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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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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見,紛紛起身告辭,太後也沒留,就獨獨把徐循留下了,笑道,“咱們一道去看文廟貴妃娘娘去。”

太宗張貴妃對徐循一向另眼相看,是宮裏老人人盡皆知的事實,她現在一個人在清寧宮群落裏的一處宮殿居住,和李賢太妃、張敬太妃做伴。今兒兩位太妃都出來了,就太宗張貴妃沒出來,可見是懶得和小輩們應酬,太後把徐循留下去看她也是情理中的事兒。不論是皇後還是孫貴妃都不覺得如何,何惠妃就更是無所謂了,只是幾個新人不了解情況,一時看徐循的眼神都變了幾分。

徐循也不會去介意這個,她也早想去看望太宗張貴妃了。只是清寧宮這裏,她不好來得太勤快,怎麽都得把著個度,別越過了皇後去。上次和太宗張貴妃見面都還是一個月前的事,也就是略坐坐那就走了。

太宗張貴妃是有了小恙——婦人的病,不喜歡起身,所以才沒出來湊熱鬧,見到徐循和太後一起來探她,也十分開心,她要起來,卻被太後按住了,祖孫三代女眷圍坐在暖閣子裏說閑話。說起來就說到了妃嬪家人進來探視的事,太宗張貴妃嘆道,“這都是太後的德政,從前我們在文皇帝後宮的時候,哪有這樣的好事,我是運氣好,家裏還有些體面,有些妃嬪進來了以後,二十多年都沒見過家裏人。”

太後的兄弟也都是有本事的人,家裏體面也重,彭城伯夫人也是能經常進來探視的,她也嘆道,“可不是呢,就說賢太妃吧,這都進宮多少年了,硬是沒有和家裏人見過一面。如今定例能幾個月進來一次,我們也跟著沾光。”

徐循忙捧場地笑起來,太宗張貴妃指著她笑道,“這孩子,笑得這麽假,假得倒可愛。”

太後說笑話,誰能不捧場?只是徐循確實沒被觸到笑點,隨便笑笑,兩個長輩哪能看不出來,太後也覺得她嬌憨,摸了摸徐循的臉頰,笑道,“真是憨人有憨福,就是這個憨勁得了大郎的喜歡。”

她頓了頓,又看似不經意地問道,“這一陣子,大郎在你跟前還有服丹藥沒有?”

徐循忙如實回道,“偶有用藥,都是太醫院開的丹藥方子。”

太後這才滿意,一邊太宗張貴妃問道,“怎麽,皇帝身子時常不好?”

“換季時候常常有些頭疼腦熱的。”徐循道,“吃些驗方就好了,大哥很註意養生,時常出去跑馬的,也就是這一陣子國事忙碌,大禮儀又多,才有點吃不住。我前回過去的時候瞧著他臉色有些不好,不過這幾天沒聽說傳太醫,料來也是無妨的。”

太後滿意的點了點頭:徐循對皇帝的身體,還是很上心的。這孩子服侍皇帝的確謹慎用心,卻又不會多事打聽,倒是可圈可點。

“還是傳了的,不過沒什麽大礙。只是頭疼而已,”雖然居住在清寧宮,但太後的消息卻要比徐循靈通很多倍。——這也是自然的,她到現在都保持了派人查問皇帝起居的習慣。“定期服些調理的驗方罷了。”

張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深思之色,卻是沒有多問,只拿些過年過節的閑話大家談著,過了一刻,太後起身去了凈房,張貴妃便笑對徐循道,“能見家裏人,開心了吧?”

徐循提到這事就是一臉的笑,“盼了有好幾年了,上回見面,還是……”

她轉了口,“還是入宮前了!”

張貴妃嘆了口氣,望著徐循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溫存:自從文皇帝過身以後,除了親侄女張敬妃以外,就屬徐循最常來給她請安,每到清寧宮必定都要過來的。比起從前的威風八面,現在門庭冷落車馬稀的退休生活,自然更容易培養出感情。

“能見家裏人,的確是好事。”她拍了拍徐循的手,“卻也不要都把時間用在說家常上了,多問問家裏人的前程,家裏人能立起來,能有個營生,把基業穩住了。那才叫真的拉拔起來了,浮財那都是過眼的雲煙……”

