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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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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底下的稱謂和對外也不一樣,宦官們私下稱呼當紅得寵的大太監,都稱呼為‘爺’,而外官則稱呼為‘公公’——也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幾個這麽叫,不懂行的民間百姓,見了人都亂叫公公,有本分的宦官都是不敢應的。而宦官們稱呼皇帝,那很直接,就稱呼為爺爺,皇爺爺、萬歲爺爺,都是這麽叫的變體。而因為宮裏妃嬪,對皇帝都是時常自稱‘女兒、兒’的,所以宦官們私下會稱呼親近的妃嬪為姑姑。若是在宦官裏沒有一定的人望,馬十還叫不出這個詞來。

柳知恩笑道,“這老十,你說話好難聽,我久別重逢,特地來看望兄弟們,你說這話,豈不是寒了咱們的心?快自罰三杯再說!”

說著,便把一旁桌上放著的油紙包拿來道,“這不是我打南京帶回來的鹽水鴨?可惡你這東西,拿了我的禮還這麽不饒人,快,拆了下酒去。——這可是秦淮河老三館兒裏劉花魁親手做的。”

馬十聽了,不由笑道,“呸,就憑你,也能讓花魁為你洗手做鴨?你撩起褲子我看看,是吃了什麽仙丹妙藥,叫那根又長出來了麽?”

雖說這屋裏多數人都知書,但一群工作壓力很大的人聚在一起,說點葷笑話是最能活躍氣氛的,一屋人都哄笑起來。馬十壓著柳知恩的肩膀,讓他在自己身邊擠了個位置坐了,“這回在南京,差事辦得怎麽樣?沒丟咱師兄弟的人吧?”

“嗐,還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滿不在乎地說,“也就是徐姑姑膽子小,這要是擱在別人頭上,哪算個事。”

馮恩雖然就在馬十邊上坐著,但卻一直也沒有說話,此時卻道,“是徐姑姑心慈,忍不得百姓受苦。這宮裏的娘娘們若是都和徐姑姑一樣,那風氣可就清正多了。”

他受過徐循的恩典,自然向著她說話,不過一群太監多數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哪個沒有受過權貴的欺壓?聞言都是默然。過了一會,柳知恩才笑問馮恩,“不是去獻陵麽,什麽時候又回來了?”

前一陣子是皇帝的萬壽節,馮恩代表太後,和謁陵使同路去拜謁了長陵、獻陵,順道留在當地檢修一下兩座陵墓,尤其是獻陵因為造得著急,還有首尾沒收,他不免多費些心思,的確也是剛回來的。聞言笑道,“怪道馬十罵你孫子,你說你才回來多久,怎麽連我的行動都給摸清楚了,機靈不死你?”

眾人說說笑笑,過了一會,王瑾、金英從幹清宮下來,也就進來一處吃酒。——這同事間雖不說親如兄弟,但彼此都是苦命人,且妃嬪爭寵還有點意義,宦官爭寵有何結果?因此大家的關系大致上還算得上和睦。柳知恩又是能說會道的,喚人去自己住處取來了大量土特產,都是南京蘇杭一帶的名物,眾人拆開吃了,也有念南京的,也有念風物的,不多時便都是酒酣耳熱,放浪形骸了起來。

柳知恩心裏有事,自然沒有喝多,有意無意,談起了現在東廠的劉用,“怎麽就是他壞了事。”

這劉用壞事的內幕,問什麽人都比不上問同僚有用,皇帝身邊什麽都少呢,不會少人啊。這目擊者可不就是這幫子大太監嗎?再說,這也算是這一陣子的大事了,一聽,都興奮起來,有惋惜的,有不屑的,有冤屈的,七嘴八舌搶著說話。末了,還是馬十一語道破。

“這孫子就是倒足大黴了,一輩子的背晦全給趕到一塊去了。”他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道,“內宮裏的事,咱們誰不知道?可又有誰敢往裏伸腳摻和?這孫子也不知被誰攛掇了,鬼迷心竅,就趕著趟地撞門送死來了——那天我就在爺爺邊上,什麽事看不清楚?爺爺早上臉色就不對,看了錦衣衛密奏,眉頭就沒松過。朝會以後,看了幾封奏折,心緒更差了,自己認認真真批折子,批了小半個時辰……這時候劉用過來,把這事兒一說,還想勾著爺爺往下問呢,說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誰知道爺爺就聽清了什麽皇後、貴妃、莊妃……”

