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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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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的時候腳步比較急,似乎是想要追趕徐循。

徐循也要顧著儀態,不然她都能跑起來——好在她速度也不慢,貴妃到底還是沒能攔住她,被她搶先一步出門上了肩輿。

要說心裏沒氣,那是假的,徐循本來就不是個特別大方特別無私的人,後妃之間的爭鬥,現在看來她倒是最大的輸家,若是就此失了聖眷,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麽意思?徐循不可能去埋怨本來就占理的皇後,不埋怨孫貴妃埋怨誰?你有本事和皇帝抱怨,怎麽沒本事讓他打上坤寧宮去?別說現在,就是以後她都懶得多搭理孫貴妃了,這種人,和她來往不起!

外頭春光明媚,徐循的心情卻很灰暗,回了永安宮以後,便懶得理會三個嬪妾,讓她們對著外頭的空座位行禮而已。她自己躲在裏屋,也不想出去見人。——這在她沒病可以起身的情況下,是有點不大禮貌的,不過徐循猜她們現在也知道個中因由了。

孫嬤嬤、李嬤嬤都不敢說話,屋內寂靜一片,連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徐循閑來養的貓狗、鳥兒在廊下偶然吵鬧,徐循趴在羅漢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心緒卻也十分雜亂,書上的字也看不進多少去,讀了半日,反而昏昏欲睡,靠著床榻就半瞇起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都渾噩起來了,孫嬤嬤卻忽然急迫地將她給拍醒了,徐循心裏不順,被這麽一鬧更不開心了,眼一瞪難得地要發發火時,孫嬤嬤卻迫切地低聲道,“娘娘,貴妃娘娘來了!”

啊?

徐循還有點迷糊呢,揉了揉眼沒反應過來,那邊門簾一挑,孫玉女居然就這樣直闖進來了。

雖說很不想見她,更不想搭理她,但人都來了,徐循難道還拿掃帚棍把她給打出去?當下也只好把孫貴妃讓到屋裏坐下了——她還沒換衣服呢,就這麽家常裝扮地和孫貴妃對坐,倒是很像兩人從前沒事串門子時候的樣子。

上了茶,徐循沒說話,連貴妃的樣子都不想看,如果不是實在太無禮,她的教養讓她說不出口,她都很想問貴妃,“你來做什麽?”

孫玉女卻是開門見山,啜了一口茶湯,便直接道,“你和大哥拌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你不知道才怪呢,徐循心裏暗想,沒吭氣。

“我知道空口無憑,”孫玉女也沒搭理徐循,便自顧自地道,“不過我還是得來告訴你一聲,這事,不是我告訴大哥的,更不是我攛掇他來找你的。你說得對,這件事皇後娘娘占著理,我忙著慚愧反省還來不及呢,無端端和你生事,我沒那種心思。”

話說得這麽白,徐循禁不住就掃了幾個下人一眼,宮女們被她一看,如蒙大赦都退出去了。孫嬤嬤貼門口站著,臉上肌肉直跳,使了勁裝沒聽到。

人都出去了,話也可以說得稍微直白一點,孫玉女又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我告訴大哥這事,也自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至於讓他這麽莫名其妙狂發一通火。這事兒我就是要用,也不會用在這裏。”

她嘴巴一翹,略微有些自嘲地說,“老實和你說吧,我和皇後那點事,他心裏清楚得很,你就看這事兒他沒來問我,直接問的你,就該明白了。我嘴裏說出來的,他還未必信呢。”

雖說皇帝明顯是寵愛孫玉女,但皇後怎麽說和他也夫妻了幾年,若只聽信孫貴妃的一面之詞,對皇後肯定是不公平的。徐循又怔了怔,“你前幾天不是去幹清宮了麽……”

“你不信問王瑾他們好了,在幹清宮我多說了一句話沒有。”孫玉女的態度很強硬。她忽然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誰在背後巧手撥弄,我是被她算計死了,你等著看吧,這一陣子,太後娘娘對我肯定沒有好臉。”

有南司藥在,這件事絕對瞞不過太後的。而太後的態度,從她召了徐循也不召孫玉女,不就可見一斑了?皇帝這番作為,所有人都以為是聽了孫玉女的挑撥,她肯定對孫玉女又生出意見來。這一點,徐循也不能否認。

