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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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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便都趕到了坤寧宮裏,八個人沖後妃行了大禮,也不敢站著,都跪在地下聽皇後的吩咐。

皇後拿蓋子慢慢地撥著茶碗裏的浮沫,沈吟了片刻,才道,“按昔年作興的新規矩,各宮女眷,無事不許閑走,離開宮室,是要經過掌宮妃子批準的。文皇帝立下的這個規矩,昭皇帝年間也是遵行不悖,倒是咱們這一輩,因為事兒多,都慌張,倒沒教她們這個。我知道你們,臉皮軟,不好意思說硬話,孩子們不懂規矩,你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包容了。”

她倒是很就事論事,“只是祖宗規矩,自然都是有道理在的。從前魚呂之事的時候,查出來多少不清白的妃嬪,居然有和別宮太監結了對食,時不時幽會的。嚴肅宮禁,乃是防微杜漸的千秋規矩,這一點自然是不能亂的。幾個教諭須將此點反覆宣講,免得孩子們不懂事,犯了大錯,就是想寬、想諒,都沒這個餘地了。”

這也是正理,三個妃子均都點頭道,“正是如此。娘娘說得對。”

皇後喝了一口茶,“因我先病了,宮中這請安的事也是亂糟糟的。如今宮禁既然分明了,索性連這規矩也作興起來。各宮的妃位,三日往坤寧宮一朝,嬪位以下,六日一朝,平時每日早起都要給宮中主位請安。每逢朔望,我帶著妃子們去給母親請安。平日裏若有別的事,或是想念誰了,但憑長輩宣召,那就都是不限制的了。”

她掃了三人一眼,笑道,“昭皇帝周年沒過去之前,妹妹們都寧靜些吧。可別去東西苑玩耍,不過,你們要四處走動,那我自然是不會攔著的。——咱們這一輩的人,究竟很懂規矩,和她們不一樣。”

三人都站起來墩身行禮,“娘娘吩咐得是!”

“若是朔望日不適,你們也照舊到坤寧宮來。”皇後想起來是添了一句,“由貴妃領著去清寧宮便是了。雖說難免也有無法起身的時候,但寧可是對著空座位拜一拜呢,也不能廢了這個形式,咱們身在宮裏,最不能忘的便是心裏的這個敬字。敬天地、敬祖宗、敬皇帝……這才是後宮女子應有的德行。”

沒想到皇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是句句誅心。徐循不是孫貴妃,都替她覺得有些痛。這一席話,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確也是正論,就是拿到皇帝跟前去,皇後都占著理的。可又句句都像是抽在孫貴妃臉上的耳光,不讓私自去清寧宮請安,明了這一個‘敬’字,教導妃嬪們要謹守本分……哪一樣不是諷喻著孫貴妃?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即使在天家,這個界限不像是一般人家那樣分明,可兩者之間的差距,終究是如天塹般分明。皇後頭一回拿身份壓人,就壓得所有人沒能有一個不字。幾個嬤嬤都是直挺挺地跪著聽,徐循看著,就覺得自己好像也跪在下頭似的——這跪得雖然是下人,卻也是各宮的象征……

見眾人服膺,皇後稍微緩了緩,又道,“除了這些宮範以外,另外要抓的就是宮禮……這些都是嬤嬤們出色當行的。至於女四書嘛——”

她微微皺了皺眉,又道,“就等教諭們請來了再說吧。嬤嬤們只著重說說這幾點,那也就夠了。”

眾人均都應了是,見皇後微露乏色,便也都識趣地起身告辭。

徐循回了永安宮時,已經是乏得都不會動了。孫嬤嬤、李嬤嬤把她架到了床上,也都是驚疑不定地望著徐循。——她們今日不當早班,都是特地從下房趕過來的。徐循本來出去是去長寧宮,忽然間又去了坤寧宮,且還回宮喊嬤嬤們過去。花兒、紅兒早都嚇得個半死了,忙著去喊了兩個嬤嬤過來,大家一起著急。

徐循半閉著眼睛,都沒力氣交代始末了,只沙啞吩咐,“讓錢嬤嬤和你們說吧……”

說罷,也沒心思聽嬤嬤們的說話,眼睛一閉,想要睡,腦子裏亂糟糟地又睡不去,假寐了一會兒,便又翻身坐起,把嬤嬤們喊進來說話。

四個嬤嬤很罕見地都頗為無語——這是宮裏,不是外頭市井,皇後和貴妃今日已經等於是撕破臉了,僅僅能勉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氣,不至於對對方口出惡言。

