日後也多來幾個子嗣,那咱們可就沒什麽好操心的啦。”

皇後和貴妃說話,底下的妃嬪們靜聽就行了,一群人都學何惠妃一起裝死。屋裏的氣氛一時倒是有些古怪。

不過,皇後這次出來,顯然也不是為了和孫貴妃閑磕牙的,她是有事要宣布。“昨日母後那裏送了信來,旬月以前,意圖闖宮的劉保身份已經落實了,正是漢王派出的奸細。只是宮禁森嚴,劉保入宮後,他的上線因故被外調了,由此失去聯系。今次漢王作亂,他認為時機已到,又因自己平日裏清掃的就是坤寧宮外的便道,便想借機沖擊坤寧宮。”

她頓了頓,漫不經意地又道,“一個妄人有了些想頭,想要生事而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傳話給眾姐妹,也是令你們平日裏謹守門戶,東西失落了也要及時上報。莊妃這一次封宮一月,險些誤了胎氣,就是因為當年和大哥出游時,縱馬無意失落首飾,自己沒當回事,結果巧合事發,大哥出門在外無人作證,不得已才封宮自證清白。若是早和宮裏打過招呼,發動起來尋找,那也就沒這回事了。”

皇後就是皇後,這一番話,說得就是有水平。把這件事的幾個大謎團那都是做了解釋,是非對錯也是論了個分明,整件事的性質這就給定下來了:巧合,一切都是巧合。巧合中又有聯系,不是皇帝出門,劉保也不會想沖擊坤寧宮,不是皇帝出門,莊妃也不會封宮。總之,這件事背後並沒有什麽陰謀詭計,就只是純粹的不幸的巧合而已。

誰也不會當眾挑戰皇後的這番判斷——誰都知道,這番結論背後站的那可是太後和皇帝。皇後環視眾人,又道,“這一次搜宮,還找出了七八個漢王的奸細,萬幸他們彼此間沒有聯系,不然,若是聯絡作亂,宮中說不定真會亂起來。此事也是提醒眾姐妹,務必要謹慎小心、規行矩步,別給小人可乘之機。”

這也是她身為主母該訓誡的一番話,眾人都起身應了是。見皇後有些疲憊,這才緩緩地都退出了坤寧宮——出了宮以後,彼此這才議論起了一個月前的風波。——也都是十分後怕,誰沒失落過什麽東西呢?連莊妃娘娘,事發後都要鎖宮待罪,若這件事著落到自己頭上,不得寵的自己會是個什麽結果,那可難說了。

“可不就是呢?”趙昭容的臉都嚇白了,“要不是事情到現在已算是水落石出有了個結果,我夜裏都睡不好呢。怎麽說,徐娘娘也是我的宮主……”

何惠妃聞言,便掃了她一眼。

——都說趙昭容心思簡單膚淺,卻是到今日才見識到了。封宮前才鬧過不痛快的,莊妃出事,她不知多稱願呢,這會兒又來表忠心了,卻是絲毫都不顧自己現在鹹陽宮裏住著。

她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好了,喧嘩些什麽?都上轎回宮去吧。”

一行人於是魚貫上轎,以孫貴妃的車馬為首,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坤寧宮。

皇後在窗邊靠了很久,也出了很久的神,等到人聲、腳步聲全都消失不見了,方才慢慢地動彈了一下。

“娘娘,該吃藥了。”南醫婆好容易逮到空子,忙碎步上前,柔聲提醒了一句。

“嗯……”皇後唇邊也揚起了一點笑意,她拿調羹攪和了一下藥汁,和南醫婆閑話道,“你瞧今兒,多麽熱鬧?在宮裏,不說話有不說話的熱鬧,到了坤寧宮外頭,能說話了,不知又該是怎麽一番能說話的熱鬧了呢。”

南醫婆恭謹地道,“甭管有多熱鬧,娘娘雙身子擺在這裏,宮裏是興不出什麽事的,您還是安心養胎要緊。”

皇後點了點頭,也是很配合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起了藥汁。

——不管有多少心思,多少疑惑,子嗣最大,現在還是養胎要緊。

起碼,兩個有身孕的女人,肯定都是這樣想的。

☆、不爭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坤寧宮夜驚事件的結果,也是很符合皇帝和太後的需求的。國家剛剛興起過一番戰事,正是需要祥和鎮定的時候,為了一點風波,就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那也太沒有天家氣象了。

皇帝來看望徐循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這件事,也只好這樣算了——卻是委屈了你。”

徐循笑著說,“大哥你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麽可委屈的。”

雖然都是自己的女人,但皇帝從來不會抱著天真的幻想,以為她們就應該,也就能和諧相處。潛邸舊人之間,現在皇後和貴妃是勢同水火了。何惠妃淡淡的,倒是還好,徐循呢,雖然性格很能容人,可畢竟寵愛擺在這裏,特殊待遇擺在這裏,招人眼目,也是很自然的事。且不說皇後、貴妃會不會出手對付她,那十幾個新人裏,逮著了破綻就想借機生事的人,皇帝可不敢保證沒有。

——這道理隨便一比方也就能明白了。內閣大臣們之間,為了虛無縹緲的權力兩字,還要爭搶得你死我活呢。後宮妃嬪為了皇家子嗣、皇帝的寵愛,哪有不互相忌憚的?要是底下人不爭不搶了,皇帝這個男主人的權威,又該到哪裏去展示呢?