徐循不置可否,不過容色多少是緩和了點,她道,“若不是你,是誰呢?大哥忽然就進來亂發一通脾氣,不論那個人是誰,可都把他的情緒給挑得相當厲害。”

“哼。”孫玉女面上也浮現出少許怒氣,“他和文皇帝還不都是一個樣,把後宮當成了他家的一畝三分地,愛怎麽撒野就怎麽撒野。心情好的時候,你就是如珠似寶,心情不好的時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情緒上來了根本就都不能自制的。”

看來,她對於皇帝莫名其妙就鬧出了這麽一攤事,搞得她名聲大壞,在太後跟前又失去了寵愛,也是頗為不滿。徐循倒起了些同病相憐之感,她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駁。

很多時候,沒有反駁實際上就是一種讚同。徐循前天要是對皇帝的感慨沈默以對,事情也就鬧不到這份上了。孫玉女瞥了她一眼,道,“大哥身邊的人多了,很多人我們根本沒法去掌握、了解,這事到底是誰弄鬼,又或者只是大哥情緒上來了,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否則查也是查不出個結果了。這事,我認了。”

她有些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虧,我也打落門牙和血吞,吞了。反正我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那你又何必過來。”徐循還是反射性地問了一句。

“有些話我必須得和你說清楚,雖說咱們這宮裏,再難像從前那樣和氣了,但我卻沒想著和你過不去。”孫玉女顯然也早有準備,她盯著徐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從潛邸一塊上來的人裏,我也就和你最知心了,不論你怎麽樣,我心裏總是把你當作朋友的……我不想因為別人的緣故,失去你這個朋友。”

徐循倒沒想到孫玉女會把話說得這麽白,更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朋友——她一時愕然,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孫玉女也無需她回答,話說完了,她沒有多留,直接就起身告辭了。徐循要送,孫玉女也沒攔,到了階下對徐循道,“你放心吧,這事的原委,連一句話都沒落下,全傳開了。再過個三五天,大哥還沒息怒的話,太後娘娘肯定會介入的。”

她冷冷地一笑,低聲道,“你在這宮裏是人人喜歡,比我這個人人討厭的貴妃,要強得多了。”

說罷,也不待徐循回話,便昂首直出宮門而去。徐循目送著她的背影,心底也不知做何感想。

回到屋裏,孫嬤嬤迎上來給徐循換了一盞茶,兩個人默然相對,都是無話可說。過了半晌,徐循才道,“你看孫姐姐剛才說的那番話,可真心不真心?”

孫嬤嬤考慮了半晌,才不肯定地道,“這……老奴也不知道,不過,貴妃娘娘說得也有道理。她又何必挑撥皇爺過來咱們這裏,鬧得個腹背受敵呢?這可不是把您往皇後娘娘懷裏逼麽?”

最重要的是,這樣做對她也沒什麽好處啊。現在後宮的主要矛盾還是兒子,誰能先生出兒子,誰就占了很大的先手。孫貴妃就是把她徐莊妃逼死了,也逼不出個兒子來,那她又是何必呢?

不可諱言,徐循是有點被孫貴妃給說服了,孫貴妃說得,的確是頗有道理。

但,承認了這一點,接下來的邏輯那就很險惡了——貴妃失寵於太後,和莊妃失和,最大的得益者會是誰呢?

新入宮的小女孩們,腳都沒站穩,和妃級人物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潛邸舊人就這麽四個,一後三妃,扣掉徐循和孫玉女,也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兩個寵妃失和,得益的人,肯定不會是本來就不大得寵的何惠妃……

☆、說合

紗幔薄垂金麥穗,簾鉤纖掛玉蔥條,雖說昭皇帝周年未過,清寧宮內也不好大事鋪張,但畢竟是太後居所,無須華服、美飾,天家富貴氣象,在小處不經意地就顯露了出來。

張太後淺淺地用了一口剛剛采制完成,送到京城的明前茶,嘆道,“琴裏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畢竟是唐代到如今,傳承了多少年的貢品,論茶,我是偏愛蒙頂石花的。”