金英也道,“可不是?爺爺一聽說,就道‘什麽,又起紛爭了?怎麽個個都不讓我消停!’他一生氣,劉用卻倒膽怯起來,皇爺問了幾句,劉用也答不到點子上,皇爺丟下折子就去永安宮了……”

“唉,”他沈沈地嘆了口氣,“瞧著吧,就那幾句話沒說好,鬧得皇爺脾氣上來了丟了人,和皇後娘娘、徐姑姑鬧別扭,事兒都這麽大了,就是有人想保都保不住。——爺爺消氣了,太後可沒消氣呢,指名道姓地要收拾他。”

一語之差,轉瞬間便演變成了性命之憂,各宦官也都是在這樣的境地裏服侍的,就是有和劉用不對付的,此時也是有些兔死狐悲,均都嘆息起來。馮恩道,“不知他會是個什麽結果,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能落個守獻陵,怕已是撞大運。”

馬十搖頭道,“恐怕是難了,估計得——”

他做了個砍頭的動作,眾人均都輕輕地抽了口氣,卻是無人反駁:此事是把四宮都給牽扯進來了,劉用的身份根本無法承擔這個結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沒有別的出路。

席間熱絡的氣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時,外頭又飛跑進一個小中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劉、劉師叔壞事了……剛範爺爺傳信出來,說是後日讓他在東廠私室淩遲……幹清宮所有使用人等一律須去觀刑……”

剛舉起的酒杯,當地一聲就落到了地下,一時間,這群全皇城最有權勢的太監竟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著眼神。

而隨著這個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頭面上的種種情緒,到末了,也是漸漸地全都化成了一種很單純的感覺。

恐懼。

皇帝幾乎永遠都不會不經審判就誅殺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會輕易判死。對大臣,最殘忍的處罰也就是奪職在家閑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驤,就算是能和宰執大臣手拉著手說話兒,就算一般的官員見了面,也要陪著笑趕著稱呼一聲‘公公’……宦官也始終都是宦官,說穿了,也只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而已!

一個人心思不純,‘君子敬而遠之’,一條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這頓酒,現在是沒有多少人能喝得下去了。

人群沈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沈沈的天空中,這一排屋舍漸漸地都亮起了燈火。空置著的一間屋子裏,還能隱約聽見壓抑著的幾聲低泣——劉用的徒子徒孫,應該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處,兩人進屋坐下,摸著茶杯,一時竟是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柳知恩才嘆了口氣。

“真就是巧合?”他沒頭沒腦地問。

王瑾卻是心領神會——這一陣子,因為永安宮出事,孫嬤嬤基本都沒過來了,柳知恩現在,是代表徐循在問他的看法。

“皇爺會如此反應,的確是巧合。”他低沈地道,“馬十說得不假,你也知道那位爺,氣頭上顧得了什麽。這又是家事,氣性上來就去永安宮了,回來以後沒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後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人得培養出相應的風度一樣,一個皇帝毛毛躁躁的,聽風就是雨,怎麽讓底下的大臣們信任他對於政事的判斷?如果皇帝沒有雄心壯志也就算了,偏偏這又是個很有想法的人,自然更愛惜羽毛註意形象……可這事又把皇後拉扯進來,關註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費點心思。想來,皇帝是沒少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劉用倒黴就倒黴在這點上了——皇帝的錯誤,卻必須得他來買單。

聽到王瑾說了這話,柳知恩心裏就真正地松快了:他服侍皇帝這些年,也是很了解他的。既然心裏後悔了,便不會不講理地遷怒徐莊妃——這要不是莊妃當時幾句話把他給堵回去了,讓他在那麽多人跟前把皇後罵足一炷香的話,此事現在只會更不好收拾。

“現在外朝還沒有風聲吧?”他皺了皺眉,“歸根到底也不是什麽大事……”

他不是吃飽了撐著為皇帝擔心,只是這事把徐莊妃給卷進來了,他不能不去跟著操心——別又和賢妃事件一樣,成了大臣們指桑罵槐的對象了。皇帝封孫貴妃,給了金寶,大臣們一句話也沒說,為什麽就頂著不讓用賢妃嘉號?不就是因為以徐娘娘在南京的遭遇,她若得了賢這個嘉號,意思不就是當時闖宮的大臣不賢了嗎?有了這個先例,以後在特殊時期,或是有危急情況時,皇帝要躲起來不見人只用印信,大臣是認還是不認?闖宮是闖還是不闖?