她嘆了口氣,“還有一件事,我也就是白囑咐你,從前你沒起來也罷了,如今你起來了,又是如此得寵,家裏人可要約束好了。不然,他們在外面犯錯,你在宮裏也沒臉,尤其是你,又特別需要更謹慎些。”

在這宮裏,有誰會如此直言不諱地教導、提醒她徐循?從前徐循還位卑職小的時候,這種人不少,可現在她一步一步起來了,身邊會這樣和她說話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這變化,並不是徐循本人能夠控制的,而也使得她越發珍惜張貴妃的教導。她慎重地點了點頭,“一定好生囑咐家裏人,我們能有如今的地步,已是前世積德,若是還有不足,真是天都不容。”

張貴妃唇邊便漫起了淡淡的笑容,她忽然感慨了一句,“高皇帝真是高瞻遠矚啊,小戶選秀,不知少了多少麻煩……”

徐循有絲不解,不過此時太後也回來了,便掩下此事不提,三人再談一陣,太後便起身帶徐循回了清寧宮正殿。

“難得過來一趟,今兒就在我這裏吃飯吧。”太後隨口吩咐徐循,“我這裏沒什麽好東西,只怕是委屈了你。”

徐循時常過來,也有被留飯的殊榮,說實話,她也的確不是很愛在清寧宮吃飯。口味合不合是一回事,關鍵是她作為晚輩妃子,得先站著服侍太後,等她吃飽了自己再吃。別人吃著你看著,很有趣嗎?

不過太後都這麽說了,她難道還能推拒?只好笑道,“是我偏了娘娘的份例呢。”

正說著,一聲通報,皇帝也進了清寧宮——今兒臘八,宮裏卻沒開宴,皇帝早上出去辦事,中午肯定要回來拜見一下母親的。

見到徐循在這裏,皇帝也很高興,“又來貪著母後的點心了,入宮多少年了,還是這麽貪吃。”

甜食房和光祿寺、小廚房等等,反正只要是宮裏有的好東西,都得先盡著太後。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孝道,太後宮中也的確是有很多稀罕的吃食,不過,徐循屋裏也不見得就少了,所差的只是分量而已。她笑著說,“是呀,早上過來的時候就想著要蹭飯呢,臘八粥都少喝了一碗。”

說著,便親自從膳桌上拿過一小碗臘八粥,放到皇帝手上,“這是太後娘娘賞您的,可要喝完呀。”

皇帝敲了她的手一下,輕責道,“就會拿母後來壓我,我可沒見母後發話。”

徐循笑道,“大哥你曉得什麽,娘娘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太後發笑連連。皇帝用完了一碗特地加料細作的臘八粥,也站起來和徐循一起服侍太後用飯,等老人家吃完了起身出去,徐循還要伺候皇帝呢,皇帝擺手道,“別做作了,快坐下來一道吃了吧。”

自然有人換過膳桌,承上了早預備好的新菜,徐循饒是和皇帝並坐,也沒怎麽吃好,時不時起身給皇帝布菜,見皇帝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草草吃兩口也沒了胃口,便和皇帝一起出去陪太後說話。

才吃完飯,太後一般並不午睡,而是會在當院閑步,如今天氣冷,她在屋裏遛遛彎也就是了,等皇帝來了,大家剛好坐下泡茶說話。皇帝遂說起了雲南旱災的事,“現在各處口徑都不統一,也不知該減幾成錢糧好。”

早在仁宗皇帝年間,軍國大事,太後就多有參與了。如今皇帝新登基不久,心裏多少還有點虛,自然也找母後商量。太後聽了還沒說話,徐循有點坐不住了——也是因為妃嬪不得幹政,也是因為她實在不懂,聽得好無聊。

還沒動彈呢,皇帝從袖子裏掏出幾份奏折就遞給徐循了,“你來念念吧。別念裏頭內容,就把幾分節略念給母後聽。”

徐循沒敢動,先看太後,見太後含笑點頭,方才接過了奏折,清脆念道,“戶部雲南清吏司王三德謹奏雲南今歲錢糧事……”

幾份奏折念下來,她也是明白了:今年雲南肯定有災,但是災情如何卻不好判斷。戶部和當地布政使都是一致的,報的大歉收甚至是絕收,內閣態度是以為布政使哭窮跑災,戶部清吏司也有問題,沒下到基層不明情況,居然配合布政使在那鬧著要大減免,其實當地只是鬧了點小災,甚至是無災。而雲南錦衣衛衛所報上來的情況是當地歉收情況有,但不嚴重,還不到絕收的地步。