皇帝坐在太後下首,聞言稍微欠了欠身子,“娘能喜歡,就是兒子的孝心到了。尋常貢品,送上京時早已過了時令,這是四川鎮守太監王文銀快馬送上京城的,從四川過來,也就用了不到十天。”

“倒是難為他了。”太後笑著說了一句,“不過此事,可一不可再,雖說討了我的好,卻不必告訴王文銀,此事若懸為定例,蒙山一帶的茶農就該叫苦了。”

“王文銀都是高價賒買的,並不敢隨意驚擾地方。”皇帝忙解釋了一句,又道,“不過娘說得是,若是對王文銀大加褒揚,各地鎮守太監攀比起來,風氣就壞了。”

太後點了點頭,露出滿意之色,她輕輕地把茶碗放到了幾上,沖一屋子的宮女、女史們都揮了揮手。

皇帝見了,倒是松了口氣:若是外人還在,起碼這番對話是會上《內起居註》甚至是《起居註》的,這麽丟臉的事,他還沒打算讓後世子孫知道。

當然,至於太後的這番說教,早在清寧宮來人喚他時,皇帝便是料到了幾分。內宮裏如今是亂糟糟的,什麽樣的傳言都有,太後不出面也是不可能的。

“剛才有句話,你說得很好。”太後看來也是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同兒子說理。“千金萬金,貴重不過風氣。風氣壞了,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難……這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即使在後宮裏,也是一個樣。”

“娘說得是。”皇帝恭聲應著,卻不多言,把發揮的餘地留給太後。

“這風氣是什麽風氣呢?便是尊崇正統的風氣……這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對,”太後嘆了口氣,“畢竟是疏忽了點,想到一出就是一出,事後才發覺出不妥之處。皇後出面介入,是我的要求,有些事,不是後宮正統是沒有辦法出面的。”

太後大包大攬,把皇後的責任全包攬到自己身上了。皇帝心裏就是再膩味,還能如何?他低聲說,“兒子也沒有怪她的意思,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嗯。”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寵妾敬妻,妻妾間的分別,你自己心裏要明白。莊妃那天頂你的嘴,很不應該,可她說得一點錯也沒有。胡氏是正經采選進來,由你祖父欽點的嫡妻。你不認她的體面,無異於不認你祖父的體面。你說她不配當皇後,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

國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就是再討厭皇後都不能這麽承認,他道,“兒子當時只是一時沖動……”

“就是民間,七出也有三不去,都陪你守過祖父和父親的喪事了,能是說休棄就休棄的嗎?”太後瞟了兒子一眼,態度漸漸地慎重了起來。“咱們家自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家族,當年太祖爺聖明,為免後宮幹政,定下了小戶采選的規矩。後宮裏的妃嬪,論家世、論權勢,都沒有什麽亮眼的地方。但這並不是說你在後宮裏就可以使勁撒野了。天子受命於天,天人感應,後宮裏尊卑不分,世風也會隨之敗壞。東西壞了,修修便得,風氣壞了,什麽時候能轉好?這後宮,雖然是你的一畝三分地,但君子慎獨,越是沒有人能約束你,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約束自己。就因為皇後家世低微,無工於國,你就能這樣憑著心氣兒潑臟水,和一個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妻就是妻,不論她身份多低微,從午門擡進宮的那天,就是你的敵體。連民間,寵妾滅妻都是大罪,你這個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則,很有臉麽?傳出去了,讓那些大臣怎麽看待你的人品?”

她說得皇帝面上都在發燒——那天從永安宮回去以後,他氣勁兒過去了,自己都覺得有點沒臉見人。那通火,實在是發得太莫名其妙了。

“不要以為你是皇帝了,大臣們就會聽你的話。”太後也是有點動情緒了,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火,稍微露出了一點,“伊尹、霍光,不都是臣子嗎?你不能在德行、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壓過一頭,大臣們心裏對你不尊敬了,私底下什麽事幹不出來!人心裏是有桿秤的!你以為你登上皇位,人家就真以為你是受命於天了?大夥兒心裏清楚得很,皇帝也就是個人罷了。你和大臣們鬥了多久的心眼子,這個看不出來?此事要是傳出去了,都不說你不尊嫡庶了,只說你這魯莽的行動,輕信的態度,叫大臣們如何尊敬你這個天子!”

