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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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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師母便備細給徐循說起徐小妹的婚事,也是說得眉飛色舞的,看得出來,這是她心中的得意事。“你也知道,趙舉人家底厚實,他那一房地還不多,都是中舉後慢慢發達起來。他那侄子,父親是趙舉人的大哥,溧水縣有一小半的地都是趙家的。且他是長房長孫,那些地,以後一多半是他的,且又知根知底——”

徐循也覺得這門親事說得很好,要知道外戚說親一般不說讀書人,讀書人也沒有要說外戚的,商人和地主比起來,當然是地主更牢靠。再說,說親最怕是只聽媒婆一張嘴,過門了才知道一團糟,趙家好歹和徐家接觸了一代人了,趙舉人本人除了風流一點,沒有什麽大的毛病,趙家的規矩也一直都很嚴明。

“陪嫁也沒委屈了小妹,壓箱現銀給了一千兩!”徐師母沖徐循比了比手指,“打嫁妝又花了一千兩……小妹在南京的時候,和姑爺一道,想回娘家就回娘家,現在我們雖然上來了,可你舅舅他們還在呢,一樣受不得氣的。”

徐循聽說,心裏也是松快多了,她覺得自己在宮裏這幾年,不算是白辛苦。這做女人的除了為自己打算,不就是為娘家打算麽?徐小弟不說,徐小妹在趙家,這輩子只怕是要受氣都難,只有她橫著走的份了。徐循想,就當她把自己的福給接過去享著了,這麽一想她心裏就平衡多了。

至於徐小弟,今年才九歲,距離娶親還有起碼十年,且還慮不到這上頭。徐循關心的是他的教育,“可別慣著他了,雖說不指著他掙錢,多少也要懂點營生。”

“你爹還想讓他考進士呢!”徐師母笑道,“我們倆成天都和他說,不指望你能當什麽大官,可必須知書達理的,不能給姐姐丟人。姐姐在宮裏可不容易呢,咱們受著她的蔭庇,也得給她爭氣才行。現在都是每天早晚讀書,一點不許懈怠。”

要不說血肉相連呢,徐循入宮的時候,徐小弟才三四歲,這些年不見,她連弟弟生什麽樣都記不清了,可一聽徐師母這麽一說,徐循油然就有些心疼了。“也別老拘著讀書,偶然也放出去騎騎馬,鍛煉一□體……”

又問了父母家裏親戚們安好,得知父母都好,親戚們也都殷實起來了,自然也是喜歡。猶道,“大哥賜的宅子不小吧?就你們三個人住,也不嫌太單薄了。很該把舅舅、叔叔們都接來的,至不濟也要拉拔拉拔堂表弟妹們。”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徐家發達了若是不照顧親族,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或者是做伴當,或者是資助其讀書、學藝,都是應該做的事,再說徐家和兩邊親戚的關系都挺不錯的,徐循一個親舅舅、兩個親叔叔從前都時常過來走動,所以現在她也很有照顧親戚的使命感。

“都說要接來呢,一個個也是故土難離的。”徐師母嘆了口氣,“就是我和你爹,也都想著南京的地。”

徐循又何嘗不知道故土難離?就是她自己,午夜夢回也時常惦記著家門口那條熱熱鬧鬧的小街。只是徐師母如不在京裏,母女倆又不知何時相見了。再說,外戚住在京裏,這也是長久以來的慣例……她嘆了口氣,沒接徐師母的話茬,徐師母察言觀色,也就不再提了。

入覲的時間終究是有限的,家長裏短嘮嗑了一通,徐師母也該出去了,徐循免不得滴了幾滴淚,唬得徐師母和嬤嬤們忙勸慰了好久,“日後相見有的是時候……”她方才勉強收住了,親自把徐師母送出門去,令趙嬤嬤、錢嬤嬤提著帶給家裏人的物事好生送到宮門前,這才自己回了屋裏發呆。

剛才和徐師母熱鬧說了半天,如今屋內空下來了,更覺冷清,徐循想到家裏,不免又撒了幾滴淚,歪在炕上便含糊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她道,“孫娘娘來了!”