單只是念節略,徐循的頭都要大了,皇帝和太後卻都是若無其事。太後聽過原委,沈吟片刻,道,“小循,你把錦衣衛的折子細讀給我們聽聽。”

徐循只好又把幾千字很詳實的報告讀給太後聽了,這裏面卻無甚春秋筆法,只是羅列了許多基層見聞,饒是如此,徐循也是幾番有些色變了。——雲南秋後,街頭賣兒鬻女之輩雖不少了,但按錦衣衛的說法,比起前些年大旱時民眾‘易子而食’的慘狀,這還算是輕的。城中物價,一石米也還才只要三兩銀子,這個米價還不算是太浮誇。

徐循在娘家的時候也不是不當家的千金小姐,她對徐家家事還是蠻清楚的,徐先生的糧食賣去米鋪,一石是二錢銀子,這還是貴價的了,一般人拿去都是一錢五分。雲南當地一石就要三兩,這裏面是差出了二十倍啊!徐家佃戶一年的純收入,就夠買這一石米的了。

青黃不接,說的是每年夏天舊糧將盡新糧還沒上的那一段日子,很多佃戶那時候家裏是沒米吃的,若是主家不仁慈不能賒米,就只有去米鋪裏買。所以這米鋪的價錢也是隨行就市,每年冬低夏高,現在才臘月就是這個價錢了,到明年夏天那還了得!不賣兒賣女,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甚至圖的都不是賣身的價錢,而是家裏養不了這張吃飯的口。

太後聽得也是直嘆氣,卻沒有和徐循一樣動感情,“內閣死咬著不肯減錢糧,也是有苦衷的吧。”

“國庫確實是有點支應不上了。”皇帝沈吟了一下,“雲南災情還不算太過,若是開了這個口子,只怕荒得要更厲害。”

“文皇帝年間,錢財流出的速度太快了。”太後也是有些憂心忡忡,“現在庫裏是沒銀又沒糧,這個口子是不好開。”

徐循根本都聽不懂皇帝和太後在商議什麽,兩人也無意解釋給她聽,商議了一番,終是定下來減征二成。太後又道,“我聽說有人重提下西洋之事,皇帝可別聽信了,好歹也省點錢吧。次次下西洋,花出去的是錢,帶回來的都是些於民生無用的東西,還不如把這些錢省在咱們國朝裏花。”

皇帝點頭稱是,“總是要照顧到民力。母後放心,這我心裏清楚。”

太後又就國事訓導皇帝,“現在天下,看似安定,實則隱患處處。北邊的異族雖然傷了元氣,邊患卻未根除,雲南、廣西一帶常起民亂。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天下雖誇盛世,民間百姓卻多有輾轉呻.吟者,皇帝可不能懈怠了。國朝基業,萬萬不能弱在了咱們母子手中。”

皇帝起身束手聽了太後的教導,點頭稱是,“兒子一定謹記在心。”

又坐下來和太後商量,“明年開春以後,兒子想……”

徐循在一旁陪坐得很無聊,用心也聽不懂,熬了半個下午,好容易皇帝才從清寧宮告辭,順帶著也把她給帶出去了,兩人並肩走在甬道上的時候,皇帝就笑著問她,“剛才那些話,你聽懂了沒有?”

徐循想也不想就一個勁搖頭,倒是把皇帝逗樂了,“傻丫頭,你也不多學著點,以後好在我身邊參讚參讚。”

“這又不是我該管的事兒。”徐循理直氣壯地說,“太祖高皇帝《女誡》都說了……”

她磕絆了一下,一下結巴了說不下去,皇帝被逗得更樂了,“太祖怎麽說來著?”

太祖高皇帝說的是:後妃雖母儀天下,然不可俾預政事——這明顯和張太後的做法是南轅北轍的,徐循這時候說出來不是自己作死嗎?她結巴了一會,只好含恨承認,“我不記得了……您看我腦子多笨?這些事,我就是想學也學不會。”

皇帝笑得都快走不動路了,拉著徐循上了他乘的禦車,車輪轔轔中,一道往內宮方向去了。“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的,你會什麽。”

徐循惱了,索性伏在皇帝胸前,惡嗲惡嗲地沖他死命眨眼,把媚眼當火炮彈來拋,手向下一拿,“我會服侍您呀,大哥,您說我服侍得好不好?”