不過,沒有特殊的政治意義時,大臣基本也都懶得插手皇帝家事——又不是天子家奴,關註人家的後宅做什麽。在柳知恩心裏,這件事就是傳揚出去了,頂多也就損傷點皇帝的形象和孫貴妃的形象罷了,坊間多出幾本諷喻的雜劇而已,也連累不到徐循頭上。

王瑾默認了柳知恩的說法,卻沒有接茬,而是沈沈地又說了一遍,“皇爺如此反應,確實是巧合。”

柳知恩一挑眉毛,“劉用這麽說卻不是?他背後那人是誰?”

“不知道。”王瑾搖了搖頭,“他這一陣子手很寬。出事栽進去以後,他徒弟拿了五十多兩的小金果子來找我——我沒應。”

宦官俸祿不高,想要發財,一個是靠上頭的賞,還有一個就是靠外頭的進項。出去做鎮守太監,雖然往上一步很難,但卻有許多發財的機會,當年南京立了大功的韓二,雖然不能繼續在皇帝身邊服侍了,但也沒被虧待,被打發出去做的就是福建鎮守太監,早都是缽滿盆滿。而柳知恩也不差,他在永安宮當差,平日裏受徐家打點是不少的,缺錢了說一聲還有不給的道理?但幹清宮裏,大太監們也罷了,中層宦官日子比較清苦,因為皇爺很難會想起來賞人,他肯用你就是對你的賞,而在外頭的進項又多是被上層太監們壟斷了,自己只能得些碎碎。不說財政緊張吧,起碼拿出五十多兩金子來還是有點小困難的。

“他徒弟——”柳知恩追問了一句,自己又搖了搖頭,“屁大的孩子,能懂得什麽?”

“可還不是。”王瑾嘿了一聲,嘬著牙花子,“宮裏主位不就是那麽幾個,就是算上小娘娘們,十來個人。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究竟是誰出的手,終究能清楚的。”

若是不清楚呢?不清楚也就只能不清楚了,難道還要把手往幹清宮裏插,去起劉用的底?別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理,在這宮裏,沒有千裏防賊的心,遲早都會被卷進麻煩裏。——其實就是有了防賊的心,也還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時候呢。

柳知恩明白了,也就不提了,王瑾知道的也就這麽多,多問多說也無益。他又拜托王瑾,“這幾日在爺爺跟前,得空提提咱們家姑姑吧。”

“這不必你說,咱家也一樣提。”王瑾給自己打著了火,揮開了徒弟的侍奉,自己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徐姑姑仁義,待咱們苦命人慈和,前一陣子,事態未明,提起來徒然給徐姑姑添麻煩,現在清寧宮那裏都把話說得清楚了,爺爺這幾天就要去坤寧宮……再過幾日,就我不說,一樣有人會開口的。”

他嘆了口氣,把蠟燭放進了桌上的小燈籠裏。

柳知恩一欠身也站了起來,兩人眼神相對,卻是都看出了彼此那覆雜的心情,王瑾又嘆了一聲。“路黑,多照著點吧!”

柳知恩就提著這小小的繡球燈籠,踏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要說這宮裏誰最了解皇爺,在宦官裏王瑾這大伴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不過幾日內,皇帝的行動一一都被預料準了,先去坤寧宮和皇後說話,接著就連著歇了四五天。坤寧宮出來又去了長寧宮安撫孫貴妃,一樣也是連著歇了幾天……

然後,然後也就終於輪到徐循了。

不過,也許是因為皇帝心裏還有點生氣的關系,他卻是沒親身到永安宮來,而是打發了人,接徐莊妃到幹清宮裏去。

☆、和好

屈指算起來,自從那天惹惱了皇帝以後,徐循已經有快一個月的時間沒能得見天顏了。皇帝在後宮家事之外畢竟也是要上班的,朝廷大事,始終是占據他最主要精力的活動。這些請安、和好、處置穿插著慢慢地進展,到底也是用了快一個月的功夫。