現在分了宮,彼此去皇後那裏的時間又不大吻合,要見面就得互相去宮裏拜訪了。何仙仙經常來徐循這裏玩,徐循也老到她那去坐,後宮三妃一後,皇後和惠妃那她都經常過去,貴妃那裏自然也要時常走動的,好在和孫玉女在一塊,因兩人都得寵,說話倒不必顧忌太多,彼此玩得也挺開心的,也是熟不拘禮了,孫玉女都沒等徐循打扮,掀簾子就進來了,往炕稍一坐,笑道,“都快吃晚飯了,這會子睡你也不怕走困。”

徐循抿了抿鬢角,喝口茶潤了潤口,揉著眼睛道,“下午我娘進來,我哭得累了,稍微歪一會。”

孫玉女的眼角也是紅紅的,亦沒怎麽打扮,穿的就是常服下頭的襖裙,因沒披外袍,看來還有些素。聽了徐循說話,她亦嘆道,“我也是,人走了以後,我心裏空落落的,自己屋裏就是呆不住。”

徐循何嘗不是這樣?兩人倒是很有共同語言,彼此問了問娘家的事,孫玉女合家是早搬遷進北京了,現在住得也還可以。這一次得了封賞,大有面子,已在北京附近尋問農田,看來是要安定在京郊了。

說起娘家事,一般都該是比較興奮的,可孫玉女卻是越說越冷清,說到後來眼淚又出來了,哽咽著和徐循道,“在宮裏十多年,天天都想家,現在家裏人來了,說起家事,又覺得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就連娘的臉,看起來都和從前大不一樣,幾乎要認不出來了……說起話來,只覺得生疏得很,太生疏了……”

徐循又何嘗沒有這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她的入選,給家裏人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然也就令她記憶中那個溫馨而樸素的寒門小戶,漸漸地改變、消失了。只是她和母親等人畢竟分離才幾年,彼此都還熟悉,卻比不得孫玉女,自十歲開始,生命中漸漸懂事的這十多年,都是生長在了宮裏。就連和家裏人的回憶,也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期盼已久的見面,卻是這麽個令人惆悵的結果,孫玉女在徐循這裏哭了半日,方才漸漸地緩過勁來。徐循也不去勸,她也有無限的苦楚可以陪著孫玉女一起哭,兩個人一起痛哭了一會,心裏倒是輕松了。孫玉女便不回宮去吃晚飯,蹭在徐循這裏道,“我就在你這兒吃了。”

一時何仙仙也過來找徐循——眼圈也是紅的,和孫玉女見了,彼此倒都發一笑,說起來也都是覺得家裏人陌生,家也讓人陌生,三人此時直是同病相憐,一邊說著幼時家裏的趣事,一邊彼此打趣喟嘆一番,這麽著吃了晚飯,長寧宮來人道,“娘娘,幹清宮來人了。”

孫玉女忙起身回去——這是皇帝今晚要去長寧宮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兩個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還是回鹹陽宮去了——現在身份不一樣了,若是隨便在永安宮留宿,影響也不大好。

盡管悲喜交集、五味雜陳,但畢竟是和家裏人見了一面,徐循當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來眼圈都沒腫,神清氣爽地在屋裏繞了幾個圈,便嫌悶,又不願出門,遂把柳知恩叫來要看帳。

永安宮的賬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筆歸一筆的,昨天徐循賞出去三四件首飾,今兒就都上了檔了,徐循看了也挺滿意,就隨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說商鋪年終盤庫,我們年終也盤點一下庫房,對對帳,看盤得出什麽虧空不。若有,也開革幾個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應了下來,又笑問徐循,“昨兒娘娘可是一償夙願了吧。”

徐循就興奮起來,和柳知恩說了好多徐師母入覲的事,見柳知恩瞇著眼笑,自己也有點臉紅,慢慢地就住口不說了,笑道,“你別笑話我,你們沒事還能出宮和家裏人團聚,我們見家裏人的次數可是扳著手指頭數得過來。”

太監出入宮廷的確是比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話娘娘。前幾年也許娘娘還不能常常得見家人,從今往後,可就是能時常見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嘆了口氣,惆悵道,“我娘說了,還想著回南邊去呢。”

她不無炫耀地對柳知恩道,“連我堂表親們都不願上京,只願在家裏,說是故土難離——”