皇帝的眼色頓時就深濃了起來,他嘶聲投降了,“好了好了,別亂來——在外頭呢。你服侍得好,很好,行了嗎?”

徐循其實也不敢在車子裏怎麽地,這要傳出去,她的名聲可就全毀了。她松了手,沒頭沒腦地又提起了雲南的事,“我沒本事,不能幫著他們,就是讀著奏折,心裏怪難受的。大哥您本事大,您說我有什麽辦法能幫幫那些災民麽?”

皇帝的興致也冷卻了下來,他撫了撫徐循的臉頰,嘆了口氣,“就是我都沒有辦法,又何況是你?”

徐循有點不解——連皇帝都能沒辦法?

“我還真沒辦法,”皇帝看出了徐循的疑惑,“大哥少了朝廷,也就是個孤家寡人,我有多少錢?我能差得動多少人?你覺得災民可憐,我也覺得災民可憐。小循,世上比他們更可憐的人,有得是呢。可一旦要牽扯進朝廷的時候……朝廷的事,卻也不能任性而為,國庫缺糧,雲南災情不重,也未釀成民亂,夠不上放糧賑濟的標準就絕不能放糧。甚至連責令當地官員改進都不行,雲南是老問題了,當地情況很覆雜,能維持住現在的局面已屬不易……哎,這些事,和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治國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的……”

徐循是真的被皇帝給說暈了,她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差距。若說初見時她對皇帝那種基於身份的天然敬畏,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有所褪色的話,現在,隨著她漸漸了解到皇帝這個職位的內涵,徐循對皇帝卻是漸漸地又越來越崇拜了起來。——她沒敢把皇帝算作她的男人,她沒這個身份,只能說,她覺得她伺候的這個男人好有本事,能把他服侍好了,也算是自己為國朝做了奉獻。

比起剛才徐循和皇帝賭氣賣嗲時的表現,現在她閃亮亮的眼神,可就要真誠得多了。皇帝被看得也有點飄飄然,車駕才到幹清宮,就迫不及待地把徐循給拉進了裏屋。

徐循今天運動量大啊,一大早起來先忙著自己宮裏的事,又去皇後那裏,完了以後到清寧宮一頓折騰,飯也沒好生吃,站了足有半個時辰,皇帝和太後商討國家大事的時候她也得跟著端茶倒水的。現在還要被皇帝折騰,皇帝進來不一會,徐循就不行了,腰酸,沒法配合,被皇帝折騰得只能輕輕地叫。

天下大事盡在掌控,懷中玉人滿心愛敬,一桿銀槍所向無敵……皇帝只要和徐循在一塊,就覺得自己特別偉大,他越是覺得自己偉大就越要折騰徐循。徐循累啊,今天不能和他抗衡,什麽絕技都被折騰光了,到最後哭著求了饒都不好使,被漸漸學了許多禦女功夫的皇帝給搞得,都不知道是昏還是睡,反正就黑甜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皇帝在外頭聽人念奏折呢,徐循悄悄地下了床,“什麽時辰了。”

已經是打過初更的梆子了,皇帝開過了晚飯。徐循還想回永安宮去呢,青兒、紫兒去後幹清宮的大宮女石榴進來了。“啟稟娘娘,皇爺爺令娘娘先行梳洗,小廚房這會兒已經給您預備晚點了,不知娘娘想用點什麽?”

徐循一聽說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道,“口重的不想吃,給上一碗雞火面,再配幾口鹹菜就行了。”

說著,便進了幹清宮特別修建的大澡房,那裏是早預備好了騰騰的熱水,徐循洗浴過出來,臉上妝也沒了,她懶得再畫,真的只是打了辮子,穿著家常的桃紅比甲,淺黃色撒腿褲,腰間系著墨綠色汗巾,坐在臨窗炕上等著自個兒的晚飯。卻不料皇帝聽到裏頭的動靜,走進來看她,見她這樣,倒笑了,“你嬤嬤們說得不錯,這麽打扮,就和個小丫頭似的,上了肩輿也不像娘娘。到幹清宮門口,未必進得來。”

徐循笑著說,“那我倒好了,想出宮的時候,就打扮成丫頭出宮去玩,想回宮了,再打扮成娘娘去神武門叫門。”

皇帝果然被逗樂了,“且不說別的,妃嬪回宮怎麽從神武門走?那是護軍宮女出入的地方——傻樣,扯大話都扯不圓。”

說話間,晚膳已經被端了上來,小廚房送了一海碗的雞火面,寬湯少面,面和發絲了似的整整齊齊碼在一起,上頭擺了幾片火腿,雞火面,雞湯火腿嘛,雞肉那都是要濾掉的,火腿才能薦盤。還送了二十多樣花式鹹菜、涼拌並小炒,都拿梅花碟子盛著,一樣就是兩三筷子,另附兩個乳餅一碟小饅首,簡單得炕桌上就能擺得下。

皇帝看了,眉頭一皺,“就拿這個來打發你?”

