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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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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太子才人、太孫婕妤時期的種種待遇,已經被她封妃後的正式待遇比到泥水溝裏去了。這種改變是全方位多層次的,要一一盤點清楚,只怕還得花點時間。

首先最明顯的,當然是每個月份例的不同了。徐循以前一個月也就是五只雞、五只鴨、五只鵝,每天兩斤鮮肉,以前在南方就是豬肉,到了北方變成羊肉了。然後各種鮮蔬啊、雞子啊、面食啊,油糖什麽的,其實也是夠她和她身邊親近的宮人們吃的了。宮裏不成文的規矩,妃嬪們每頓吃剩的那都是賞給身邊親近下人享用的,所以多了也不怕浪費。

現在做了莊妃,徐循的份例等於是翻了三十倍,每天光是肉就有豬肉十五斤,羊肉十斤,然後鵝三只,雞五只,熏肉五斤,豬肚二個,羊肚二個……各種滋補品你比如說膠東的棗子呀,上好的黑糖啊,那都是幾斤幾斤的給,光是做點心用的面就有兩斤多,米飯什麽的那都是另算的了。即使是冬天,也有洞子貨鮮蔬供應,這些東西基本都是貢品,已經是很難拿錢去估算價格了。徐循剛進門的時候曾經一次性賞過三千兩銀子,按這個吃法,可能也就夠她吃個三年多的。

民以食為天,吃的質量都上去了,別的好處還能少了嗎?借著封妃的借口,皇帝賞賜給永安宮千匹布料,其中綾羅綢緞縐錦綈絹,各色兼有,在外頭能賣五錢銀子的上好松江棉布,在這裏根本都不上檔次的。然後是各種她生活所需的瑣碎用品,什麽補子啊、鞋子啊,毛皮啊,都有賞賜。連寶石都是十幾匣地往永安宮裏送,徐循嫁妝裏得的那批寶石,在裏面只算是中等,其中下等的是用來鑲嵌鞋子、衣飾的,中等的給徐循賞人,上等的給她做首飾。像是徐循以前得的紅寶石蝴蝶墜子那樣的好東西,匣子裏也頗有幾件可以相提並論的。

各種擺設自然也不必多說了,皇帝都親自關照過的,底下人還能不重點關心?再說,徐循在內侍裏有人緣也不算是什麽秘密,王瑾、馮恩,一個是孫嬤嬤的對食,還有一個是受過徐循恩典的,這兩位現在都算是呼風喚雨的大太監了,馮恩雖然因為當年抄檢太孫宮的事,不大得皇上的喜歡,但卻依舊很得太後信重,這兩個人嘴歪一歪,管庫房的哪還不知道怎麽辦事?什麽天然山水人物的大理石插屏啦、白玉的曲燈啦、象牙墨玉的圍棋子,紫檀木的棋盤啦,這都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東西,全和不要錢一樣地往徐循屋裏送。至於人人都有的剔紅漆器、鐵力木家具,紫檀木小件和金玉如意、倭金圍屏等等,自然也不必多說了,徐循屋子裏的擺設幾乎全換了一遍,她在太孫婕妤時期得的那些家具什麽的,現在全被造冊收到庫房裏堆放起來了。

還有人手,皇帝既然親口許諾過給徐循找幾個可心人使喚,自然也不會吝嗇。他從自己身邊分了一個內侍給徐循使——柳知恩。還有幾個內侍,雖然是二十四衙門選送,但也是得過關照,均都是明理老實,又能書會寫的人物。再加上各種層次的宮女們,永安宮裏一下就添了二十多個新人,下房那邊,怕是要興起好一陣波瀾了。

柳知恩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侍,皇帝把他賞過來,象征意義是非常強大的。徐循以後有什麽事要往幹清宮遞話,或者是想著皇帝了,都不必托人情什麽的,直接讓柳知恩過去一趟,皇帝身邊的太監們,自然會變著法子地提醒皇帝徐循的存在。就是兩人有什麽齟齬了,皇帝身邊也不會連個為她說話的人都沒有。要知道,內侍、宮女們之間,可不作興彼此傾軋,都是在宮裏服侍,朝不保夕的可憐人,從小一塊提掃帚棒,給師父、養父做牛做馬才發達起來的,私下或許想彼此有紛爭,當著皇帝的面卻從不會給彼此坍臺的。這一點,連皇帝都是心知肚明。