或者說,是皇後還勉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氣,沒有對的貴妃說什麽過分的事。至於貴妃,平時興興頭頭的,看著多麽紅火,在坤寧宮卻是被壓得連一口氣都喘不出來。她心裏要是真沒有怨懟,也就不會一直都挺著不肯認錯了。

兩宮現在的嫌隙已經完全表面化了,按說這和徐循也沒什麽關系不是——可誰知道貴妃心裏怎麽想的?徐循在長寧宮只肯出一個人,到了坤寧宮怎麽就改口了?長寧宮在議什麽事,皇後如何能知道的?是不是她徐循說起來的?

女人生氣起來,是不會講理的,徐循自己就是上好的例子。她都和柳知恩說了不要再聽到那兩家人的名字,柳知恩就一定會處理得妥妥當當。除了不懂事的表舅和堂叔本人以外,連他們至親都要受到牽連。貴妃性子又是愛憎分明,倔勁兒十足的,這要是對徐循有了什麽想法……

“娘娘。”錢嬤嬤想了半日,卻也只能無奈勸道,“形格勢禁,這不是您的問題,事情就是這樣,您也沒有辦法……”

徐循沈沈地嘆了口氣,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後悔。”她低聲說,“我是害怕。”

害怕什麽?幾個人面面相覷,趙嬤嬤鬥膽道,“貴妃娘娘分得清輕重緩急,就是要對付誰,那也不會向著您……”

徐循就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就是害怕這個。”她真心實意地說,“我就是害怕這個呀。”

趙嬤嬤不明白了,她瞥了錢嬤嬤一眼,錢嬤嬤也有點迷糊,徐循卻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她抱著膝蓋,轉開了話題。

“娘娘乃是皇後,遵奉主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娘娘要明正宮範,從明日起,永安宮就把這規矩給貫徹下去,錢嬤嬤你去後頭和那三人說一聲……再去坤寧宮問問,這三日一朝是從哪天開始算的。”

她掃了四個嬤嬤一眼,沈沈地道,“平日裏因我還算得寵,你們在外也多少有些氣焰,這些事我雖心裏有數,但究竟人之常情,也沒多說過什麽……從今日起,再不能如此了。”

幾個嬤嬤俱都齊聲應是,從她們的表情上來看,也是完全明白了徐循的意思。

在這種風頭火勢的時候,就是一點小小的疏漏,有時都能釀出一場大大的風波。尤其徐循在宮裏所得寵愛,僅次於孫貴妃,她這個地位,是最容易被人拿來做筏子的。不論是當槍還是當盾,都很好用。

從今以後,永安宮上上下下,都得低著頭小心做人了。

徐循今日完全沒有談興,自己的意思傳達到了,都沒心思聽嬤嬤們再多說什麽,便又倒在炕上,盯著天棚只管出神。等身邊慢慢地安靜下來了,她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後宮的故事,徐循不是沒有聽說過。貍貓換太子、呂後制人彘——甚至就是文皇帝的後宮裏,也鬧出過真正的命案,因此才掀起的魚呂之亂。可徐循從前一直以為,她們這一代人能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於天真地以為潛邸舊人之間就能毫無矛盾,但矛盾是一回事,爭鬥又是另一回事。從以前到現在,後妃之間的關系一直都很和諧,皇後讓著貴妃,貴妃也讓著皇後——起碼,在她們還不是皇後、貴妃的時候,是如此的。

現在,兩個人的初心也許都還沒變呢,只因為身份變了,關系竟是惡化得如此之快……

徐循是真的有點怕了——冷宮、毒酒、白綾,這些元素,她不陌生,但在她心裏,這都是外界強壓給她們後宮女子的。是皇帝打入冷宮,是皇帝賜的毒酒,是這殉葬的習俗送的白綾。她從來也未曾想過,這些東西,會出現在後宮女子之間。

今天,她卻是隱隱感到了這種趨勢,隱隱地看到了這種可能。

☆、吵架

能在數百秀女中被選入後宮,就是傻也都傻得有限的。趙昭容才上了幾次課,轉天來請安的時候就給徐循賠罪,“賤妾實是不知規矩,前些日子東游西蕩,還請娘娘恕罪。”