這種不羨富貴閑雲野鶴的精神,一直都是飽受推崇的,徐循這麽說也是意在誇誇自己的親戚們。可不想,柳知恩聽了,神色卻有些不對,徐循看在眼裏,心頭才是一動,便聽柳知恩說道,“奴婢鬥膽僭越,勸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貴親們搬遷進京居住還好些……”

徐循整個人都僵住了,忽然間,她想起了太宗張貴妃勸她的那幾句話。

“從前你沒起來也罷了,如今你起來了,又是如此得寵,家裏人可要約束好了。不然,他們在外面犯錯,你在宮裏也沒臉……”

張貴妃說是白囑咐,可這種話,若不是有了些由頭,又怎麽會白白地說出口呢?

多少不堪的設想,一下全都在滾水一樣的腦子裏翻滾了起來。徐循眼前發黑,都有點坐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柳知恩的手,啞著聲音催促道,“你都聽說了什麽——快說給我聽!”

柳知恩都被她嚇著了,他詫異地想要抽回手去,可徐循的勁兒是這麽的大,抽了一抽,竟未抽動。只好忙著寬慰徐循,“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就是……”

徐循雖然常被人說憨,可又不是真傻,怎麽聽不出柳知恩語氣裏的慌張和遲疑?很明顯!他連實話都不敢說,這是在尋思著要現編點什麽呢。

剛被團聚所安撫下來的委屈和心酸,這會兒又是一下冒上了腦海,徐循氣得頭突突地疼,眼淚一下就冒出來了,“你就實話告訴我吧,他們都幹什麽了!”

這會兒,她不但是怕,而且還冤啊!冤得連一顆心,都快給脹破了……

☆、震怒

徐循這都哭了,柳知恩還能不說實話嗎?他慢慢地還是把手給抽出來了,從炕邊挪開了身體,在徐循跟前跪了下去。

“奴婢死罪。”先叩了叩頭,方續道,“其實亦不是什麽大事,只是稍微有些不像了……指揮使夫人——也就是娘娘的貴親四表舅,現在做的是買賣人口的皮肉生意。一並貴五堂叔在南京、無錫一帶也有強買強賣,占地豪取的……”

他這一說實話,徐循倒是冷靜下來了,她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瞪著柳知恩,過了片刻方道,“你是說,我親舅、親叔沒有什麽事?”

“嫡親的幾位,都經由府裏資助,也是衣食無憂。”柳知恩忙道,“娘娘的舅爺不願離開南京,確因要奉養太夫人的緣故。至於兩位叔爺,雖也有做生意的意思,卻被勸住了,按奴婢想,這都是近親,管束得反而嚴格了,就是那些遠親,素來沒有來往的,現在太夫人、太老爺上了京,鞭長莫及,對他們的作為也就是一概不知了。”

徐循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狂跳的心,這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如果真的是她嫡親的舅舅、叔叔在外胡作非為,徐師母卻是一句話都不提,還拿好話來安慰她。那……那徐循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想了。剛才。她的整個世界差點都碎成了灰灰。

現在冷靜了下來,不那麽慌張了,可再一想卻越發生氣:若是至親頂著她的名頭招搖撞騙胡作非為的,雖然也糟心,但畢竟是至親,也沒什麽好說的。什麽四表舅、五堂叔的,徐循都不記得有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了。他們做壞事,是拿徐循的名聲來買單,她能甘心嗎?

再說,這件事,柳知恩和張貴妃兩邊都知道了,張貴妃先不說,估計是張家那邊知道兩人感情好,就給張貴妃提了一嘴巴——張家在南京還有家人呢。可柳知恩的老關系是從哪裏來的?皇帝身邊那些近侍!連這些近侍都知道了,皇帝沒準也知道了呢?