不說別人了,就是孫貴妃,都沒有這個殊榮,可以被皇帝默許了和他身邊的太監打關系呢。這種事一向都是忌諱,皇帝要是沒發話,你這麽去打關系了,那就是擅自溝通內侍,失德的大帽子妥妥兒就給栽下來了。

至於宮女們什麽的,就不消多說了,反正左不過都是供徐循使喚,這幫子人的忠誠那肯定都是毫無問題的——擺著徐循現在如此得寵,現鐘不敲,誰去打鐵啊?徐循要做的,也就是量才而用罷了。

這些她自己生活上的變化,雖然深刻而且急驟,但還不足以勾動徐循的太多情緒:人就是這樣,才從市井入宮的時候,徐循是挺滿足於這種極大豐富的物質環境的。但問題是她的食量並不會隨著待遇的變化而增長,太孫婕妤時候的待遇和莊妃時候的份例,對徐循來說基本都是一百分。她現在又還沒什麽心思去賞鑒自己得到的珍玩,光是吃食和人事上的變化,已經激不起徐娘娘心裏的波瀾了。

讓徐循高興的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在宮裏也不算白過,身為皇帝庶妻的親戚,徐先生和徐師母都得了朝廷封賜。徐先生得封錦衣衛指揮使,徐師母也得了誥命,而且按照外戚慣例,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是世襲的。現在還不到十歲的徐小弟,已經有了鐵打的飯碗了。皇帝而且還賞了他們家二十頃地,都是江南的肥田,而且還是連成一片的。

南京一帶的上等水澆地,現在估計都能漲到五十兩銀子了,而且要知道江南地面,現在連成一片的地已經非常少了,有的地幾乎都是按分來算的,徐先生以前的近百畝良田就被分隔成了十多個地塊,這種連成一片的上等水澆地,價值甚至是要翻三倍來算的。一百五十兩一畝,足足兩千畝地啊……

徐循剛算出來的時候都嚇呆了——往大了算,這一次徐家就得了三十萬兩銀子的好處……

什麽叫寵,這就叫寵啊。要不然這麽多人願意做皇帝的女人呢?皇帝一高興了,賞給你的好處那是實實在在的哇,你說人還有什麽追求?自己錦衣玉食揚眉吐氣了,不也就圖個家裏人一起揚眉吐氣錦衣玉食嗎?徐循剛算出來的時候真有點流眼淚的沖動:這些年在宮裏受的苦,真沒白熬。當年要是嫁了別人,有很大可能也是一樣吃苦,還得不到這麽多的好處。

但這都不是最大幸福感的來源,最大的幸福感,來自於張太後作興的新規矩:宮裏妃嬪親眷入覲,原本也是沒個規矩在的,現在張太後改革了一下老規矩,每兩個月,各妃家人可入覲一次。當然徐循等人逢年過節,也可以給家裏人送點東西了。

送的東西都不可能多貴重的,就是個念想,可不管怎麽說,總算是能恢覆和娘家的走動了,徐循最高興的其實還是這個。

既然都得了封官,各妃的家人自然也都是到北京居住了,眾人都能和娘家人再見面,也都是高興得不得了。何仙仙來永安宮翻檢徐循得的賞賜時,野史笑容滿面的,絲毫都不計較徐循得的封賞比她的多,還撈起一把下等珍珠,打趣徐循道,“現在真是暴發了,連珍珠都和流水似的,能從指縫裏漏下來。”

徐循笑著說,“你要喜歡,就一整盒端走。”

“我幹嘛要你的。”何惠妃很傲嬌,“我自己也有。”

“你自己有,那還羨慕我的做什麽?”徐莊妃吐槽何惠妃,“瞧你那酸的,我還以為你自己沒有呢。”

“我雖有,卻不如你的多。”何仙仙拿著標紅簽的賞單看了看,也是說了實話。“別說我沒你的多,就是長寧宮那一位,怕也是沒你得的多……那二十頃地,在宮裏都傳開了。也不知道那一位會不會又鬧著讓大哥多賞她一些。”

徐循到底是回京晚了,趙嬤嬤一人獨力難支,光是自己宮裏的事就夠忙的了,前陣子的消息,她還真不清楚。聞言怔了怔,“怎麽,差得有這麽多嗎?”