徐循瞧著卻覺得滿意,“這就是我點的嘛。”

她要吃飯,就趕皇帝出去,“大哥看著我吃,我吃也不香。”

誰知道皇帝看她吃了兩口,聞見香味也覺得好,就在徐循手上喝了一口湯,果然鮮鹹可口,尤為可喜是沒有一點油星兒,再吃小菜,酸甜鹹辣都有,倒是胃口大開,硬是把徐循碗裏的面都奪了一半走——這還不算,還讓徐循餵他。

徐循有什麽辦法?只好將就吃了剩下半碗面,又搭配了半個饅頭。吃完了皇帝就讓她給念奏折,不要王瑾、金英服侍了。徐循念了半天,才發覺都是年下上的請安折子,基本都是些套話——皇帝就是想聽她的聲音。

周年沒過不能娛樂,皇帝就特別愛作弄她,徐循也是無奈,不好認真和他置氣的。好在念了半天也已夜深了,皇帝也作弄夠了,兩人這才睡下。第二天皇帝也沒叫內閣開會,亦無朝儀,早起吃過早飯,便拉著徐循下棋看書,到了下午才繼續批改他永遠也批不完的家庭作業。

要不是臘月初十家裏人要進來請安,徐循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從幹清宮裏出來,饒是如此,臘月初十一大早上,她還是廢了一番‘口舌’功夫才能脫身,徐循回宮的時候心裏又在打小鼓——不過這小鼓的鼓點也沒以前那麽快了。一個,是已經適應了自己寵妃的身份,還有一個,是她實在很著急回去打扮打扮等著家裏人入覲,別的事可不想管這麽多。

其實呢,家裏人是等吃過午飯才進來的,徐循趕早了回去也無事。倒是幾個嬤嬤看她回來了,便忙告訴她:就臘八、臘九兩天,趙昭容、曹寶林、焦昭儀、吳婕妤全都陸陸續續來永安宮給她請安了,只是她在幹清宮裏沒回來,倒累得她們全撲了空。

徐循就算是再無心它事,也有點納悶了,想了一會也不知道她們是來幹嘛的。倒是花兒抱著衣服走過來的時候一撇嘴給道破了,“娘娘提拔李美人、王美人侍寢的事,不是早傳開了?怕是本來就想來了,娘娘這又是被太後娘娘單獨留下來去看望太宗張貴妃娘娘,她們怎麽不來?這會兒又被皇爺叫到幹清宮,一去就是兩天的。這事要被她們知道了,她們肯定趕著來。”

也是,又有寵,又有太後的緣法,和皇後也貼心,又肯拉拔底下人,誰不想和徐莊妃做個貼心人啊?這時候徐循手大啊,若是善了她,手縫裏漏一點,都夠別人吃一輩子了。若是惡了她,反手一壓,這輩子何時能出頭?這些底層妃嬪們就算不敲她的鐘,也得來奉承一番,免得讓莊妃娘娘誤會了不是?

徐循想通了也是有些啞然失笑,“我自己心裏還戰戰兢兢的呢,別人竟把我想得這麽好,真是沒話說了。”

說著算算時間,還有充足的時間打扮,便先不著急試衣服,而是囑咐幾個嬤嬤,“快去傳膳,各式愛吃的菜都要,從臘八到現在,我沒吃一頓飽飯!”

幾個嬤嬤都驚,“這哪能呢?您跟著太後娘娘和皇爺,還能吃不飽飯?”