皇帝這下終於是明白太後的心思了,他一下跪了下來,恭聲道,“娘教訓得是,兒子的確是太沖動了一點!”

“何止是一點。”太後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聽說這事的時候想到誰了?——想到你祖父!”

她說著也有點動感情了,不由哽咽了起來。“兒啊,娘當晚都沒睡好啊!你祖父到了晚年是什麽樣子,你心裏清楚,娘真是日夜懸心,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樣子……那咱們娘倆可該怎麽辦,可該怎麽辦!”

國朝開國兩個皇帝,高皇帝、文皇帝都是好殺的性子,高皇帝愛殺官,剝皮實草,淩遲刷洗都是從高皇帝手上出來的。文皇帝呢,也不遜色,瓜蔓抄、株十族,都是他的發明。到了晚年,更是連後宮裏的妃嬪都不放過,完全是亂砍濫殺。在這樣的皇帝手底下討生活,心理壓力能有多大,太孫也不是不清楚,被母親一說,他也是悚然而驚:自己脾氣上來了,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性子。難道……

文皇帝到了晚年,雖然已經不大能理事,滿腦子只想著打仗殺人,但他還有個太子,後期十年幾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國事。而他呢?都到了這個年紀了,膝下還沒個子嗣,如果真的偏執到那個地步了,朝政誰理?

太後看著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認識到了此事的嚴峻,也就落下淚來,“若你是獨苗苗,那倒也罷了,可你還有叔叔們呢,孩子!”

“娘!”皇帝膝行了幾步,一下就抱住了太後的膝蓋,“孩兒知道錯了,日後一定好生約束自己的性子,不再這麽放縱任性了!”

太後抱著皇帝,一時也是激動難以自抑,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發間,她擦了擦眼眶,“好啦,多大的人了還這個樣子……起來說話吧。”

等皇帝坐直了身子,太後方才續道,“後宮裏的事,只要不牽涉到皇嗣,不鬧到外頭去,再大都是小事。那天聽說消息以後,皇後本待鎖宮待罪,我派人過去給勸住了。”

一旦鎖宮待罪,這就不再只是後宮裏的小事了。皇帝用來指責皇後的三個理由,基本都站不住腳,這事繼續往大了鬧,只會增加朝中民間對皇後的同情。人心向背,並不是皇權能控制的,即使貴為天子,也管不到人心。而盡管夫妻口角也是尋常事,但身為皇帝,就要經受比任何人都更為嚴苛的道德要求,向小妾抱怨妻室的不是,一旦傳出去,皇帝風評大壞是肯定的事。

無緣無故的,幹嘛要承受這麽個結果?聽說太後已經給他擦了屁股,皇帝面色一寬。

“你過幾日再去坤寧宮,給皇後陪個不是,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太後又說道,“不要覺得不好低頭,還是那句話,她和你是夫妻一體,在她跟前,你擺什麽皇帝的架子?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嗎?丁夫人無出,家寒素,和他鬧脾氣要和離,他是不是親自去勸的?你不把她當妻子,讓她如何把你當丈夫?”

現在太後說什麽,皇帝都得應是,他也的確應了,“是。兒子這就去辦。”

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至於莊妃……”

皇帝迅速就說,“莊妃雖說是不該頂撞兒子,但所言成理……”

呵,這寵不寵,愛不愛的,到底是沒法遮瞞。自己為皇後說了多少好話,皇帝應承的話裏,到底還有一絲勉強。莊妃這裏,才提起一個話頭,這就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說話了。

雖說頂撞皇帝乃是大罪,但太後卻並沒有責怪徐莊妃,相反,她心裏還更看重莊妃的品性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素日裏看著的好都不算什麽,到了真正要緊的關頭,這人的本色才能顯露出來。莊妃說的那幾句話,針砭見骨,雖說過激了點,但卻是顯出了她仗義直言的風骨。只說這份骨氣,後宮裏女兒雖多,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卻是不多。

只是,老人家處事老辣,並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讚賞行諸於外,而是淡淡地道,“雖說是大膽了點,但好在她還算知道厲害,沒有把事情攪合得更大。這件事既然要糊塗了,也就這麽糊塗著吧。你愛寵她就寵,要冷落她那也隨你,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氣,當下點頭應了是,太後又漫不經意地道,“挑撥你的那個中人,處理掉了沒有?”