不過,徐循並沒有提心吊膽足一個月,大概從柳知恩回來以後,她就沒那麽焦慮了。柳知恩了解皇帝,徐循又何嘗不是?這件事既然皇帝自己後悔了,那她這邊受到的懲戒也就不可能太大。如果想得美一點,說不定還是小懲大誡呢。——要是更美一點的話,指不定皇帝還會反過來給她賠罪……

這最後一種可能,徐循自己也就是想想罷了,她說的那番話雖然沒什麽錯,但也的確是傷害了皇帝的感情。她是皇帝的妃妾,在一般人家裏頂多算是個有名分的姨娘,雖說不能提起兩腳賣掉了,但說聲休也就是能休掉的,不論她受了多少委屈,皇帝的感受那也不是她能隨便傷害的——她傷不起啊!在整個後院裏也就是正妻能真正和皇帝吵架,真正地互相傷害了。他們那才是平等的,是這個家的主人,她……她頂多算是個高級奴婢。

徐循也不是自暴自棄、自輕自賤,她這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說服自己她去給皇帝賠罪沒什麽大不了的,本就是她應該做的。——她這個人,本來演技就不好,要是賠個罪還不情不願的,被皇帝看穿了心底真正的想法,那可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要和皇帝起沖突了?

所以徐循就一直告訴自己:人家那是皇帝,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他的。你家本來一無所有,要不是你服侍得他好,你哪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你自己名下的銀兩都有幾千,就這還不算手勢什麽的,人家做事有沒有道理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就是你的夫主,你就該無條件無原則地服從他、支持他,但凡有一點自己的心思那都是你沒良心,不稱職。

當日反駁他,不就是因為心裏的我字太大了,只想到‘我的’委屈,‘我的’不容易,沒想到皇帝的情緒?即使為了自己在宮裏的立場考慮,說了那番話出來,心底也該是戰戰兢兢地,愧悔自己不能順從夫主。她怎麽還能說出最後一句話呢?這最後一句話不是明擺著會傷了主子的心嗎?

是該道歉、該賠罪的,是不該有氣的,現在皇帝還肯讓她去幹清宮,就說明皇帝寬大為懷不和他計較,徐循也用不著和別人比較,那都是惡德,她就該一心一意地幹好本職工作,好生服侍皇帝為上。這一次犯的錯誤,皇帝若能讓它過去,她就更要感激他了,日後當舍生忘死地服侍他,才不枉他所代表的天家給徐循花費的這麽多銀兩。永安宮一年要花多少銀子?徐循值得了那些錢嗎?她的服務得對得起這個價。

幾個嬤嬤給她打扮的時候,徐循就一直在心裏嘀嘀咕咕地說服自己,好容易把這口氣給理順了,自己打從心裏認可了這條思路了。幾個嬤嬤也就把徐循從頭到尾都給裝點一新了。

其實說起來,徐循也沒有打扮得特別華麗,第一現在周年沒過,第二,徐循過去幹清宮也是有點去請罪的意思,並不適合打扮得太誇張。不過,她身上的每個細節都是被嬤嬤們下過心思的。穿的天水碧的羅裙——皇帝親自誇過適合徐循的顏色,萬字綾掐邊的白絹襖子外頭套了一件淺藍色的紗褙子,天氣熱了,就這麽穿正好。

雖然看似樸素,但裙子不是寬大的馬面裙,而是軟料垂墜,紗褙子更接近宋代的樣式,松松的拿勒帛勒住,把徐循纖細的腰身給顯出來了,走動起來裙子晃動蕩漾,就和一泓水穿在身上似的。顯得整個人又素雅又苗條,還有些纖纖細細惹人憐惜的意思。

至於妝容,也是李嬤嬤親自慢慢給描摹出來的,連一根眉毛都畫點心機進去。眉形沒有挑太高,太高雖然精神,但也顯得整個人太淩厲,臉上胭脂也沒怎麽上,嘴唇上就塗了黃豆大一點淡淡的胭脂,幾乎和本色融為一體。粉上得很均勻,卻不厚,越發顯得徐循的臉蛋和雞蛋白似的,嫩嫩得讓人想捏一把。李嬤嬤還拿玉棒點了胭脂,在手心裏碾得都快看不出來了,然後於徐循雙眼下方輕輕地滾一滾。——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哭過似的,雨打荷花、露沾海棠,別有一番楚楚可憐的韻味。