“約比你少了三四成呢。”何仙仙算了算,“我得的就是你的一半。貴妃比我的多了兩成,你這個賞裏,零碎珍玩、布匹銀兩,我估計就比皇後少那麽一點點兒了,就是銀兩比皇後少了三千吧。這地卻是比皇後得的還多……”

徐循這一次受賞了二千兩銀子,五千貫足陌銅錢,都是給她賞人用的。畢竟她本人在宮裏也完全用不上這些阿堵物,又不可能出宮買什麽東西。皇後得的銀子不能叫賞,應該就叫給,她和皇帝之間也不是賞賜的關系,就絕對數目來看當然也不少了,但,得的封賞比妃子少,對皇後本人來說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

徐循的手就在半空中頓了頓,才夠到了茶碗,她蹙起眉頭,不知該說什麽好了。何仙仙舉杯潤了潤唇,又道,“你也別擔心你就成了出頭鳥什麽的,咱們倆家裏人一樣,都是封的錦衣衛指揮使。可長寧宮那位直接就封的是都督僉事,和國丈是一樣樣的。幾個兄弟,反比正經國舅出路還好。皇後心裏恨她還來不及呢,你畢竟也是有功沒賞冤得慌,她又和你好,倒不會怎麽著你的。”

徐循徹底沒話說了,半天才嘆了口氣,道,“你這樣講,我反而沒話回了。這地,我是辭好還是不辭好?”

“我要是你我就拿著。”何惠妃一撇嘴,“真要論功,咱們誰能比得過你呢?跟出去服侍了幾次,都是你的苦勞,在南京那也是你的功勞……這都不說了,文皇帝在北京發瘋的那一段時間,宮裏不是你管著?她除了在南京生病以外,也沒做什麽事。要不是她當年運氣好,被選了正妃,你們倆現在誰比誰興頭還真不好說呢。就那麽幾百畝地麽,她要還好意思和你計較這個,還配當皇後嗎?”

徐循急得趕緊地四處張望了一周——還好,天氣冷,兩個人是在暖閣子裏說話,也傳不到外頭去。

她嗔怪地瞪了何仙仙一眼,“怎麽說這樣的話!”

何仙仙和皇後之間素來是淡淡的,徐循駁斥她,她也不在乎,嘴巴一翹,反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就奇怪了,若是從前,大哥這般行事,清寧宮那一位估計早都有話說了。怎麽……”

這件事,徐循卻也是有點眉目——卻還是馮恩輾轉告訴她的。

何仙仙把什麽消息都和她說,她也不能事事都瞞著何仙仙,徐循就嘆了口氣,低聲道,“這事,還得從大哥服丹藥的習慣上說起……太後娘娘素來是最不喜別人服藥的,以前她估計也是從旁人那裏聽到了大哥服藥的事。心裏就埋怨貴妃和她不是一條心,不免疏遠了貴妃。誰知,孫姐姐身子弱,又愛管著大哥,大哥在她那裏是不吃藥的,孫姐姐竟是瞞在鼓裏,什麽也不知道。直到前幾個月,大哥才在她跟前吃了一次,孫姐姐拿過藥就丟了,還特地到清寧宮去告狀……”

太後看這些媳婦兒們,除了自己的素質以外,還不就是看她們服侍兒子的心有多虔誠了。馮恩說得很清楚,那是求子的仙丹。孫貴妃連這樣的仙丹都不要皇帝吃,怕他損傷了身子。待皇帝可見是用了真心的,太後本和她情誼深厚,現在誤會消解又被感動,心裏對孫貴妃的好感,豈不是自然又上了一層?

這話,徐循沒明說,但道理也不覆雜,何仙仙也是露出了了然之色。她沈吟了一會,不免也略帶譏誚的感慨道,“想不到她也有今日。嘿,無寵無子,也沒什麽出身,現在連婆婆都靠不住了,她心裏怕也苦著呢。”

徐循和皇後之間,還是有點感情的,聽何惠妃這一說,她越發坐不住,竟是立刻就想去坤寧宮安慰安慰皇後——可想到自己家裏得的地,她又糾結起來了。

這地,是辭,還是不辭呢?