想到自己還為雲南的災民操心,徐循簡直恨不得把頭塞到炕洞裏去,再不出來見人了。皇帝說不定當時都在心底笑話她呢,她自己家一屁股爛賬,還要那麽假模假式的同情災民……

就算這人口買賣開青樓的營生,徐循並不了解,可豪強占地這樣的事,她怎麽沒有經歷過?要不是徐先生有個秀才功名,多少都算當地的鄉紳了,和趙舉人交情又好,只怕他們家的地,都難免被人用極低的價錢給買去呢。就徐循記事的那幾年,幾任縣太爺到任以後,都有家人出來買地的,三十兩銀子一畝的兩天,縣太爺家出到十五兩一畝都算是很有良心的了。若是再上頭的大官家裏出來買,開到二兩一畝的都有!強買強賣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原本安居樂業的百姓,瞬間就淪為必須賣兒鬻女才能活得下去的窮佃戶……要是再慘一點,得罪了上官的家奴,全家人連夜消失的都有。

雨花臺一帶靠近南京,沒這樣的事。湯山那裏是山坳坳,就出過這樣的事情,一家人因賣田的事,得罪了不知哪個大戶,合家人去鄰村吃喜酒的時候就失蹤了,報到縣裏,縣裏最後研究的結果是被山洪沖走。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徐循就在湯山,怕得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背地裏也和大人們一起偷偷地罵:挨千刀的狗官,到了陰曹地府有你受報應的時候!

現在,有人要頂住她的名頭做這樣的事了!徐循想想都是恨不能把銀牙咬碎,她要有把劍,真是抽出去就上那兩個該死的表叔、表舅家裏去了。

“人口買賣,開青樓……”她勉強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又問柳知恩,“想來也少不得逼良為娼的骯臟事了?這我卻不懂,還得你說給我聽呢。”

柳知恩已經說得夠多了,他推得是一幹二凈,“奴婢自小凈身,總在宮中長大,對此事也是所知不詳……”

徐循也沒辦法,只好幹坐著生悶氣,柳知恩看她冷靜下來了,遂又道,“以奴婢愚見,娘娘不妨將近親都遷移到北京居住,南京一帶的事兒,便和娘娘沒多大關系了。您終究是國朝妃嬪,多有小人仗著您的名兒牟利的,就是皇爺知道了,都不會賴到您頭上——”

“不行!”徐循的火氣又上來了,“我好好的人,如何能被這些連面也沒見過的無賴給帶累了!——你去幹清宮探探消息,讓王瑾給遞個話,就說我想大哥了,這件事,我自己去和大哥說!”

柳知恩欲言又止,看來並不是很讚同徐循的主意,可徐循這回是鐵了心了,她瞪了柳知恩一眼,“還不快去!”

柳知恩也沒有辦法啊,只好恭聲應了下來,去幹清宮托人傳話了。

幹清宮的近侍,和徐循沒淵源的都很少,起碼也是個熟識,徐循在內侍裏名聲又好,誰不樂意傳話?王瑾沒當值,這話還是金英給遞的,“柳知恩那小子,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奴婢剛才進來,把他拿下審問了一番……”

徐循從前一次也沒有做過這種托人請見的事,也正是因為如此,皇帝才會把柳知恩放在她身邊。他覺得徐循性子太笨了,若是沒個能和他身邊近人隨意接觸的內侍護身,就是受了委屈怕也不知道在他跟前說道。

聽說是徐循想要請見,皇帝一看,最後一批奏折也批了一半,再往後就是年假了,因便道,“派個人去把她接來吧,這個小妮子倒是會挑時機,也不知是為什麽過來。”

昨兒娘家人剛入覲,今天就請見,多數情況下那都是為了娘家的事兒,不過也未必就做得這麽著急了,別說皇帝,連金英都有一絲好奇,他去了半日,就把一個哭哭啼啼的莊妃給領進了幹清宮裏。

“大哥。”徐循的眼淚還真不是擠出來的,這事兒她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氣,覺得自己一家都被人欺負了,現在還落得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地步。見到皇帝,她哇地一聲就哭得更厲害了,倒把皇帝哭了個措手不及。

這要是別人,哪怕是何惠妃了,特地跑來哭給他看,皇帝心裏也難免覺得晦氣——大年下的掉什麽眼淚?安的也不知是什麽心。可徐循這一哭,皇帝就覺得心疼啊。這老實孩子,萬不會故意做作,定是委屈得不成了,才來尋她出頭的。

這宮裏怕也不會有誰給她氣受了,難道是宮外,有人欺負了她娘家不成?