說著,就站起身要跪下去。

徐循忙示意左右扶住了,笑道,“不知者不罪,你們都不知道呢,難道獨獨怪你嗎?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若非皇後娘娘提起,我都快給忘了。”

雖然是有點虛偽,但是說點客氣話,大家面子上也好看點。趙昭容身邊還有青兒、紫兒呢,總不成還要放下臉來直承自己不快吧。——說實話,徐循心裏現在也是有點小高興,不是說她覺得趙昭容對她低頭什麽的特別爽,而是趙昭容看起來好像是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徐循一直就是個很本分的人,有些事,上峰不主動表示,就是再親熱她也不會去求的。趙昭容希望她有所提拔,也不為錯,就是實在做得太粗糙、太急進了點,搞得好像她對徐循的所有友好,都是為了交換徐循的提拔一樣。這就讓徐循覺得自己很愚蠢,好像饑渴於她的陪伴一般。她徐莊妃就是再沒人緣,在宮裏也有的是人想陪她打發時間,都根本不帶交換什麽的。趙昭容那樣的心態,還是把自己看得高了,她的陪伴和討好,對徐循來說可不值錢。

現在明白了妃和嬪之間的區別,趙昭容看起來總算是有點戰戰兢兢、如臨深淵般的謹慎了。徐循看了,也很滿意,一個人還是要明白自己的斤兩,才能在宮裏找到自己的位置。她雖然無意擺出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婆婆款來折騰趙昭容,但卻也不樂見永安宮裏有個心思活絡又對現狀不滿的人到處折騰。

青兒、紫兒見趙昭容都要跪下來了,自然也是有所表示,都起身請罪,被徐循笑著免了。“其實,若是平時,閑了和小姐妹們一道聚聚,也不算什麽。”

言下之意,就是說,你們自己玩我們是不管的,可不要亂拜山頭那就行了。青兒、紫兒均都露出會意之色,齊齊恭聲應是。趙昭容倒是慢了一步才明白過來,慌忙跟著附和了幾句。徐循也就都沒多留,端起茶淺淺地啜了一口。

官場裏流行端茶送客,宮裏不知何時也染上了這樣的習氣,幾個嬪妾見徐循動作,均都起身告辭,出門去上課了。徐循看著她們出了院子,對孫嬤嬤滿意道,“確實是要教,教一教,人就沈穩下來了,也知道守著規矩了。”

“可不是,教她們的都是各宮得意的嬤嬤。”孫嬤嬤說,“誰有不用心學的,回去往宮主口中一遞話,不得本主的喜歡,以後日子可不難過了?”

她頓了頓,又道,“其實,昨兒趙昭容人已經單獨來過一次了,像是想要私下對娘娘賠罪。不過,當時娘娘往清寧宮去了,她倒是撲了個空。”

雖然皇後一並限制了各宮妃嬪無事往清寧宮的腳步,但這不是說徐循就沒機會單獨見太後了,昨天就是太後想起她了,打發人叫她過去說話來著。她用過晚飯才回的清寧宮,那時候孫嬤嬤已經下值回去休息了。

徐循嗯了一聲,想起來和孫嬤嬤八卦。“自從皇後娘娘興起了新規矩以後,到現在都半個月了,太後娘娘一次也沒有打發人接過貴妃娘娘。”

這宮裏的爭鬥,看似是在後妃之間,其實說穿了,根本就不是比手段,而是在比聖眷。

這個聖,說的不是聖上,而是聖母皇太後,身為皇帝的娘,她在後宮的權威,甚至是皇帝都比不上的。這一次皇後能絕地翻身一下把貴妃壓得喘不過氣來,其實就是得到了她的支持。不過,太後的態度為什麽會來回搖擺變化,個中原因大家也就都只能去猜測了。

“依老奴看。”孫嬤嬤幫著徐循脫掉了外衣——自從每日都要接受嬪妾們的請安,徐循就算家常不外出,也得打扮得體面點。“太後娘娘雖然心疼貴妃娘娘,但始終還是站在正朔這邊的。”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皇後娘娘一心將養身子,想要早日懷胎,這也不能說是錯。”徐循把玩著一枚玉佩,對著銅鏡臺欣賞著自己的面容,若有所思地道,“只是坤寧宮的權威,也需要維護。若是她覺得貴妃娘娘此舉,令坤寧宮有些站不住腳了,不論本意如何,太後娘娘都肯定會支持她的。”