徐循心裏流著寬面條淚呢:怎麽不能啊,跟著這倆主子的時候,我就沒怎麽吃過飽飯……

可憐的徐娘娘好容易飽餐了一頓,就忙著裝點起來了,妃嬪見家眷,頭一次總是慎重點,她穿了常服,披掛了狄髻頭面,比哪一次朝賀都要上心。才過中午,連坐都坐不住了,在屋裏來回繞圈圈。不過半個時辰,連著派出去五六撥人打探消息,好容易終於等來了一句話:錦衣衛指揮使徐夫人,已經入宮去坤寧宮請安了。

這下是誰也攔不住徐循了,她一定要站在宮門口去等,幾個嬤嬤誰說也沒有用,還是柳知恩說了一句,“娘娘,太失態了,恐怕招來議論啊。人紅是非多,真被人說起來當個故事,下回太夫人可不知道何時入宮了。”

生拉硬扯的毫無邏輯性,可徐循就楞是聽信了,她現在基本已沒智商可言,被柳知恩一嚇就嚇住了。乖乖地在屋子裏,和個困獸似的走來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沈穩的腳步聲——宮裏做事都是有規矩的,昭皇帝周年沒過呢,就是笑那都得小點聲。

徐循一聽,差點沒直撲出去,可到了這會兒她又冷靜下來了,這該死的宮禮宮規,明確規定了妃嬪的舉止儀態,尤其徐師母又是外戚,徐循在她跟前,就更不能失態了。

她努力壓著直往鼻端冒的酸水兒,在模糊的淚眼中一步步莊重地上了永安宮主殿,在寶椅上安坐了下來,擺出了國朝妃嬪的儀態,莊重地等待著母親的到來。

可這一切努力,在見到母親的那一剎那全都化為烏有,徐循的眼淚再忍耐不住,從眼角迸發了出來,她輕呼了一聲,“娘!”,便乳燕投林一般,撲入了徐夫人懷裏。

多少年的委屈與害怕,在這熟悉而陌生的懷中仿佛都得到了慰藉,莊妃娘娘抱著徐夫人的脖子,哭得就像個孩子……

☆、娘家

其實要說起來,徐師母在徐循受封莊妃的時候也能進宮了,只是那時候徐家正在風口浪尖上,徐師母為了避風頭都沒上北京,母女倆自從當年徐循北上前匆匆一晤,到現在又是三四年沒見了。徐師母也哭啊,就是哭得沒徐循那麽厲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徐師母來說,徐循就是嫁給一般人,要是遠一點,也極有可能三四年都沒法回家的。

所以,她倒是比徐循恢覆得快,和嬤嬤們一起把徐循給勸轉過來了,母女兩個才在炕邊上坐下來說話。

真到了這時候,徐循反而不願意訴說在宮裏的苦楚了。一個是不想讓家裏人擔心,還有一個,徐師母畢竟只是鄉間的主母,這幾年雖然發達了,但那也是靠著女兒,她也是有點擔心母親說話口無遮攔,自己的言語傳揚開去了,影響不好。

擦了擦眼睛,聲音裏還帶了濃濃的鼻音呢,她就給母親顯擺起來了,“現在怎麽說也是個妃子了,一應份例都是固定的,一年的份,我一輩子都花不完。姐姐們都待我極好,妹妹們也很有禮恭敬,就是昨兒還都上門來坐呢,只可惜我不在,去幹清宮陪皇爺了……”

徐師母看著一屋子的擺設,眼睛早都花了,對女兒的話她是深信不疑。“皇爺自然是極疼惜你的,如若不然,當年也不會特特地帶你到咱們家門口走了一遭……”

話才出口呢,就被徐循給急急地掩住了。還好,兩個人在暖閣子裏,不虞被外人聽到了。“娘——這話可不好亂說。”

見徐師母有些不解,徐循囁嚅了一下,終道,“連胡姐姐和孫姐姐都尚且沒被帶回家過呢,這事傳出去了,姐姐們心裏該不得勁了。”

要說這宮裏什麽最招仇恨,那肯定是和探親有關的待遇了。徐循得地,家人得官什麽的,孫玉女都是知道的,她壓根都沒提起過,徐循也相信她是一點都不在乎。就是皇後,在乎的也不是那幾頃地的實惠——和一根簪子都能換幾頃地的人說這話,不是搞笑嗎?多數時候女人之間也就是爭個臉面,心胸大點的笑一笑也就完事了。可這探親那就不一樣了,孫玉女入宮都多少年了,現在提起家裏來還老掉眼淚的,要是知道皇爺曾帶她回過娘家,準保動真感情,按徐循對她的理解,說不準都得氣哭。就是皇後知道了,能不能像是當時說賜地時那麽大度,也都難說呢……