一邊本能地在心思尋思著原因,一邊忙把徐循抱進懷裏,和哄孩子似的哄了起來,一邊皇帝就看了陪著進來的柳知恩一眼。

柳知恩的笑容有點無奈,他也明白徐循現在氣頭上,事情說不清,便跪下來盡量客觀地把徐循娘家人幹的那點事說明白了,還特地強調了一下,“娘娘都沒怎麽見過這兩門親戚……”

徐循窩在皇帝懷裏,擦著眼睛,鼻音濃濃的,迫不及待地道,“大哥快把他們抓起來!狠狠地罰!”

皇帝一聽,和柳知恩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個人眼裏都有點笑意:是被徐循給逗樂的。

他揮了揮手,內侍們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皇帝這會兒有閑暇,他決定親自教養教養他的莊妃。“傻孩子,多大的事,難道我還會因此誤會你了不成?快別哭了。”

徐循冤啊,這回她真的不是因為害怕哭的,“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好好的人,名聲都被他們給糟踐了!”

皇帝又笑了,“說什麽呢,多大的事,哪裏就到這份上了。這又沒出人命,又沒謀反的,談得上糟蹋名聲麽。”

他還埋怨柳知恩呢,“他就不該告訴你,倒是惹起你的心事了。”

見徐循眼睛瞪得溜圓,他便慢慢地給徐循說理,“三教九流,任何一樁生意,只要守了行規,不犯國法,那就是人人都可以去做的。開青樓難道不要買人進來?這皮肉錢雖然不體面,可卻是極豐厚的。你們家不開,自有別人家開,既然如此,你們家為什麽不開呢?”

徐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呆呆地聽皇帝繼續說,“至於這買地,剛才柳知恩不也說了,都是按市價一半去買的,也不算是太黑心了。這種事現在根本都管不過來,內閣諸大臣,個個誇出去都是賢臣,個個背後都有幾百頃的良田。有投效過來的是不假,可那些連成一片的田地,難道一開始就是那樣的?中間都少不得仗勢壓人的,大家睜只眼閉只眼吧。就這點事,只要不出人命,禦史臺都懶得往上報……”

說實話,皇帝心裏也是有點負氣的:這種事你們大臣幹得,我這邊的外戚就幹不得?沒這個道理!我倒要看看,誰敢出頭放這第一炮,若放開了,借機清理田地整頓吏治,也讓你們大臣嘗嘗沒事亂議論皇帝家事的苦果……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數月前和大臣們的爭執,口中便頓了一頓,“唔,不過你這個情況是特殊了點,外朝的眼睛,盯著你呢。”

這都是那個賢妃稱號留下的餘毒,徐循這下是全明白張貴妃的話了:事不是什麽大事,可徐循家就得小心點,別做得太過了,不然將來被拿出來說事,終究都是個把柄。

她也懶得和皇帝去爭辯剛才那通歪理了——人家都那麽做,也不代表那樣就是對的!徐循自己從市井裏長起來的,她是萬萬不能接受別人打著她的名頭去欺壓那些本來就沒什麽身家的苦哈哈們。

……只是,她雖然生氣,可還沒氣到失去理智的地步,皇帝說和光同塵的時候,她說潔身自好,那不是找死嗎?

她順著皇帝的話往下說,“可不是如此,大哥非得狠狠地懲治了他們才好,就說是我求你懲治的——”

“這可不行。”皇帝卻是幹凈利落地回絕了徐循,他愛憐地擰了擰徐循的鼻頭,“那又不是冒名頂替,的確是你的親戚,罰了他們,你在宮裏顏面何存?”

見徐循還有話說,他嘆了口氣,越發說得透了,“再說,你覺得宮裏就你一個人有親眷?真要按你說的辦,把你的胡姐姐、孫姐姐和何姐姐給得罪透了不說,連清寧宮那邊,都有人要被你刺得站不住腳呢。”

徐循一下明白過來,一時也是不寒而栗:和整個後宮為敵,即使有皇帝的寵愛,那她的日子也根本沒法過下去了。

皇帝看徐循表情變化,也知道她是轉過這個彎來了,他道,“既然嫡親的親戚都是好的,終究也就不是什麽大事,你派柳知恩去娘家傳個話,讓你爹娘出面約束一下親戚也就是了。若嫌青樓名聲不好,讓他收歇了換門生意去做,你們家那些親戚如何,還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