☆、險惡

徐循有個很好的特點,那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幹綱獨斷那不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很聽得進去別人的建言。雖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但她能走到這一天,幾個嬤嬤乃至紅兒、藍兒等大宮女都是居功不淺,徐循也一直都很註意維護和她們的關系。像是幾個嬤嬤,這一次徐循得了好處,轉頭就是一人賞了一百兩銀子,那些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東西,她也是放話了,等到出宮的時候一人挑一件,當是她留的念想。

其實這都是虛的,根本的那還是徐家現在世襲的官職。只要徐循在宮裏還能站得住,她身邊的人出了宮以後,日子自然也能過得平平順順的。所以永安宮老人之間不論關系如何,卻都是緊密團結在徐循周圍,也沒有人給胡出什麽歪點子。

聽說了這封賞的區別,趙嬤嬤第一個面露慚愧之色,自我檢討,“老奴實在是拿大了,這些事,該早為娘娘打聽好的。”

“那時嬤嬤也忙,這些虛詞就不必說了。”徐循長出了一口氣,“這些風風雨雨,又有誰料想得到呢?其實就是早知道了,也是於事無補的,誰知道大哥會賞這麽多地下來?現在就先說說該怎麽辦吧。”

不論是辭還是不辭,都是各有利弊,幾個嬤嬤能給徐循出什麽出色的主意?廣結善緣說起來簡單,在貴妃待遇處處超群的宮廷裏,行來卻是無比艱難。這也不能說幾個嬤嬤當時就是白給徐循出主意了,關鍵是都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太後居然會放任皇帝做到這個地步,直接都把皇後逼得快沒地方落腳了。

一群人吞吞吐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說不出什麽話來。徐循見柳知恩欲言又止,就點了他的名,“柳知恩你放膽直言好了,就是說錯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徐循這裏勝在以前根本沒有知書達理的宦官,內侍全是做粗活的——她以前沒資格也沒必要使喚高等內侍。所以柳知恩都沒面臨什麽競爭,雖然地位特殊,但到底是共過患難,在永安宮也是順順當當地就立下足來。徐循開這種小會也把他給叫上了,反正即使柳知恩會去和皇帝打小報告,這種表明徐循謹慎不想惹事的小報告也是多打無妨的。

柳知恩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道,“以奴婢之見,此事,娘娘的態度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皇後娘娘的態度。”

到底是皇上手裏使出來的人,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徐循的眉毛頓時皺了起來,柳知恩見她聽進去了,又和幾個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見錢嬤嬤微微點頭,便續道,“雖說皇後娘娘從前賢明公正……可人都是會變的。從前您不也還只是個沒品級的貴人嗎,人的身份變了,心思也會跟著變的。這關系該怎麽處,若以奴婢來看,現在已經是由不得娘娘您,還要看坤寧宮那裏的想法了。”

徐循也不是不明白柳知恩的態度,她就是不怎麽能接受這種推測。皇後和她那是選秀時期就有的交情,她初入宮闈不能承寵,戰戰兢兢如臨深淵的時候,皇後沒少拉拔擡舉,這些事,徐循都是記在心裏的。她相信自己也是表現出了足夠明顯的態度,讓皇後知道她沒有僭越無禮的心思,永遠都是以大婦為尊。現在難道就因為這二十頃地,兩個人就要這麽生分開了?

但錢嬤嬤的讚同態度,徐循也不是看不出來:幾個嬤嬤裏,就數錢嬤嬤的眼力最令徐循信任了。再加上柳知恩那好歹也是在成千上萬的中人裏,混到了太孫伴當的人才。你甭瞧他袖手站在當地,一臉的謙卑老實,這樣的人能力必須不能小了。起碼是要比徐循更有真本事,應該也更懂得揣測人心。

她沈默了一下,到底還是很勉強地道,“你們讓我好好想想吧。”

柳知恩初來乍到,也不敢多說什麽,其餘人見了徐循的臉色,也都不再勸了。一行人正要四散,徐循又把柳知恩給叫住了。“你陪我到後花園走走。”

雖說是宦官,但去勢以後那就不算男人了,徐循這個地位的宮妃,身邊哪能沒有幾個親信宦官幫著參讚宮務?只要不是一些需要解衣露肉的私密場合,彼此接觸都不需要避忌什麽的,隨便帶上兩個大丫頭在身邊那就行了。幾個嬤嬤也都不以為意:柳知恩那畢竟是皇帝親信出身,徐循有點和皇帝有關的事想私下詢問,再正常不過。