首飾那也都是精心挑選的,為了這一天,嬤嬤們估計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徐循在那郁悶的時候,她們早都給把徐循的賠罪裝給設計出來了,雖然沒拿徐循本人試過,但搭配起來確實渾然天成,也不知私下是試過幾回了。徐循雖然沒什麽心思去留心修飾,但攬鏡自照一番,也覺得自己好像比平時更漂亮了點,看起來還真有點楚楚可憐的。

希望這能有用吧——雖然徐循是不太樂觀的,說穿了,都在一起六年了,再多的新鮮感也會消磨,與其指望打扮上打動皇帝,倒不如端正態度,把自己的後悔給表現出來。

徐循一路上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她都想好了,進去以後先掉幾滴眼淚,再撲到皇帝懷裏聲淚俱下地深刻反省,保證絕不再犯……先把自己貶到地底下去了,皇帝要把她扶起來也容易點。

想法,是很美好的,決心,是很堅定的。

然後,現實也是很殘酷的。

徐循走進幹清宮的時候,皇帝正在案前讀奏折。因為多日沒見,她跪在地上給皇帝行了大禮——也不知怎麽搞的,都沒看見正臉呢,就看到他的一雙鞋子,徐循的感覺一下就來了,眼淚止都止不住,一滴滴地往下掉,全落在了金磚地上。連皇帝叫起的聲音她都沒聽清楚,還是兩個宮娥把她給扶起來的。

扶起來以後,徐循也不想和皇帝互動什麽的,她就是想哭。

過去那一個月裏,她不是不煩躁,但這份負面的情緒,更多還是出於恐懼,徐循也不是什麽聖人,可以把功名利祿拋諸腦後。她又沒有可以傍身的子女,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寵愛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東西,她怎麽可能不去在意?就算這可能不大,但她也要去想想,萬一皇帝就此不寵愛她了呢,萬一皇帝再也不來找她了呢?

現在看到皇帝了,這些擔心很自然地就被她拋諸腦後,剩下的光有一種無窮無盡的,徐循難以自制的,本能的委屈。她也說不清自己在為什麽委屈,沒有個道理在,就是想哭,抑制不住,安排好的策略這會兒全不見了,坐在皇帝身邊她就是在和自己的眼淚鬥爭。

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落入皇帝眼中,確實恰到好處地打動了他那顆憐香惜玉的心。

徐循那番悖逆的話,傷到皇帝沒有?這一點連皇帝自己都沒法否認,的確是有。最後那句話,到現在想起來都有點隱隱作痛,就是因為很在理,一下戳破了皇帝的情緒,真的是讓他當晚都沒有睡好。輾轉反側地,想到這句話都要驚醒過來。

本來,新君臨朝就是有點缺乏自信的,和他周旋的那都是幾十年的老官僚的。拋開身份不說,論智力值,要壓過他們,皇帝也沒自信啊。徐循這句話就像是夢魘一樣,一直纏綿著皇帝,搞得他第二天見內閣大臣們時心裏都是虛虛的。

對徐循生氣不生氣?生氣的,後宮妃嬪,母儀天下,本來就該是女德典範的代表,皇帝說錯了做錯了,也有很多種處置辦法,不是說就非得鬧得那麽難看,把話說得那麽淩厲的。是,挑不出你徐循的理來,說得沒錯做得也沒錯,可爺是皇帝,是後宮之主,通俗地說就是你的老板,你這個做派有點太不給面子了啊,整一個態度問題。

官僚不聽話該怎麽收拾,宦官不聽話該怎麽收拾,皇帝心裏有數,這妃嬪不聽話該怎麽收拾,皇帝又不是弱智哪能不知道?不是沒想過冷落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想想自己是誰的女人,為人該怎麽為,做事該怎麽做——說難聽點,論情分、論底蘊,六宮裏能有和孫貴妃相比的嗎?就是孫貴妃也不敢這麽和他說話啊。這女人太寵確實是容易出問題,近之則不遜,這是先聖的話。