徐師母倒不知道徐循當年得的是那樣大的體面,雖說事情過去幾年了,但仍然有些驚異的竊喜——對女兒在宮裏的地位,她可不就更有信心了?“阿彌陀佛,自打娘娘進了宮,我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吃齋的,不敢說給娘娘積德,只是我一片心罷了。如今知道娘娘在宮裏果然過得好,我心裏也就踏實了。”

說著又不禁落下淚來,“我們兩家的富貴,都是娘娘一人帶來的,我常和你爹說,我們是享著閨女的福,可不是閨女在宮裏怎麽著呢。”

含□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徐循現在是徹底不想多說宮裏的事了,說假話她沒那個心情,說真話她沒那個膽氣,遂跳過這話不提,細問徐師母如今家中的營生。

徐循當年中選了太孫婕妤,徐先生就因此得了個錦衣衛百戶,世襲的虛銜,一年幾十兩銀子的進項,已經是可以抵得上他那個私塾一年的收入了。從那天開始,徐循給家裏人帶來的就是數不盡的榮光和好處,如今,徐家還用為銀子發愁嗎?這四五年間,早發達成了雨花臺第一的豪門了,就是在南京城南,也都是有數的人家。——畢竟,這些年多數豪門大族也都是跟隨皇帝遷去北京了。

先不說皇帝賞賜的那二十頃地,就是這幾年間,徐家自己買下的田地——不算親朋好友寄在他們家名下的,陸陸續續也都有二十頃了。這可是不小的花銷,但饒是如此,徐師母給徐循交了底,“也還有大幾千兩的現銀留著給你弟弟娶媳婦兒。”

徐循嚇了一跳,“這麽多銀子,哪裏來的?”她自己手頭現銀折合起來都不超過一萬兩,她可沒有買地。

徐師母很自然地道,“家裏有人做生意的,借了咱們的名頭,自然都要給些好處的——”

見了徐循的神色,她撲哧笑了,“安心罷,都是正經生意,開了一個生藥鋪,一個胭脂鋪,都是來錢極快的。就是托在咱們名下,少交些苛捐雜稅,又免去和三教九流夾纏罷了。”

這年頭做生意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收過路費那是非常常見的,你比如說從北京去天津這條路,都是大道,沒過幾個關口吧?但是出北京城門,出天津城門都要給關稅,有時候一條路上關隘多了,稅費比貨物本身的價值都高。在前朝這樣的事非常常見,國朝雖然沒那麽誇張,但也還是有稅要繳納。——不過,如果你是托在有權勢的人名下的話,給稅吏塞點錢基本也就不用納稅了。最要緊是因為你有背景,有底氣,和江湖上那些專事敲詐勒索的無賴們周旋起來,說話聲音都響亮。就是正經的生意人也都樂意投靠一門好親,比如雨花臺的趙舉人,原來名下就有好幾間鋪子,都是熟人托過去的,不明底細的他還不肯收哩。

徐循是知道這個道理,但仍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徐師母見了,便說道,“那兩個鋪子,一個是你娘家七表舅他女婿的買賣,還有一個就是你六堂叔和人合夥做的。都是自家親眷,蠻可以放心。”

算上這兩間鋪子給的‘保護費’,再加上親戚們寄田的‘保護費’,還有徐循幾次晉升時宮裏的賞賜,徐家這幾年快速發家倒也很正常。難得見一次面,徐循也不想問東問西,敗壞了母親的興致,聞言便笑道,“不是不放心,只是我在宮裏不明白外頭的事,免不得多問幾句。”

遂又問徐小妹。“小妹如今已成親了吧?那時我在北京,也不能賞點什麽,今日娘你帶幾樣東西回去,我都想好了,一樣你留著自帶,一樣給小妹。至於小弟,日後娶親時我也有預備的。”

徐小妹比徐循也就小兩歲,民間成親比較晚,徐家的家業一直在上升,她的行情也是越來越好,說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趙舉人的兒子本來也是四角俱全,可惜因為死過一任老婆,早都在這場淘汰賽裏出局了。徐小妹直到十八歲才說上了一門親,說的是趙舉人的侄子——兒子不行,侄子上陣,趙家是鐵了心要把徐小妹給說進門了。

“光是聘禮就給了三頃地,都是上等的水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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