這宮廷裏,一旦和皇上有關,很多事就是充滿了忌諱,別說嬤嬤們走得飛快,連紅兒、藍兒都是遠遠地跟在後頭,都不願湊近乎的。永安宮花木扶疏的後院裏,就只有徐循和柳知恩兩個人繞彎兒。

徐循對柳知恩的印象也不錯,先不說之前的一些交往,就說在南京逼宮時,門被撞開那一刻,柳知恩是頭一個護到她身前的,徐循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刻他的敏捷和決絕。再加上之後的韓二,這兩人都算是和她結下交情了,韓二也是經由她說了幾句好話,才沒被打發去做閑職,而是到地方上去當鎮守太監。——能把皇帝的聲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韓二雖說立下了汗馬功勞,受了大量財帛,卻也不適合繼續近身服侍了。

也因為這些前緣,雖然兩人相處甚淺,但徐循卻能放心對柳知恩說點內心深處的煩惱。“柳知恩,你在大哥身邊服侍幾年了?”

“奴婢有幸在皇爺身邊服侍九年了。”柳知恩規規矩矩地回答,眼神都不帶亂看的。

徐循點了點頭,“那你覺得大哥是個怎麽樣的人?”

柳知恩嚇了一跳,“這……天威似海,奴婢實不敢妄言。”

徐循暗暗點了點頭,又細化了一下自己的問題,“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說,大哥特地給我多封賞了這些地,心裏是不是有些別的打算。”

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柳知恩不可能再繼續裝傻,他沈吟了一下,便在一盆蘭花跟前站住腳了——徐循都沒來得及賞鑒呢,她這會才發現自己院子裏紮了好些絹花盆景,也是巧奪天工的手藝。

“若娘娘不怪奴婢冒犯……”大部分中官說話,不是公鴨嗓就是特別娘們兮兮的尖利,但柳知恩卻和三寶太監是一個路數的,本人比較粗豪,聲音也挺低沈好聽的。

“你就盡管說實話吧。”徐循忙說,“我的性子如何,你們難道還不清楚嗎?”

柳知恩似乎是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卻又很快掩住了,他沒有評論徐循這天真的表白,而是慢慢續道。“就奴婢在皇爺身邊服侍的這幾年來看,皇爺的心思,多是用在前朝。這帝王心術,用在後宮裏可不就浪費了嗎?”

柳知恩等於是把道理都給徐循給點透了。——按他的理解,皇帝在後宮裏根本都不會玩弄什麽陰謀詭計的,說難聽點,從皇後算到徐循,這些後妃捆在一起,都沒法和皇帝掰手腕子。娘家全是靠皇帝才起來的,還不都得憑他的擺布?這是正經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也所以,皇帝給徐循賞地,就不會有什麽讓她給孫貴妃分憂的意圖,他就是真的想賞徐循而已。這裏面壓根就沒有什麽陰暗的心思,要說皇帝擡舉徐循,是為了讓她給孫貴妃分擔壓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略微放心了一點,在她還沒有孩子之前,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了皇帝。而雖然大哥一直都很寵愛她,甚至現在還給了她這些好處,但也不知為什麽,徐循總覺得在他跟前,她有點沒底氣,總是比較患得患失,也不知在擔心些什麽。

“嗯。”她沈吟著點了點頭,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話出來。“雖說聽了你的話,我也許該高興,不過不知怎麽,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柳知恩笑了一下,沒有接茬。兩人沈默地又走了幾步,他又尋思著開口道,“娘娘宅心仁厚……”

徐循還等著柳知恩的下文呢,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便停下腳步斜睨著柳知恩道,“然後呢?宅心仁厚後頭跟著是什麽?”

柳知恩的眼睛在徐循臉上一溜就滑開了,他別開臉低沈地道,“但宮裏人心叵測,世易時移,一切已經和太孫宮時候不大一樣了。”

徐循對他的這個觀點,有所感覺,卻又沒那麽深的感觸,她沈默了一下,又問,“若你是我,你會如何做呢?”