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中官幾句話給隨意挑撥得火冒三丈,皇帝便是一陣咬牙切齒,“已經送交東廠了,我便是不信邪!定要問出個主使來!”

“主使?”太後不免冷笑了一下,“這種事,難道還審得出一個真憑實據來?依我看都是不必審,與其說是審他,不如說是審你的心。為了一個進讒言的小人,把你和後宮妃子們的心都給審得疏遠了,沒這個必要。只要你自己把持得住,就是小人再多,又有什麽用?”

畢竟是協政有年的太後,隨口一句話都透著這麽的老練,皇帝咀嚼著太後的這幾句話,越想越是有味,遂點頭道,“娘說得是——”

他頓了頓,森然道,“兒子這就下令,讓他明正典刑,幹清宮所有中官,一律前往觀禮!”

太後點了點頭,“這方是正道。宦官、大臣,都得由你時時敲打,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她頓了頓,心中思緒轉來轉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轉出了個結果。

老人家便嘆了口氣,略帶一絲疲乏地道,“下面,咱們來說說子嗣的事吧……貴妃那裏,在有子前,你還是別多去了……”

若是前幾年,太後還可容得、等得,可皇帝今年都二十九歲了,成親也有七八年,還沒有個兒子。子嗣大事,已成當務之急,就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貴妃,如今也只好靠邊站了……

且不說皇帝在和太後談心,徐循的永安宮,也是迎來了近日比較難得一見的熱鬧。

——柳知恩回來了。

在進宮請安之前,他肯定要去二十四衙門銷假。肯定也會和永安宮裏使喚的幾個中官聯絡一下感情,這宦官到地方上去辦事,就和出差一樣的,多少都要帶點土特產回來送人,理所當然的,在進宮給徐循請安之前,也就早都清楚了徐循現在的處境,以及前段時間宮裏的風波。

柳知恩最讓徐循喜歡的一點,就是他看起來永遠都是很沈著、很冷靜的,好像什麽事到了他手上,都不會沒有辦法一樣。而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還笑了一下,看起來是一點也不把永安宮現在的困境當回事。

“今兒一大早,皇爺不就去清寧宮服侍太後娘娘了嗎。”柳知恩閑閑地道,“若是從清寧宮回來以後,去了坤寧宮,再過上一兩天,自然就會來永安宮了。”

“可要是大哥再不過來了呢?”徐循在柳知恩跟前比較敢於焦慮——在別人跟前,她實在還得維護一下人心的安穩,可她和柳知恩之間,柳知恩屬於比較有本事、有辦法的那個人。她蹙眉開始憂慮了,“若是這樣,又該怎麽辦?”

柳知恩都被逗笑了,“娘娘,皇爺是多重情的人?萬不至於如此的,您瞧著長寧宮的那位,不是靠了情分,能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嗎?”

這話倒是成功地把徐循給說服了,柳知恩看她面色一緩,又笑道,“若是皇爺一時還拉不下臉,奴婢正好從南邊回來,去給皇爺請安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屆時為娘娘央求幾句,皇爺再沒有不心軟的。只要娘娘善於把握,和皇爺和好,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這……該怎麽把握呢?

徐循想問,又覺得有點問不出口。這別的事問柳知恩都沒什麽,怎麽留住皇帝的寵愛,這應該是她的專業課,這都要問柳知恩,好像是有點過分了。

柳知恩似乎是看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主動道,“依奴婢之見,皇爺性子倔,娘娘當以柔克剛。”

徐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琢磨了一會,不禁又笑道,“柳知恩,你真是我的福星,你這一回來,我倒覺得似乎是真沒什麽可以擔心的了。”

“也是奴婢回來得巧。”柳知恩一欠身,謙讓地道,“看來,皇爺是有心把這事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徐循其實也是看出了一點這個趨勢,她點了點頭,“聽說幹清宮裏的劉用壞事了。”

這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沒幾日就傳遍了宮裏,徐循也是有點好奇,遂問柳知恩道,“劉用平日裏和誰走得近呢?”