皇帝就笑著輕輕拍了徐循的肚子一下,“小壞蛋,就會和大哥裝糊塗。”

“也不是裝糊塗。”徐循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輕輕地撫著已經有些線條的胃部,恬然道,“這事兒,橫豎已經是這樣了,要再往下查,談何容易?既然沒個結果,倒不如相信就是巧合,不然,心裏存了這個疑問在,看誰都像是要害我。不成了疑鄰盜斧了嗎?這樣的日子過得可沒什麽趣兒。”

她和皇帝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惺然作態,哭起來都是那個樣子,笑起來也不會計較儀態,現在說起做人的道理,也沒有故作高深,就這麽平平淡淡地說起來,拉家常一樣的。皇帝聽了,心裏也頗有幾分寧靜,他更放松了點,和徐循一樣,靠在圈椅上咯吱咯吱地晃。

兩人沈默了一會,徐循忽然笑了起來,皇帝嗯了一聲,“笑什麽?”

徐循笑道,“我和大哥這麽靠著,就像是都有八十歲了一樣,每日裏除了一塊曬太陽也沒事做了,倒是一點也不像咱們這個年紀的。”

皇帝也笑了,“可不是,一年到頭都忙忙碌碌的,有多少時辰能和現在這樣,靠著一起曬太陽呢?”

的確,天氣已經深秋了,陽光灑在廊下,帶來的已經不是炎熱,而是令人珍惜的暖意。靠在圈椅裏,四肢百骸似乎都放松了下來,就像是一年裏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時光了。皇帝在徐循的永安宮裏,往往就能體會到這種四季遞嬗的閑適——永安宮的心態,就和別處不同,這裏的陽光似乎都要比別處更充足一點。

坤寧宮、長寧宮,這些還沒有子嗣的宮殿,仿佛都是彌漫著一股無形無質的焦躁和陰郁,讓人一走進去就不禁感覺到了一股壓力。尤其是皇後的坤寧宮,因為皇後這胎著實有幾分折騰,到了五月份依然沒止住孕吐,現在皇帝都有點怵進坤寧宮,不知道何時就會響起的嘔吐聲,周圍人群驚慌的張羅聲……和長寧宮的幽怨相比,坤寧宮給他的感覺要更有壓力一些。

至於鹹陽宮,何仙仙那種漫不經心的不爭,和徐循這樣含笑和緩的不爭,就又是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了,皇帝在有閑情逸致的時候,也會去何仙仙那裏體會一把征服的快感,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更願意晾著何仙仙——女人是不能寵的,她不願貼過來,那便讓她一邊涼快去吧。可徐循這裏呢,即使她有了身孕,皇帝也很愛過來。他也總是惦記著她,不知她的孕吐好些了沒,不知孩子胎動了沒……心裏有些煩悶了,過來和徐循說幾句,有些得意事了,過來和徐循嘮嘮嗑,永安宮裏的氣氛,總是很滿足、很平和,好像不會索取他給予更多。

要不是害怕給外界傳遞出錯誤的信號,皇帝來永安宮的腳步,會比現在更頻繁。其實就是現在,皇帝心裏也不是沒有遺憾的——若皇後肚子裏的是嫡長子,還在娘肚子裏就這麽三災八難的,只怕落地以後也不容易養活。徐循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實,折騰了這麽久也沒折騰掉,現在過了害喜期,更是風平浪靜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騰娘親。

若是兩人能換一下,那就好了……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嘆了口氣,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摟著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後也不知誰先發動,產婆、奶口現在都可預備起來了。現在皇後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這等於是在明示徐循自己去挑人了,也不能說皇帝想法不對:皇後和徐循就是前後腳的功夫,你要說共享產婆吧,沒這個道理,若是要分開用人呢。京城裏名氣大的產婆也就是這麽幾個,皇後都挑走了,徐循這沒人了。就這還算是好的,要是皇後自己挑了幾個,給徐循指了幾個來呢,徐循能放心用她們嗎?這就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女人生產是腳踩生死門,這產婆在肚子上是推還是捏,講究可大了呢。就算徐循自己不知道,錢嬤嬤都給她說了好些富貴人家這樣的故事,連入宮請安的徐師母都是隱隱約約很含糊地提起過,產婆可得好好地選。

至於奶口,倒沒什麽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清白人家育齡婦女,選進來了自然會效死服侍,誰先挑誰後挑,問題也不大。

徐循聽了皇帝的話,一時倒還沒回話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不免本能地在心底忖度了一刻——徐循平時與人為善,雖然當紅,但和孫貴妃、皇後的關系都還算是不錯的,昔年還曾經因為維護皇後的正統地位,和他拌嘴。這會要和皇後別苗頭去搶、挑產婆,只怕她是沒法撕破這個臉。

這也不能說是有錯,就因為徐循是這個性子,皇帝才會這麽喜歡她。他嘆了口氣,也陪著徐循想辦法,“怎麽辦呢,這也不能由朕出面來幫你辦啊。”

皇帝出面,很多事情的性質就嚴重起來了。徐循動彈了一下,低聲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就覺得胡姐姐不至於這樣的。”

為了胡善祥,兩人已經是吵過一次了,雖然現在周圍沒有別人,但皇帝也不準備為這事再和徐循口角,他笑了一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為了孩子,我是寧可你再小心都不覺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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