“奴婢不會辭地,辭地那就是打貴妃的臉……”柳知恩的聲音低沈了下去,“卻也不會不辭,總是先問問皇後娘娘的意思再說。”

徐循有點高興,“咱倆想到一塊去了。”

柳知恩嘿然道,“這卻未必,娘娘有福運,心實誠……小人心思重,雖然和娘娘一樣都是這條路子,但問出口的話,卻必是截然不同。”

柳知恩話裏話外,已經是把自己的意思給表達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說透,但徐循不至於不明白。她沈默了很久,才嘆息道,“有必要把人心想得那麽覆雜嗎?胡姐姐一直待我不差的。”

“所以說,娘娘是有大福運的人。”柳知恩立刻把話給圓回來了,他沖徐循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奴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點陰微見識,還請娘娘恕小人汙染清聽之罪。”

“好了。”徐循皺了皺眉,忽然又有點不高興了。“我說了我不是這樣的性子……雖然我不讚同你的看法,但你能和我說實話,這就是你難得的地方了。以後也還是一樣,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必看我臉色說話。馬屁精我周圍多得是,要聽點好的,何必特地從大哥手裏求個人來?”

柳知恩自然連聲謝罪,不過,也就只是謝罪,不肯多說什麽了。看起來,徐循不往下問,他也是不會再開口的。

徐循卻已經失去了繼續往下問的興致,她站在空地裏,感受著隆冬臘月的氣息——隔著厚厚的白狐鬥篷,寒風根本都吹不到徐循身上,也就只有鞋底,還能感覺到一點涼意。

後宮中的生活就是如此,人間寒暑,和天上宮闕似乎沒有多少關聯。

“柳知恩。”她忽然興起了一點念頭,便隨便地問,“在你們中官眼裏,宮裏的日子,是不是要更黑暗很多?”

柳知恩略帶詫異地望了她一眼,一哈腰,“咱們內侍都是腌臜人,前世沒積德,今生來償債的……過的自然是苦日子。”

“不要這樣說。”徐循搖了搖頭,由衷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望著遠處白皚皚的屋檐,輕聲道,“其實就是我們妃嬪,又何嘗不覺得自己薄命?有時候都覺得,這日子簡直暗透了,見不到一點光……可越是這樣,咱們苦命人就越要互相幫襯,你說連咱們的人都要這樣烏眼雞似的鬥來鬥去,該有多沒勁呢?”

柳知恩面上再次閃過了淡淡的驚異之色,他的口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徐循到底還是遵從了她和柳知恩都一樣想好了的那條路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坤寧宮去給皇後請安。

隨著身份的變化,很多事的確也是有所改變,要想和從前一樣,每天早上大家都集齊了給皇後請安,已經是有點不可能了。第一宮裏人口越來越多,一屋子人如果沒個約定的時間,一上午你來我走的,皇後還要不要做別的事了?可若是定時間,又和點卯一樣不成話。第二,宮裏地方大,不像是從前一個院子裏,沒幾步路,現在徐循要從永安宮去坤寧宮,路上都得花好多時間。

約定俗成一樣的,現在幾個妃嬪,隔了幾天都會去坤寧宮坐坐,至於去得勤快不勤快,那就得看自己的孝心了。孫貴妃往皇後宮裏過去的次數就不太多,比起來,妃子裏徐循還是最經常過去請安的一個了。

說到底,皇後確實也是有點壓不住陣腳了,徐循走進坤寧宮的時候,心裏也在感慨:她們畢竟是做妃子的人,也有點特權。一般的美人什麽的,很該天天過來才對,現在卻只有李美人、王美人兩個人,已經到了坤寧宮偏殿等皇後接見。

她們到得有點早,皇後還沒梳洗完呢。見到三人來了也很高興,讓她們陪著一道吃早飯。不過徐循等人都是吃過了來的,徐循就主動起身服侍皇後,李美人、王美人幫襯著,三個人伺候著皇後把早飯用過了,又陪著皇後逗了逗大囡囡。李美人、王美人便起身告辭,把徐循留下來陪皇後說話。

徐循於是也就主動提起了賞地的事,“也是底下人提醒了,才知道是比姐姐家得的地多了幾畝。我想大哥日理萬機,兩次賞賜間隔的時間又長,未必會留意到這些小事……”

她沒往下說,皇後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微微地笑。

徐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後,眼睛裏一片涼意,唇邊的笑容卻還這樣親切——話都說到這裏了,她也沒退路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說,“不若我和大哥打聲招呼,還是免去幾頃罷。”

皇後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反問徐循,“莊妃自己是怎麽想的呢?”