“咱們幹清宮出來的,人脈是廣。”柳知恩沈吟著說,“至於劉用……明面上倒是不偏不倚的,一般不和後宮女眷兜搭。怎麽就栽在這事兒上了,奴婢也不明白。”

他頓了頓,又反問徐循道,“此次的事,不知娘娘是信貴妃娘娘,還是不信貴妃娘娘呢?”

這問題,看著簡單,但卻關乎日後永安宮的站隊問題。如果徐循信了孫貴妃,接下來一段日子,就不說親近長寧宮吧,起碼也要和坤寧宮保持距離,免得不知不覺,又被人給陰了。若是不信,該做什麽自然是不必多說的。

徐循這幾天其實也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也一直都沒有個結果,現在聽柳知恩提起,便反問道,“對此事,你有什麽看法?”

“這……”柳知恩也為難了起來。“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從前,和長寧宮還好,但和坤寧宮,卻實在沒什麽往來。”

這也是因為正妃從來不需要到皇帝住處侍寢的關系,皇帝到胡氏屋裏的時候,自然都用胡氏的人伺候。所以柳知恩本人和皇後接觸的次數幾乎為零,其實要這樣算的話,就是和孫貴妃本人接觸的次數也都不多的。徐循也是因為伺候皇帝外出過兩次,又有兩次機緣巧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居住在人煙稀少的北京、南京皇宮裏,身邊帶的服侍人都不多,所以才會和皇帝身邊的中官們比較熟稔。

柳知恩就算有千般的才具,也不可能去憑空推測一個人的品性,徐循點了點頭——真要這樣說的話,整個永安宮裏和她們倆最熟的那還是她自己。這個決定,看來只能是她自己來下了。

思及此,不由得有些煩躁,徐循想了下,便決定道,“還是等大哥再來永安宮,再說吧。若是大哥從此不再來了,誰害的我,也就無所謂啦。”

柳知恩微微一窘,卻也沒多說什麽。見徐循心浮氣躁,便不提南京的事,而是告辭了出來。

走到外頭,他想了想,也不和永安宮同仁多聊,而是徑自走去尋從前的同事們說話。

☆、多助

宮裏的大事小情那都是有規矩的,二十四衙門也不能例外,別看在外人口中,這幫子中官都是斷子絕孫的可憐人。實則宦官中的高層,離了皇帝以後,最奢遮的那幾個,威風半點也不比高官弱上多少。高祖年間宮內宦官戰戰兢兢的日子,已經是越來越遠了。

別的地方還好,司禮監衙門現在漸漸成為二十四衙門中最有實權的部門,就連東廠提督太監都要司禮監裏的人出來兼任,可見這權力能有多大了。能在司禮監裏服役的宦官,無一不是知書達理,有的還能出口成章,文化素養,和宮裏做雜活的小中人簡直都不可同日而語。

雖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每個皇帝上臺初期,都不會對內閣、宰執等有太大的調整。司禮監可就不一樣了,都是奴才,當然是自己的舊奴才使得最順手。司禮監現在雖然還能看到幾個前朝舊人的身影,但大部分機要的位置,比如說秉筆太監、掌印太監,基本全都換上了皇爺在南內、東宮時期就開始任用的舊人了。

司禮監也是皇城重地,雖然不比內城戒備森嚴,但也不可能發生柳知恩走進辦公室和大家打招呼的情景,柳知恩也沒這麽不知趣,他去的是大太監們居住的下房一帶。

這會兒宦官中還不流行在外買房置地,置辦產業——皇宮對大太監們的管束還是比較緊密的。再說,許多宦官的對食就在宮裏,也沒必要去宮外住。若是有臉面些,自己能住上一兩間屋子的,兩人下值後便聚到一處,主子們也不會多說什麽。不過,這也是官至監丞、少監、太監這三等才能有的待遇。一般的小黃門那,對不住,和你的對食自己找地兒去吧。