孫嬤嬤應聲道,“老奴也是這樣想的,說不準,太後娘娘被皇後娘娘這麽一點,也對貴妃娘娘有些起疑了呢。”

“也是不無可能。”徐循緩緩說,“你瞧,這人心是多幽微,就這麽幾個人,已經是好多故事了。各種可能要一一分說猜測的話,咱們今兒可就什麽都別做了。”

“反正也是無事可做。”孫嬤嬤笑了,“只能關在屋裏做針線,的確也憋氣。”

皇後立的這套新規矩,雖然用意也許不是為了立規矩,但的確也給徐循等人帶來了一些方便。從前沒規矩的時候,怎麽做事都要擔心別人心裏有看法。現在有規矩了,那一切按規矩行事,誰也挑不出什麽錯來。徐循現在就是規行矩步,每三天到坤寧宮給皇後請安,連留都不多留一步,也不用擔心自己平日裏不去坤寧宮,會否引來別人的猜測,也不用和長寧宮打關系。每天請安回來就閉門不出,在屋裏不是看書就是做針線。就連和鹹陽宮的來往,都完全停止了,鹹陽宮那裏也是一個做派,都是恨不得和這宮裏,完全斷絕往來。

和前陣子的熱鬧比,這一陣子,宮裏雖然又有點冷清得太過了,但卻也很讓人省心,再說,也很符合這守制的要旨。徐循還有些樂在其中呢,雖然也挺遺憾於春天到了,卻不能去東西苑玩耍,但反正周年沒過也出不去,這點小遺憾也就很無所謂了。徐循和孫嬤嬤一邊閑話,一邊換了衣服,便歪在窗邊,預備一邊吹著小風一邊翻書——這小日子,過得其實也還是挺愜意的。

就是孫嬤嬤一邊收拾徐循換下來的外衣時,一邊不經意地嘟囔了一句,“就不知道幹清宮那裏,會是怎麽想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的生活顯然不是以後宮為中心的,剛剛過去的萬壽聖節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個生日,除了正在守制,因此安靜無聲的後宮以外,各方臣民自然都要表示表示。禮節上的事務的確不少,而且朝廷始終都有很多奏折、很多大事等他去忙。皇帝大概也有大半個月沒進過後宮了,期間只是召了焦昭儀和劉美人前去侍寢而已。如果這兩個人膽子小一點,不敢抱怨些什麽,他有很大可能都還不明白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雖說皇帝身邊也不是沒有人為他留意著後宮裏的動靜,但徐循也聽孫嬤嬤暗示過了,這幫子中官現在也是兩邊為難,都不知道該支持誰好,再說,誰也都得罪不起啊,所以,幹脆都是修起了閉口禪,就沒有誰敢為皇帝挑破這層窗戶紙。

不過,紙包不住火,皇帝遲早都要知道這件事的。徐循笑了一下,“這就得看長寧宮那裏是怎麽說的了。”

已經連續被壓著半個月了,到坤寧宮裏請安也去了五次,貴妃看起來是一切如常,仿佛根本就沒把這事往心裏去——說起來,以前她們每天早上還都要打扮了去給太孫妃請安呢。反正徐循重拾著按時請安的習慣,是並不太困難的。

只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習慣了處處特殊的貴妃還能忍耐多久,她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柳知恩差事辦得如何了。”徐循一擱書卷,倒是惦記起了出門在外的中官。“早知道宮裏現在是這個樣子,倒寧可不把他派去南京。”

“娘娘看重他。”孫嬤嬤笑著給徐循上了茶,“才來多久呢,這就離不開了?”

徐循白了孫嬤嬤一眼,“你就打趣我吧——”

她略帶分辨意味地道,“不能不說,不愧是大哥身邊服侍過的人,他的水平,確實是高。現在這個時候……嗐,我是恨不得一句話都讓他在旁邊提著。”

“現在這不是好好的嗎,”孫嬤嬤神色一動,有點不解了,“如何又這麽懸心了——”

所以說,她懷念柳知恩啊。幾個嬤嬤不是說不好,和柳知恩比起來,差距大得都沒法讓人忽略。

徐循瞅了孫嬤嬤一眼,嘆了口氣,“要是大哥向我問起這事,你說,我該怎麽說好呢?”