為了這點小事,浪費了小半個時辰功夫,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點了點徐循的鼻子,笑道,“這下安心了吧?快擤擤鼻子去,哭得妝都花了,和個花貓似的。”

徐循捂著臉跑進凈房裏去了,出來的時候也頗為發窘——她委屈著呢,絲毫沒打扮就急匆匆地過來了,眼淚合了脂粉,落在裙子上,一條上好的石榴裙就這麽給汙臟了,一時要換,幹清宮裏又哪有預備這個。

“那我回去了!”她和皇帝招呼。

眼睛鼻子都紅彤彤的,看著別提多惹人愛了,皇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把徐循拉到裏間去了,“你當這是哪兒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愛哭就哭愛笑就笑……真是被我給寵壞了。”

話雖如此,卻楞是抓著徐循下棋、打雙陸,兩人玩了一下午,徐循贏了好幾把,見她面上的笑容漸漸也多了起來,晚上又投餵了徐循愛吃的幾道菜……當晚拿出渾身解數好好地伺候了徐循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放她回去的時候,皇帝對自己很滿意:這小妮子的心情應該好點了吧?

徐循這一次卻沒和皇帝心心相印,她那笑臉都是好容易擠出來的——她也知道自己得令皇帝放心了,才能從幹清宮脫身出來。

才一回宮,迫不及待地就找了柳知恩來說話。

“這件事你是從哪裏收到消息的?”她盤問柳知恩。

柳知恩倒是很爽快地就交代了,“東廠提督太監牛十二是奴婢的師叔……和奴婢往來書信報平安時順嘴就提了一筆。”

東廠設立還沒有五年呢,在民間、宮裏也都是威名赫赫了,徐循這下是完全明白了:這是看她在宮裏聲勢大,得閑了討好一筆呢。若是她本來知情,柳知恩一笑置之,這事也就過去了。如今她果然不知情,牛十二不就落了個人情在手?

“他信裏可說清楚了?”她追問柳知恩,“真沒出人命,就只是強買強賣而已?”

柳知恩忙道,“東廠辦事,娘娘大可放心,可是要比錦衣衛盡心得多了。牛十二也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說的一句話肯定都是有憑證的。”

徐循沈吟了片刻,就掃了柳知恩一眼,“大哥和我說,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我們家也沒有做得太過……柳知恩,你說,你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柳知恩有些詫異,卻也很快答道,“娘娘,您因嘉號的事——”

“大臣們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幹凈呢,哪會抓著這事大做文章。”徐循蠻橫地打斷了柳知恩,“說實話!”

柳知恩擡頭望了徐循一眼,面上閃過了一絲異色,尋思了一會,方低沈道,“雖說世上這樣做的人不少,可……奴婢覺得,娘娘卻必不會和他們同流合汙。您不是這種人……”

徐循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逼問柳知恩,現在逼出了這麽個答案,她倒是忽然又有點想哭了:連大哥都絲毫不懂她的心事,沒想到這個中官反而是把她給琢磨透了。

“你說得是!”她強壓著心底異樣的酸楚,惡狠狠地說,“別人容得下這樣的親戚,我徐循就是容不下!我一輩子小心翼翼,連螞蟻都不願踩死,自己家裏人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我還管不了了?真是笑話!”

“柳知恩!”徐循難得也是散發了一把王霸之氣,她端坐起身子,以說一不二的語氣呵斥道,“這件事大哥辦不了,我就交給你了。你去南京走一趟,把事情給弄清楚,該罰的罰,該退的退,他們兩人勒索了多少民財都給我吐出來,加倍補償苦主!如無人命大案,如何處置兩家人你可自行做主——從嚴、從重!”

她一甩袖子,負氣道,“我以後都不要聽到他們兩家的名字!”

柳知恩並無半點猶豫,跪伏地上,朗聲道,“奴婢定誓死為娘娘效力!”

徐循看著他的脊背,心裏也是寬慰到了十分:還好,大哥把柳知恩給了她……這萬事還算是有了個主心骨,不然,她現在可不是坐困愁城,一點對策都沒有?