柳知恩沒有對食,品級也不到,他雖然得了皇爺的信用,又曾立過功,但起點低啊,他跟隨皇爺的時候,皇爺還是個太孫呢,身邊的伴當們自然也沒有多高的品級。好容易等南京事兒以後,他們上京了,又因為被皇爺撥發給徐循,莊妃娘娘謹慎啊,宮裏除了皇爺,各宮也就只有皇太後的清寧宮裏有從四品的少監服侍,柳知恩的同儕一個個都起來了,連馬十現在說來都是兼著禦用監的少監,就他柳知恩才是個正六品的長隨,掛職還在直殿監——掌管各殿堂清掃的部門。他連住處都是和永安宮的小中人們安排在一塊的,所以皇城裏安排給司禮監等權勢大太監的住處,他也很少過來。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遭到冷遇,柳知恩才進了這一溜青瓦房的排屋,便有小黃門跳起來給他行禮——在主子們跟前是一回事,私底下,宦官們也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柳知恩雖然年紀輕,但他輩分高,說起來和王瑾他們都是一輩的。

“師叔。”小中人嘴甜,“你從南京回來啦?一路可辛苦!您請屋裏坐,師父他還在皇爺跟前,沒回來呢。”

說著就要把人往屋裏讓——這是王瑾收的小徒弟,就負責服侍他的衣食起居,還處於比較艱苦的學徒期。用大太監的話們說,這就是‘練練本事’,起早貪黑,小心翼翼的熬上幾年,把師父伺候好了,才能出去當差——連師父都伺候不好,能伺候皇爺嗎?

別覺得辛苦,就這都是美差,從大太監手下出去的,絕不會鉆冷竈兒,不是到當紅的娘娘跟前服侍,就是去伺候皇子,運氣好點在皇爺跟前得了意,這幾年的苦就更不會白吃了。

柳知恩笑著擺了擺手,“我不坐,先出去賺賺——馬十他們下值回來了?”

“哎。”小黃門利索地應承了一聲,彌縫著眼笑了起來。“還在老地方呢,師叔您自個兒過去吧。”

柳知恩也是心領神會,出去以後聽了聽聲音,便走向了這一排屋舍中比較偏僻的角落。果然是沒走多久,就聽到了人聲。

和官宦們一樣,這越是當紅的大太監,就越是繁忙。只是官員下班以後可以回自己家放松,但太監的工作時間那是不固定的,誰知道主子什麽時候就想起你了?一般都不敢輕易出皇城,盡量都是要回來住宿的。你比如說馬十,早上起早去服侍皇帝起來上朝、經講,和內閣開會,吃午飯,下午再跟著出去玩一會。到了他換班的時候都五個時辰多了,回來歇一晚上第二天繼續……當紅不當紅?當紅!可他也有壓力,卻沒空發洩啊。

也所以,雖然宮裏禁令森嚴,但只要是當權的大太監,沒有不偷偷設局喝酒的,不然你讓這些人奔什麽?難道這些功名利祿都要為家人做貢獻?真有這份情誼,怎麽也不會進宮當宦官了。就連皇爺,其實也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不過,魚呂之亂那段時間實在是死了太多人了,眾人都消停了不少,在那以後又是接二連三的各種事項,現在嚴格來說也還沒過昭皇帝的周年,所以大太監們也比較避諱,吃酒都挑角落,還派了兩個小黃門看守。

柳知恩進屋的時候,屋裏圓桌已經是坐了個半滿——平日裏皇帝嫌光祿寺轄下禦廚房的菜不好,自己開了私廚,那是因為禦廚房安置在皇城而不是內城,菜上來的時候都得靠鐵盤溫著早都失了熱乎勁了。可送皇城裏,確實新鮮熱乎,也沒做禦膳那麽多的顧忌,一桌子的菜倒有一多半是色香味俱全。柳知恩一進屋就笑道,“好香,咱今兒是來著了!”

馬十果然已經吃得微醺了,見到柳知恩來,便笑道,“這孫子回來了,可是來我們這撞喪鐘的呢?我就說,徐姑姑面上挺著,心裏還不知多著急,日盼夜盼,就盼著你回來吧!”

這宦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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