徐循想到柳知恩話裏話外的擔憂,錢嬤嬤眼裏暗藏的憂心,一時間真是冷汗都下來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人心變得就是這麽的快,是不是在皇後眼裏,自己就是來上門炫耀,上門踩她的——可卻又到底還是存了一絲的僥幸。皇後畢竟和孫貴妃不同……哎,其實就是孫貴妃和她,兩個人又豈是沒有一絲真感情?

“娘娘怎麽想,賤妾就怎麽想。”她把心底的委屈全給壓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後的臉色。

忽然間,她發覺自己也不是那樣了解皇後,皇後的臉,看起來也有幾分陌生。

但皇後下一刻也就嘆了口氣,面上也出現了一點波瀾——甚至可以說是一絲怒氣,一絲委屈。

“我還能怎麽想?”皇後從來沒有這樣和徐循說過話,就像是在和徐循抱怨誰似的。“連金寶都容了……還容不下你那幾頃地?你這個人,也是太小心了點。”

徐循一時間都沒法說話,過了一會,才覺得脊椎骨慢慢地恢覆了知覺,她勉強一笑,低聲道。“姐姐……”

皇後搖了搖頭,“你不必說了。”

她盯著眼前的茶盞,似乎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你的用意,也很明白你的心意……可這些都是虛的,小循,禮法,比不過人心啊。”

她說的肯定不是皇帝的心,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沒在皇後身上停留過,皇後曾經得到的也不過是他的尊重,可不知為什麽,這一陣子,這份尊重,也是漸漸地有些稀薄了……而原本的依靠太後,現在也是有些改了心思,不是說不親近皇後,而是沒那麽往死裏壓著貴妃了。

皇後幾乎沒把話說得這麽明過,徐循也不能只說些場面話了。

“這都是細枝末節。”她便囁嚅著安慰皇後。“最要緊的,還是子嗣……”

嫡長子的意義,對朝廷、後宮來說都是很非凡的。盡管帝後的感情有所疏離,但皇帝每半個月裏,幾乎還是有五天歇在坤寧宮的。如此夜夜耕耘,其實也就是想要個嫡子。

皇後自嘲地笑了笑,“我現在也就是求個子嗣了!只盼著我的肚子對得住這一片苦心吧!”

話說到這裏,皇後還好,徐循是渾身不自在——皇後身邊還有下人在呢,這些話傳出去幾句,皇後是頂得住,可她就難免一身麻煩了。再說,她現在明擺著寵愛不下貴妃,在皇後跟前坐著,得意人陪失意人,不壓都是壓,有些事不是說她不想炫耀皇後就能不在意的。

好容易逃出坤寧宮,她透了一口長氣,簡直有逃出牢籠的感覺,連一眼都不願回看,就是急急地往肩輿方向走了過去。

柳知恩和錢嬤嬤忙迎了上來,錢嬤嬤面色隱隱透著焦灼,柳知恩卻是表情沈靜,只是在弓身幫助徐循上肩輿的時候,詢問地看了她一眼。

——徐循心裏有千言萬語,卻又無法在這個場合明說,進了永安宮,才嘆了口氣,和柳知恩感慨道,“還好,姐姐還是明理的,起碼,認得清楚如今的局勢……”

想到皇後的臉色,她也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雖說也不免有氣……”

還有些話,卻是連對柳知恩和嬤嬤們都不能說的:徐循感覺,皇後心裏壓根都沒把皇帝當回事,皇帝親近貴妃甚至是她徐循,她也一點都不傷心。她現在的氣和怨,都不是因為皇帝偏心貴妃,而是因為自己失了太後的扶持,甚至說是沒有能生個子嗣,她是怨自己地位不穩,不是怨皇帝表示不夠——起碼在皇後在意的子嗣方面,皇帝是沒有怠慢過的。

她有種可怕的感覺,她覺得皇後對皇帝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因為沒有感情,所以要求也低。而且,這種狀態還不是近期才存在的,也許是從一開始就延綿到了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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