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至於我親叔、親舅,你也留神冷眼看著,若是有什麽不行……你便好生勸說一番,還是讓他們上京來住吧。”

想到自己爹娘平日裏多麽精明能幹,對此事竟是一無所知,她也有幾分生氣,小戶人家習氣發作,也不顧什麽上下尊卑了,又道,“離京前你去我爹娘那裏走一趟,把事情和他們說一說,且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我死呢?這麽大的事連一點風聲都收不到?女兒在宮裏的煩難他們難道都不能體諒?太後娘娘的兩個弟弟,自己從軍功上都掙了出身,京裏說到他們兩個,誰不挑大拇指?偏偏我的親族就給我丟臉!你和我弟弟說,日後若敢學那兩個不成器的親戚,我必不容情!國法能容,我都不能容!”

這麽大發了一通脾氣,心裏終於爽快多了,徐循見柳知恩不吭聲往外退,忽然又有點不好意思:她是不可能親自沖家裏人,沖那兩個遠親發作的了,剛才那一通吼,雖然不是沖著柳知恩,但卻還是沖他吼的。

仔細想想,他跟隨自己這段日子以來,處處盡心,處處都是為自己打算,可永安宮卻不能還他在幹清宮時那樣的體面,說起來,自己對柳知恩是有所虧欠的……

“此次南下,必定需要銀兩。”她放軟了聲音,把柳知恩給叫住了。“宮裏的銀子你也知道,帶不出去的。一行需要的花銷,你去我娘家拿——”

說到娘家,徐循又有點來氣,她加了一句,“多拿點!剩下多少,都算你的!”

柳知恩本來回來躬身聽她吩咐呢,聽徐循一說,倒是被她逗笑了,他又很快掩住了笑意,格外一本正經地道,“是,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負娘娘的苦心。”

柳知恩都出去很久了,徐循還沒回過神來呢:這明明是她在體貼柳知恩麽,柳知恩不感動也就算了,那個語氣——怎麽搞得自己好像被他打趣了一樣。

“哼。”她禁不住啐了一口,“這個死宦官,早知道,不讓他占我便宜了!”

話出了口,才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不免又呸呸呸了幾聲,方才氣平了不提。

☆、覆雜

柳知恩去南京的事,徐循也就是伴駕時和皇帝打了聲招呼便罷了,宮裏柳知恩自己告的是事假,他本有體面,又得了徐循的回護,自然也不會丟了差事。順順當當地就出宮去了,雖然已經是隆冬臘月,卻仍是絲毫也不耽擱,去徐家傳了話要了錢,便下了江南去不提。

徐循這裏,一時半會卻也見不到娘家。今年春節宮裏不事慶祝,連年夜飯都不吃,皇帝在除夕夜悄悄地出宮去祭拜獻陵了——心喪三年,這還是第一年呢,各宮都盡量穿著素色衣裳,各處的白布裝飾也都沒有撤掉,自然也就沒有什麽讓外戚們入覲的機會了。

除夕和年初一不能過,初二、初三,大家也會小規模地搞搞聚會,徐循這一陣子都懶於四處去聯絡感情,她丟人著呢,總疑心胡皇後、孫貴妃都知道了她家親戚的事兒。畢竟,這事連柳知恩都聽說了,誰知道牛十二會不會再漏上一嘴巴。莊妃的親戚開青樓,這事對景兒傳揚出來,對徐循來說也是一種羞辱。

不過,她不出門,別人自然上門來看她的。你比如說青兒、紫兒,還有趙昭容等等,身為永寧宮的人,過來徐循這裏請安說話,也是應當應分的事情。至於別人,上門是客,難道徐循還能把她們打出去不成?

李嬤嬤和孫嬤嬤就掰著手指在那算,誰來了多少次,誰來坐了多久……徐循和這些新人們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用心機,不去觀察人什麽的,這些事都有八卦的嬤嬤們來做。

其實吧,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硬是多。徐循現在也算是看透了,後宮中又沒有爭寵這一說的——雖說皇帝在後宮裏不大用心思,但這並不是說你可以當著他的面去說別人的壞話,又或者是攛掇他去寵幸誰。那除非是傻子,不然誰聽你的啊?

至於鬥心眼子,後宮妃嬪這點閱歷和教育,能和皇帝鬥嗎?

侍寢不侍寢不是任何一個妃嬪能說了算的,就是六局一司,那也是獨立向皇後負責,皇後若是想要壓制著誰,也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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