孫嬤嬤頓時就被問住了。

再沒準備,再不知所措,該來的也還是會來,二月下旬這天傍晚,幹清宮來了中官女史,傳達了徐循今晚即將侍寢的信息。永安宮裏自然是一片忙亂,徐循也跟著被打扮了起來——雖然,隨著她和皇帝相處時間的延長,她對於打扮也是越來越不熱衷了,但她底下的人,尤其是孫嬤嬤、李嬤嬤,卻是很介意徐循的妝容。前幾次徐循匆忙去見皇帝,沒來得及打扮,都使得嬤嬤們長嗟短嘆了好一陣子。

現在升做妃子,又得寵,光是賞下來的布料就夠做幾百件的新衣服了,徐循也不像是做太孫婕妤時那樣,需要計算著一些鮮亮衣服的清洗次數——因為染色技術的問題,很多衣物一過了水就不好看了。每次迎接皇帝的時候,她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孫嬤嬤、李嬤嬤沒事就琢磨著按徐循的身材來定制一些款式別出心裁的衣物。而皇帝也是個很識貨的人,對徐循在打扮上的用心,也都會相應地給出誇獎。

不過,今日他進來的時候,雖然徐循照舊穿了一件形制別致的桃紅掐腰比甲,但皇帝卻和沒看到似的,雖說和徐循說話的語氣還很和氣,但眉宇間籠罩的淡淡陰霾,卻令人清楚無誤地知道,這位九五之尊,今天的心情不是太好。

不論好不好,除了徐循以外,永安宮也沒人敢在皇帝跟前多話,而徐循呢,就算再不情願,這也是她的工作。

“大哥來了。”照例是笑臉相迎,徐循親自從孫嬤嬤端著的茶盤上給皇帝端來了茶,又問,“給你寬了外袍吧?”

被人如此服侍,心情想不好都難,皇帝面色稍寬,沈沈地嗯了一聲,便道,“就留個裏衣就行了,這天可真熱。”

徐循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夾襖:是心火旺吧……

她一邊親自給皇帝寬衣,一邊小心翼翼地找話題,“難得今日在我這裏吃,也該讓廚子們顯露一番手藝……”

沒想到,皇帝卻是連說閑篇的功夫都沒有了,直接就問徐循,“小循,這學規矩的事到底是怎麽鬧的,你仔細給我學一遍。”

徐循無奈啊——雖說也料到了這一天,可真來了的時候,她還是說不出的沒底,該怎麽說,她心裏真是沒數。

但裝傻裝不懂是更沒用的,徐循只好解釋道,“就是前陣子,新來的妹妹們沒人教,有些不知規矩,做了些沒禮的事。和以前的規範不符合,孫姐姐和太後娘娘說了此事,後來胡姐姐知道了,也說該這麽辦,於是就臨時興起學堂,讓她們都去上課。”

為了分散皇帝的註意力,她又添補了一句,“現在不是說要在民間采選一批飽學女史進來,再開女學堂嗎——這事兒我還以為您知道了呢。”

結果,皇帝對女學堂絲毫都沒有興趣,直接就盯著徐循問,“真就是這麽回事?”

“確實就是這麽回事啊。”徐循故作無辜地對皇帝眨眼睛,希望能把皇帝的心思給眨花了。“不然還能是怎麽回事?不就是開個學堂教規矩嗎,又不是什麽大事,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都是管理宮闈的,誰發句話不就完了嗎?”

繼續裝傻的策略好像還蠻成功的,皇帝沒有繼續給她施加壓力,而是自己冷笑了一下,“皇後——她算是哪門子皇後啊?”

徐循很無語,她掃了周圍的服侍人一眼,更無語了:雖說站得遠,可誰看不出來,一個個都是拉長了耳朵呢。

這要是只有徐循自己人,那倒也罷了,可皇帝過來,身邊前呼後擁人是不老少的,中官都不說了,六局一司也有尚寢局的人過來,甚至徐循還看到了南醫婆的身影。徐循根本連考慮都沒考慮,就知道自己是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胡姐姐是文皇帝采選進宮,明媒正娶的太孫妃……”她很弱氣地反駁皇帝,“居於皇後之位,也沒什麽不對的。”

“封後以來,管家沒見管得如何,生育也沒見生得如何,”皇帝明顯有些不高興了,“她也配當這個皇後?”