可皇帝也和徐循一樣啊,計劃很完美,心裏這關過不去。再加上身邊的宦官有意無意也給皇帝吹吹風——這群閹人也很懂得把握皇帝的心理,都不直接說徐循如何如何傷心難過的,就說:“永安宮這一陣子和誰都沒來往。徐娘娘就每三天去坤寧宮請安,別的什麽地方都不去。奴婢們也不知道徐娘娘最近如何了。”

皇帝聽了,肯定就瞎想起來。徐循那個性子,他也是了解的,看著沒心沒肺,其實心裏比誰都要好,這沒服侍好自己,兩個人鬧了這麽大的架,她心裏不會有多好受的。為了不擴大影響,還不能鎖宮待罪,每三天要去坤寧宮一次,面上還得裝著若無其事……

也不用給自己找什麽理由,皇帝的心就是這麽軟了下來。他已經不打算用冷落徐循來懲罰她了——太殘酷了點,現在自己沒表態,宮裏那些人還好,若是自己冷上她一個月,有些勢利眼,難免會和永安宮過不去。徐循心裏該多難過?若是擔憂出病來那就不好了。

畢竟是愛妃嘛,讓她當面道個歉也就算了。皇帝是如此打算的,以徐循的性子,犯了這一錯以後,日後說話都會小心註意,也沒必要太為難了。

然後,然後徐循就這樣裊裊娜娜地走進來了。

白衣綠裙、銀釵玉扣,形容清減雙眉略蹙,眼下有點淡淡的紅色,看來剛哭過一場——一個月沒見,皇帝都有點認不出了。這真的是徐循嗎?

以往每次和徐循在一處的時候,徐循都是笑著的,即使表情有幾分嗔怪,她的眼睛也總是在笑。皇帝記憶裏都幾乎想不到她委屈的樣子,他從來也不知道看到徐循這麽沒精打采,他居然會這麽……這麽……

想好的計劃,頓時就動搖了幾分,徐循好像還嫌不夠似的,行禮的時候,就開始哭了。

她的哭法也很特別,不像是很多女人,哭也要哭得好看,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哭也是美麗的一種。徐循哭起來那就是真的哭,鼻子通紅,鼻翼一聳一聳的,眼淚爭先恐後地往下滾,她怎麽抽泣都抽不回去——多大的人了,哭起來永遠都和孩子似的,還帶了點和自己較勁的童真。起來以後坐在那裏,也不看自己,就蹙著眉頭,盯著眼前的地面,像是要找回自制力,可卻又總是失敗了。

皇帝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徐循有什麽錯了,他覺得實在是他不好,當天他就不該那樣情緒上頭沖去永安宮的。——說實話,和皇後分說原委,隱隱賠不是時,他挺委屈的,都有點低不了頭。可現在他一點也不覺得和徐循賠不是有什麽不對的,他忽然間就覺得這實在很應當應分。人家都委屈成什麽樣了,男子漢大丈夫,讓一步都不行嗎?

至於什麽夫主的權威之類的,那都是留給不寵的妃嬪的。

“唉。”他嘆了口氣,伸手去握徐循的手。徐循反射性要躲,不過那也就是象征性的,又細又軟的白嫩小手很快就被皇帝捉到了手心裏,再輕輕地拉了一下——

美人沒有靠過來,居然還有往回抽手的意思。

……皇帝再拉,還不動,依然在哭。

好的吧,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皇帝就站起來坐到徐循身邊,摟著她的肩膀和聲道,“好啦,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多大的事?大哥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就看在咱們倆多年的情分上,你連大哥說錯一次都容不得?沒這麽小氣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基本已經很到位了,也突破了皇帝層層的底線,別說對自己的女人了,就是對老子娘,皇帝都沒有認錯認得這麽順暢,這麽徹底過。徐循要是再不妥協,他——

不過,徐循到底也還是妥協了,她嗚咽了一聲,轉身投入了皇帝懷裏,眼淚很快就打濕了昂貴的緙絲衣料。——皇帝多少還有點小心疼:早知道,剛才先把外衣給寬了……

不過這也就是一點閑散的心思罷了,徐循已經把皇帝的所有心思都吸引了過去,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露味道,被眼淚蒸著,繚繞在皇帝鼻間,就和迷藥似的,讓他的心都軟成了一灘水。

“大哥,”這傻孩子哭著開始訴說了,“大哥你放我出宮去吧……嗚嗚嗚……我沒福分,沒本事伺候你……我……我不會說話,嗚嗚,我不會生孩子……”

這說的都是什麽話啊,皇帝啼笑皆非,“瞎說什麽呢,你就是大哥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放你出宮了,你去哪裏?”

懷裏人靜默了一會,已經有點氣弱了。“我,我去做姑子……”

“別瞎想了。”皇帝拍了徐循的腰臀一下,“多大的事呢?過去了就過去了,做什麽姑子,真是稚氣。”

“反正我又什麽都不會。”徐循又開始哭了,“我不會生孩子,我不會做人,我沒本事做妃嬪,我配不上你……”

“誰說配不上,”皇帝不大高興了,這些瞎話都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這一陣子,宮裏有人給你臉色看了?——是誰這麽不長眼?”

徐循搖著頭,還是哭得淒淒楚楚的,“是我配不上你,你就該和孫姐姐一處。你最喜歡她,我算什麽……”

她忽然爆發了,一下把皇帝推開,捂著臉哭了起來。“她的事就非得要扯我來墊背,你不就是心疼她,不願去她那處鬧嗎,我命賤,我活該……可我也是娘生爹養的,我活下來又不是給人墊背用的。大哥你看不上我,就讓我去做姑子吧,我不配服侍你,別讓我在您跟前現眼了。”

皇帝這下算是明白了:哭了半天,是在吃醋啊。

也是被徐循搞得沒脾氣——若是換了別人,就皇後如果在這跟他這麽哭,皇帝保準能接一句,‘那你就上表自請修行去’,要是他不願跌身份和女人計較,那也多得是辦法。不想在他跟前現眼,那好成全得很,以後就不把你叫到跟前來了唄。可徐循這哭得他心裏跟著一抽一抽的,滋味著實是難受得很,多忍一刻都不願意的,忙就解釋道,“都說了別多想了,這事,是我不對,不該在人前問你的。可後妃紛爭,怎麽能聽她倆的一面之詞?肯定得問個我最信任的人呀——這哪是拿你當墊背呢,不正說明我信你嗎?”

女人,還是得靠哄,哭到現在都沒停的徐循,眼淚有止住的趨勢了。皇帝再接再厲,忙道,“這個月沒見你,我心底可惦記著呢,不信你問王瑾,我有沒有查問永安宮的事。”

搭配著親、哄,揉、蹭,從剛才爆發到現在的山泉水終於漸漸幹涸,徐循卻還是捂著臉不肯讓皇帝看,皇帝有點惱了,“幹嘛呢,手松開。”

“妝……”徐循微弱地說,“妝都花了……”

這會兒氣氛就比較輕松了,皇帝不由失笑,連徐循都是又惱又羞又覺得好笑,起身進凈房洗了臉,沒勻面,就這樣出來了,眼睛還腫得和桃核似的,鼻子也是紅通通的,看起來和美麗動人相距甚遠。

但皇帝卻沒有因此敗壞了和徐循親熱的興致,他沒有說假話,這一個月裏他是真的很想念徐循的懷抱。走過去把徐循抱在懷裏,兩個人很有默契,無聲地就上了榻。

這麽多年下來,皇帝也不是那個剛嘗過□滋味不久的少年郎了。他不再是被徐循搞得丟盔卸甲,現在兩人也是旗鼓相當,各自都有一戰之力。只是徐循今日哭得乏力,只能癱軟著任憑皇帝擺布。今天她也丟得特別快,稍微捏捏花心,再輕彈一會兒,便死死地閉起眼,夾著皇帝的腰輕輕地抽搐了起來。

皇帝知道她的習慣,餘韻裏比較敏感,便緩了節奏等她平覆過來,再慢慢地加快速度——不過,也沒持續多久,等徐循又舒服了幾回,自覺把她伺候得差不多了,便也加快了節奏,不再忍耐著自己的感受。

這種事,是很能體現出兩人的感情,也很能修覆關系的。徐循的神色漸漸地開朗了起來,她雖然還閉著眼,但唇角已經有些上翹了,手也在皇帝身上上下地游移撫摸,皇帝笑著拿過白布,給兩人都擦拭了一下,傾身在她鼻尖輕輕一吻,道,“現在還惱不惱我了?”

徐循眼睛半開半閉的,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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