如果說徐循剛才還是逼不得已的話,這會兒倒是真的有點為胡皇後不平了,她禁不住道,“明媒正娶、太廟冊封……婚姻大事本為長輩做主,難道大哥的意思,這都是不算話的?”

皇帝有些惱怒,還真和徐循辯起來了,“多病、無子,七出裏就占了兩條了,現在還要多個妒忌——”

“成親年歲尚淺,雖說姐姐體弱,可也都是些小毛病。”徐循的心怦怦亂跳,只是強撐著不露出不安,她現在只能繼續依據道理來反駁皇帝,不好走回頭路了。“陛下登基日淺,也未見大功。為什麽萬眾歸心四海升平,不就是因為您是嫡長,承繼大統乃是名正言順嗎?”

如果連皇後的貴重都不承認了,不等於是在否認嫡支的貴重,那皇帝還有什麽貴重可言的,真要說對天下的功績,他和兩個叔叔比,那可是拍馬都趕不上。沒了他,文皇帝照樣打江山,可要沒了漢王、趙王,現在坐在皇位上的可未必是北平這一支藩王的後人!

就算是皇帝,也沒法否認徐循的話,正妻的貴重,和他身份的正統是綁在一起的,如果說胡皇後沒功績,他到現在也沒功績,如果說胡皇後有錯,但成親歲月淺,無子只是暫時的事,雖有時臥病,但後宮女子誰沒點小病小痛?若說妒忌,現在為皇後說話的就是宮裏數一數二的寵妃徐莊妃……

屋內令人窒息的沈默持續了一會兒,徐循都不敢正眼去看皇帝,她正在考慮著要不要伏地請罪時,便聽到皇帝沈沈地哼了一聲。

緊接著,便是衣袂拂動聲,皇帝一把撈起了剛脫下的外袍,喝道,“馬十,咱們回幹清宮去!”

居然是被徐循給氣跑了……

徐循僵在原地,一顆心直往下沈去,一時間卻是連起身挽留的力氣都沒有了……

☆、冤屈

皇帝當晚當然是沒有任何消息了,但貌似也沒有去臨幸別人,看起來,竟是在幹清宮裏生了一晚上的悶氣。而徐循呢,雖然當晚根本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了一晚上的燒餅,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還是故作鎮定,讓孫嬤嬤給自己上了厚厚的粉,遮掩掉了眼底的淡淡青黑。

第二天一天都還好——宮裏的消息,傳得雖然快,但也還沒快到說沒有個緩沖的地步。青兒、紫兒和趙昭容又是在永安宮裏住,入夜宮門下了鑰匙,各屋也不能隨便走動。對於昨晚的事,她們自然是一無所知。

當天徐循也不用去坤寧宮,在永安宮裏縮著,倒是安享了一天的寧靜——她也沒有逃避現實,而是在考慮著該怎麽行事。

把皇帝都給氣跑了,按說此事罪過不小,一般說來,徐循是應該閉門謝罪,等著皇帝發落的。但如果幹清宮那裏沒有什麽表示的話,她自己閉門不出,好像又是把事情往大裏鬧。

昨兒那件事,說起來可是皇帝沒占理。早在皇後立規矩的時候,大家就都認識到了:這件事,說破天去皇後都是占足了理的。把這事鬧大了,皇帝豈不是更沒臉?

徐循不喜歡為了皇帝的寵愛昧著良心做事,但她更不會為了堅持公平、公正,把皇帝的寵愛往外推——她還想生個兒子呢,得罪了皇帝,她和空氣去生?昨晚的事,已經是逼不得已了,換做只有他們兩人的情況,徐循壓根都不會表態的,夫妻間的事,她一個妾侍摻和什麽?

這些不得已之處,等到皇帝消氣以後,再讓王瑾慢慢地和皇帝分說清楚了,皇帝想通了大約也能明白過來,就算滿宮裏現在都已經把這事給傳遍了,但也沒有誰會傻到和皇帝議論這事。但若是她閉門不出,等於是把這事給公開化了,皇帝會如何反應……

徐循還真是不知道。

自從服侍太孫到現在,兩人已經共度了五六年光陰了,皇帝為人如何,徐循心裏大概也是有個數的。她的夫主是個很重情分的人,這從他對待孫貴妃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甚至於說何仙仙,雖然和皇帝是若即若離,但就因為有女,也是潛邸中共過患難的,所以還不是撈了個妃子來做?

至於她徐循,不說比皇後和皇帝情分強吧,起碼是比何仙仙得他寵的。兩人間共過的患難也不是一兩樁了,有多少次,她安慰過皇帝低潮的情緒?又有多少次,皇帝在她跟前吐露出自己的煩難?

說白了,在宮中,美女根本是唾手可得,皇帝要是願意,後宮三千都不是問題。可上位到現在,也沒見他怎麽擴充後宮,甚至於說承寵的主力軍都還是潛邸舊人。徐循都伺候他六年了,就是再好,難道還比得上那些少女的新鮮和青澀嗎?兩人到現在憑的還不就是情分?這一次,應該來說皇帝還是會消氣的,到時候自己再私下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就是不該最後拿皇帝自己來做比喻,徐循後來自己想想也有點後悔——這話說得是冒犯了點,但她當時也是有點咽不下那口氣,都說丈八燭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皇帝昨天那話就完全是這個味道。也不知道孫貴妃到底是怎麽和他說的,本來一件就該把憋屈往心裏藏的事兒,倒要這樣來永安宮在一群人跟前理直氣壯地嚷嚷、發洩,好像還挺有理似的。這不是有病嗎?這怎麽說都是他和皇後的事,再多說點,把貴妃也給圈進去,那也是他們三個人的事啊,莫名其妙直沖進來就質問自己,絲毫也不顧場合,根本考慮不到自己能不能做人。噢,孫貴妃受的委屈就是天大的事,她徐莊妃就活該被這麽撒氣啊?不是說妒忌孫貴妃得寵,做人也不能這麽偏心眼吧?

一個也是不想糾纏太久,一個也是徐循心裏實在各種難以氣平,沖口而出就那麽給打了比方。她覺得別的都還好,真正讓皇帝生氣的也就是這句話。

該怎麽做,徐循一直都沒想好,趙嬤嬤和錢嬤嬤出去上課了,這幾天都不進來當值,孫嬤嬤、李嬤嬤在這些事上還是差了點。徐循這時候就特別惦念柳知恩,在這種時候,柳知恩對她的幫助是最大的。

等到第三天早上的時候,徐循必須做出選擇了——今天是妃嬪們三日一請安的日子。

恐怕還是得去……

考慮過了不去的利弊以後,徐循遺憾地做出了選擇。不去,這事兒就擺到臺面上來了,不論是正經說待罪還是稱病,都透著和皇帝鬧別扭的感覺。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人們更加註意她和皇帝的關系,以及來議論她們那天的沖突到底是誰對誰錯。而且,這件事到臺面上以後,坤寧宮那裏也得作出反應,起碼皇後就該閉門謝罪了,氣性再大點都得上辭表……如果皇帝想走的是這個節奏,幹清宮那裏不至於兩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要派個人過來申斥一下,現在早都已經是滿城風雨了。

說她對皇上不恭敬徐循已經是無所謂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又一次把皇帝的意思給弄擰巴了。接連受到兩次打擊,皇帝和她的情分就是再堅固,都得減弱幾分吧?還是得揣測著皇帝的意思來辦。

所以她就去了,而且還特地穿了一身比較樸素的衣裳,盡量把自己往不顯眼的方向去打扮。就巴望著能鳥悄兒進坤寧宮,再鳥悄兒出來。——不過這肯定是絕不現實的。

今天不是大請安,坤寧宮裏就四個人在那坐著,徐循進去了請過安,就只是垂著頭坐在那裏。不論是皇後還是貴妃投來的眼神,她都堅決當作沒看見。

“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徐循在心底默念著,她已經下定決心,不論皇後有什麽表示,是留她說話也好,還是賞這賞那也好,她都要辭,堅決辭。

不過還好,皇後還沒有這麽不智——她這時候要對徐循表示出一點善意,那完全就是火上澆油,堅決要和皇帝打擂臺的節奏了。皇後就是淡淡的,也沒有特別搭理徐循,都沒有和貴妃說話,大家坐著喝了一杯茶,便算是請過安了,各自散了往外走。

何仙仙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徐循估計她也理解自己的難處,今天她和徐循一樣都很沈默。倒是貴妃似乎有話要說,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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